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政即观心

弘治十二年,他二十八岁,春天会试,他本来入了一甲,因“徐穆争之,落第二,然益有声”(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所谓落第二,是入了二甲,“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观政工部”。这个绍兴“性僻而野”的青年终于步入“承天之门”(即清朝“天安之门”,亦即天安门)。工部在东朝房,他当时的家在长安西街,跟他父亲在一起。观政,相当于见习、实习。工部管都邑建设、治漕总河、铁厂织造、屯田铸钱、植树造林等等,对想发财的人来说是肥缺美差。历朝都属工部最富。但阳明想的是像李东阳那样一篇文章震撼朝廷,从而干一番大事业。他是个不甘庸碌争分夺秒创建功业的性急之人。明朝则是个可以靠一篇文章骤起也可因一篇文章而倒霉的朝代。

明朝的皇帝一遇大的异象,如地震、日食、水旱等等就下诏让群臣直言,提合理化建议。董仲舒吓唬皇帝的天人感应、灾异示警的学说到这时才形式上当了真。王阳明在《陈言边务疏》的开头就先对皇上“遇灾能警,临事而惧之盛心”表示感动,因为皇帝这样做是以天下为重的最有诚意的表现。当然也有把皇帝当顺毛驴来抚摸的意思。下面的内容就像一篇“假如我是宰相”的征文。就宰相文章而言,阳明已很到位。但这些与时俱灭的话头,不必详加评说。倒可以作为了解阳明的“时代背景”来细看,自然也显示了阳明的政治艺术。“边务”是最让皇帝头痛的事情,不仅显示出皇权的限度,更暴露出大帝国低能的本质。阳明就从边务不振乃内务腐败这个关系展开他的宏论:

臣愚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

为左右者(主要指内官),内挟交蟠蔽壅之资,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习以成俗,互相为奸。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谓之浮躁。沮抑正大刚直之气,而养成怯懦因循之风。故其衰耗颓塌,将至于不可支持而不自觉。

这种议论可谓代代有人拼着老命都在讲,历代变法家、改革家都这样提出问题,说明这是顽症,是体制性结构性的病源性的病毒,实难革治又不得不治。

官已成了“场”,所谓“场”是说其中的各种各样的关系在结构和功能上都是同源关系。官场中也有因循误事落职的,但总体上还是因循最安全,遂成为不言之教。阳明想让皇帝把边务危机变成“改弦易辙之机”,“痛革蔽源”,是个聪明的建议。但遇上刘备是个好主意,遇上刘禅便是一篇废话。

弘治皇帝不算坏,但也不是什么有作为的主儿。皇帝有无足够的耐心和体力看或听完他这六千余字的高论,也是个实际问题。到目前为止,看到关于这篇《边务疏》效果的评论就是湛若水的《阳明先生墓志铭》中这样几个字:“疏边务朝政之失,有声。”所谓“有声”,就是在同僚中树立起声誉。

自然,他白干的事情比他没白干的事情要多得多。令人佩服的是他上手就是个老油子。既非杜甫式的“高而不切”,也无李白式的华而不实,更不像唐伯虎那么赖兮兮地不着边际。当然,也没有进步到康有为、谭嗣同那样出手就与现行的行政机制不能合辙。在这点上他是个明白的现实主义者、切实的合理主义者。对政治这一经,他很“入”。既无书生之天真,更无学究之迂腐,几乎可以说他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兵学给了他实用智慧,他最后提炼出来的心学是实用精神哲学。

在一篇与政治没什么关系的序文中,他坦陈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基本态度:既不能“丧性”,也不能“失天”。尽管孔夫子罕言“性”与“天”,但每一个人都背着这个“二元论”。王阳明的“心学”打通了这个二元论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能做的是坦然走下去。他说:“夫知而弗以告,谓之不仁;告之而蹋其等,谓之诬;知而不为者,谓之惑。吾不敢自陷于诬与不仁。”(《性天卷诗序》)至于知而不为之惑,每个人都须为克服它而进行不懈的努力。他后来拈出“知行合一”之旨就是针对这一难题。

观政通过观“心”而得之是一以统万。若挨个儿去积累,今日观一事明日学一样,那是“逐物”。大明帝国的衙门成千上万,若按宋朝或清朝的章法,沿着六部的门楼螺旋式往上转,诚如龚自珍所讽刺的等成了宰相已到耄耋之年,哪里还有精力和事业心?

观政工部而上边务书,是他根本就不想按部就班往上“挨”。在言官权重而活跃的明朝,以阳明现成的才具,他适合大约也希望走这条路。他的朋友以礼科都给事中擢少尹京丞,他很感慨地为之“序”:“给事,谏官也。京兆,三辅之首也。以给事试京兆,是以谏官试三辅也。”“声光在人,公道在天下。圣天子询事考言,方欲致股肱之良,以希唐虞之盛,耳目之司,顾独不重哉?然则公京兆之擢,固将以信其夙所言者于今日,而又须大用于他时也。”阳明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自不待言。有深意的是,他将言官与实职的关系看成“知”与“行”的关系。既然能言之在道,则应该行道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