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特曼回来了
Bateman Comes Home
读过几本最新出版的,记述南方腹地的小说之后,与几位小说的作者一样,我也总把这几本书和《烟草之路》及《上帝小园地》弄混,谨以此文记之。
老内特·伯奇坐在他的小窝棚前一台锈迹斑斑、破烂不堪的老旧缝纫机上,他的这个小窝棚被称为“地狱之火”,在邻居和警察那里都颇有点儿小名气。他嚼着一块碎木头片,看着月亮懒洋洋地从墓地里升起来,他有九个女儿躺在那里,其中有两个是死的。他小声自言自语:“贝特曼不定准儿啥时候就回来了,还给他老爹带了一千块钱。反正贝特曼不会眼瞅着他老爹饿死。”房子里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嗓门儿很大,但没什么抑扬顿挫。“你就算下地狱,贝特曼也不会多看一眼。”那个声音说。“哪个?”伯奇腾地站起来喊道,“是哪个在嚼贝特曼的舌头?全能的上帝哟!”他很快又坐下。因为他脚疼,他的一只脚生了坏疽,而另一只,天可怜见,当天早上在“地狱之火”后面的那片草地,也就是“地狱之穴”,被牛踩了。一个手里端着平底锅的女人出现在门口。艾佛瑞·伯奇干干瘦瘦,面有菜色,穿了件破破烂烂的旧天鹅绒夜礼服。“这种时候,你咋能那么说贝特曼呢。”伯奇说,“贝特曼是个好孩子。他1904年就出去闯**,要给他爹挣一千块钱。”“鬼都不信。”艾佛瑞的语调比往常还要机械、死板,“你甭想着贝特曼给咱们大伙儿带回来什么一千块钱了。贝特曼要有一千块钱早自个儿找地方藏起来了。”她颤颤巍巍地走回屋里。“艾佛瑞疯了。”伯奇自言自语道。
一个大块头的女人沉着脸走进这个乱七八糟的小院子,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紧身蓝西装的年轻男人。女人提了两只行李箱;年轻男人则抽着烟,用一柄巴掌大的小梳子梳头发。“谁呀?”伯奇直愣愣地冲着一片黑暗问道。“是我,你姐姐赛丽,”大块头的女人说,“累得像匹拉车的马。”年轻男人把香烟扔在地上,然后朝亮着火星的那头吐了口唾沫。“我妈在芝加哥开枪打了个警察,”他乖戾地说,“我们只得跑路了。”“你干啥朝警察开枪呀,赛丽?”伯奇问,他们姐弟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该死,你咋能随随便便干这种事!”“拉姆齐在说笑话儿,”赛丽说,“拉姆齐会讲好多笑话儿,他真的行。他好像就只有这个拿手。”“呸,闭上你的嘴吧,要不我就给你个大嘴巴好教你闭嘴。”拉姆齐说。他从未到过南方腹地,而且他也不喜欢这里。“什么时候吃饭?”他问。“到处都有人随随便便冲警察开枪。”伯奇嘟嘟嚷嚷,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溜达,“好像到处都有人冲警察开枪,只有贝特曼不这样。贝特曼啊,他可是个好孩子。”艾佛瑞又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是拿着那只平底锅,然而他们没东西可吃,早在柯立芝(1)的第一届任期就是这样了,从此平底锅于她就只是一件武器了。“那是啥?”她皱着眉头,冲一片黑暗问道。月亮觉得累了,再一次沉入墓地后面。“你出来呀,你这咯咯叫的鸡婆,出来自己看。”拉姆齐说。“注意点儿!嘿,小子!”伯奇大喊一声,“你嘴巴给我放尊重点儿,真是该死!”“哈啰,艾佛瑞。”赛丽坐在一只行李箱上,她说,“我们来看你们。你不乐意吗?”艾佛瑞仍旧站在门口。
“我们都以为你们都在芝加哥呢。”艾佛瑞用她那副不冷不热的嗓音说。“我们都本来都在芝加哥,”拉姆齐说,“不过我们都在这儿了都(2),如今全都。”他吐了口唾沫。“他说得倒也没错。”伯奇咯咯发笑。“上帝老天爷哟!你有没有给我带个一千块钱,小子?”他没头没脑地问道。“我才不会给任何人带什么一千块钱。”拉姆齐吼道,“你咋不自己去挣你那一千块钱,你这个老财迷?”“不许他管我叫财迷,艾佛瑞!”伯奇急道,“你就不行拿个啥给他一下子?就使那个平底锅给他一下!”艾佛瑞抄着平底锅直奔拉姆齐,结果被他劈手抢走了锅,反而教他给了自己脑袋一下。敲击声又沉又闷,像打屁股的那种声音。艾佛瑞昏倒在地,拉姆齐无精打采地坐到了她身上。“你们这儿是个什么鬼地方。”他说。
就在此刻,一位年轻的金发女郎跑进院子,她孱弱又单薄,然而在月光下(月亮又升起来了),她显得那样美丽。“你上哪儿去了,丫头?”伯奇问。“斐丝疯了,”他对其他人说道,“而且谁也说不明白这是为啥,我敢拍着良心说,她长这么大,虔诚的基督徒该有的教养我可从来没有哪儿亏待过她。听我说,丫头,你赛丽姑姑来看咱们了,真是要死了,咱家居然也没个人欢迎欢迎她。我所有的女儿两个星期前都走了,只有普鲁登斯不是。普鲁登斯走了有两年了。”斐丝在门廊上坐下来。“我和克雷在礼堂放了把火。”她说。伯奇拿了一根棍子削起来,说道:“克雷是她的第三个丈夫。我觉着吧,她应该多关心关心她的第五个丈夫,要不也该是第四个丈夫,但她就不。女人真是教人猜不透啊。好像,每回我扭个身儿,就有人在哪儿放了火。我就纳闷了,全美国还有没有没塌的房子呢?有啥贝特曼的消息吗,丫头?”“我谁都没见着,哪儿来的消息呀。”斐丝说。“瞧瞧,这就是我在这地狱之火拉扯大的姑娘,说起瞎话来眼都不眨。”伯奇说,“得啦,丫头,你都去放火了,咋可能谁都没见着呢。上帝爱大家,才教给世人这个真理。跟你赛丽姑姑说说话,丫头。她刚在芝加哥亲手杀了个警察。”“你真的杀了警察吗,赛丽姑姑?”斐丝问她。赛丽没有回答,而是冲着拉姆齐说:“你去手提箱上坐,让我坐在艾佛瑞身上歇会儿。”“照你妈说的做,小子。”伯奇说。“噢,闭嘴!”拉姆齐抽着烟回道。
邻居家的小伙子本·特尼普走进小院儿,他只穿了条背带裤,他这人脑袋有点儿不灵光,而且双侧肺都感染了肺炎。“俺就嗦了你们都准备好了吧。”他说着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尖声大笑。“是贝特曼!是贝特曼!”伯奇激动地说,他忍着钻心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朝来人走去,“你给我带回来一千块钱了没,贝特曼?”艾佛瑞也走过来了,她刚掀翻了坐在她身上的拉姆齐,站了起来。“那不是贝特曼,你个老财迷。”她嗤之以鼻,“那不过是本·特尼普,而且他脑袋坏了,跟他妈生他难产过世前一个样儿。”“得了吧,女人,”伯奇说,“我还能认不得自个儿的儿子吗?你给你爹带回来一千块钱了没,贝特曼?”“俺就嗦了你们都准备好了。”本·特尼普说。他突然兴奋起来,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他——好了,我——好了,你——好了,咱们——好了,”他尖声叫着,“再——个——见,再——个——见,再——个——见,死啦!”“贝特曼不会发疯的。”伯奇喃喃自语。他走回去,坐在缝纫机上。“好像每个人都会疯。这可,真让人难过。”他伤心地说。“白痴。”拉姆齐说道。
“俺猜,你们都看出来我准备好了吧?”本·特尼普挑衅地说,“咋样?俺能坐下不?”“得,得,你给我坐下,贝特曼。”伯奇说,“你再说一句‘你准备好了’,不等别人动手,我就要使艾佛瑞的平底锅呼你脑袋了。你给我坐下。”本就地一坐,开始用小木棍在地上挖洞。“我没给你带一千块钱。”本忽然说。伯奇跳起来。“全能的上帝呀!哈利路亚!”他嚷嚷着,“你听见这家伙说什么了没,艾佛瑞?贝特曼没……”
只要你写得够长,它就将成为一部长篇小说。
(1) 约翰·卡尔文·柯立芝(John Calvin Coolidge,1872—1933),第30任美国总统。
(2) 原文中艾佛瑞和拉姆齐频繁使用“all”(都)一词,此处保留了他们的语言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