第五章 身心一元知行合一
若转不得 虽活犹死
他在《瘗旅文》中,说他之所以未死于这瘴毒之地,原因盖在于他未尝一日心戚戚。其实,他一到贵州龙场,就大为戚戚,《去妇叹》一写就是五首,用的是楚地“故事”,显然是再发一回屈原式的浩叹。除了说明此时阳明的心情外,不但了无意趣,而且全无心性进步的迹象。无非是些妾命如草、泪下不可挥之类的悲鸣。个别语涉讥诮处小有意思,余殊不足观。这种弃妇的悲鸣,从屈原到龚自珍都一律可鄙可厌。这是儒家最反感的以妾妇之道事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与那些得了手的谄谀之徒的差别在于他们被一脚踢了出来。
心性的修炼真是一个反复的过程。他在湖南的圣学气象居然能被瘴疠之气刹那间包裹起来。成圣不易正在肉身的感受性。一日不能“克己”则一日不能“复礼”。“自己”诚然是最难战胜的,阳明深有体会才在后来的教学中把“克己省察”作为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功夫。即使“悟”了也需要一悟再悟的,佛教的破我成佛也是这个道理。
说来也是,突然被抛到一个标准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生存条件基本没有,空气不仅稀薄而且恶劣,这对于有肺病的他来说是致命的。就是升官到此,亦足悲矣——像阳明埋葬的那个吏目一样,更何况是贬官至此?
龙场,是一般地图查不到的小地方。在贵州的修文县,处万山丛棘之中,十分偏僻闭塞,虽不能说是个动物世界,但毒蛇遍地,野兽蹿奔。这个驿站是洪武年间彝族土司奢香夫人为效忠朝廷,打通贵阳与四川通道而开设的九驿之一。因为太偏僻了,这条驿道几乎没什么人马通过。刘瑾偏给他想到了这么个好地方。
龙场驿设驿丞一人,吏一人,马二十三匹,铺陈二十三副。阳明虽为驿丞,却是谪官,不得居驿站,只得在离驿站不远的小孤山一洞口搭草庵栖身:“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温无级。迎风亦潇疏,漏月易补缉。”(《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这是他“缓”过来以后的温馨语,在潇疏中有了潇洒。阳明住在这里实在不比在监狱里好多少,至少北京的气候比这里好;而且狱中还有可以谈学论道的人。再说,迫害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就死不了了。而此地是随时都会被大自然夺去生命的。虽是官差,但一点儿权力也没有,与通都大邑管驿站的相去天壤,那是肥缺,是可以为害一方、鱼肉百姓的权要,而这里能跟他说话的都是亡命到此的“盲流儿”。偶有同僚来问讯,语言与表情均粗鲁不堪,使敏感的阳明觉得他们还不如时来造访的猪、鹿亲切。
被抛到这种绝地,被抛回“初民社会”,正逼人深入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阳明总是反复自问:“圣人至此,更有何道?”每活一天都在经历着死的考验。他也算多次经历过九死一生考验的人了。在帝阙之下,杖四十,他昏了过去。来时,在天心湖前水中也是险象环生。但那时死是偶然的,现在死是必然的。几乎变成了活着就是在等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得失荣辱诸关均已打通,唯有生牢死关这一念“尚觉未化”。现在,考验日日临头,他自备石头棺材一副,自誓曰:“吾唯俟命而已!”——他差点儿要修“俟(死)堂”。
不久,他又在离驿站三里远的龙岗山找着一个岩洞——东洞。搬了过去,并命名为“阳明小洞天”,写有《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诗三首,从中得知,岩石那天然的窦穴就成了他做饭的灶台,大而平的石块便成了他的床榻。依然爱好清洁,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还是手不释卷,灶前榻上漫无统计地堆着书。这种奉旨隐居的有巢氏式的生活,正是锤炼恬淡境界的好时候。
事情已经到底就还它一个到底,也就没有情绪反应了。因为情绪就是没把握时的一种代偿性反应。他进一步继续进修:“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年谱》)这才到了他在《瘗旅文》中说的“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我未尝一日而戚戚也”的境界。需要注意的是,阳明是“做功夫”的,他在监狱里做功夫,到了阳明洞还是做功夫,这个功夫的修炼细节已不得知(主要是静默、静心、求静一),看后来教人打坐静心制气,可以大略地说是用道教禅宗的方法完具儒家的心性修炼,也可以说是沿着颜回的路子在做功夫。
跟他来的人,没有他这种道行以及他的修行方法,没有哲学心智的人永远难以领略这种境界。在这一点上,他只能自家吃饭自家饱。哪怕他是个愿普度众生的大乘菩萨,也依然不能代他们修行,给他们输入个“胸中洒洒”。他只有为他们做饭,喂他们食水;本来,他们是来服侍他的,现在翻了个个儿。他以能助人为美。仁,或者说人道情怀始终是他的人格底色。在航行遇难之际,“丁夫尽嗟噫”,他却“淋漓念同胞,吾宁忍暴使?膳粥且倾橐,苦甘我与尔”。在实际考验的关头能如此,才真做到了“民胞物与”。单是喂饭还不够,又怕他们心中苦闷,给他们“歌诗”;还是闷闷不乐,他又给他们唱越地小调,家乡的声音足慰乡愁,他又给他们讲笑话,逗闷子,终于使他们忘记了疾病、乡愁、身处他乡的种种患难,他和他们共同度过了痛苦的不适应期。这也“训练”了他后来广授门徒、因材施教、因病发药、随机点拨、不拘一格、哪招灵用哪招的特殊“教法”。
于此,也能看出这个人实干家的质地。既非笨得只能做官的“官崽”,亦非只能过纸上苍生的“读书虫”。他能够以环境克服环境,能够在任何条件下化险为夷,从而才能在多愁善感者必死无疑的生存环境中奇迹般地活下来。这是他既把自己当人,又不像屈原、贾谊那样自视甚高从而无法与现实相妥协,自速其死。他虽然没有苏东坡那么“旷”,但有与苏不相上下的“达”。达,才能通,通才不痛。他很好地应用了《老子》“虚己应物,应物而不伤”的法则。于此不难看出,哲学是通学,不但自己通还要使人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