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恨穆博姆的男人
The Man Who Hated Moonbaum
穿过高高的铁栅门之后,他们走了快要有四分之一英里了吧,反正塔尔曼(1)感觉上是这样。夜色漆黑,空气里带着一丝丝甜味,叶片不时拂过他的额头和脸颊。走在前头的,是个敦敦实实的矮个儿男人,他已经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了,不过他呼吸的声音依然传到塔尔曼的耳朵里。他们又继续走了有一分钟。“咱们到哪儿了?”塔尔曼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别问我问题!”那个男人厉声喝道,“谁也不准问我问题!你学着点儿。”学个屁,塔尔曼心想,他拨开浓浓的夜色,还有泛着香气、不知名的树叶;学个屁呀学,乖乖;从今往后你怕是再也见不到我喽。一想到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要离开好莱坞了,他心中便油然升起一股熨帖的感觉。
脚下的路面变得平整起来,他们踩到的不再是草窠子和碎石子,而像是地砖或石板路。矮个子走得更慢了,塔尔曼险些撞上他。“咱们就不能点个灯吗?”塔尔曼说。“你又开始了是吧!”他的这位向导大声呵斥道,“可别逼我嚷嚷起来!你想要我怎么样?”“我根本没想要你怎么样。”塔尔曼说,“我只想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对方忽然停下脚步,好像在四处摸索着什么。“首先,服装就不对。”他说,“接着又搞来了红火大理石——苏格兰出现了巴西产的红火大理石,居然三百年前就出现了红火大理石!真不知道我怎么还没发疯!”塔尔曼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他的身影,比比画画的,黑黢黢的一团。“你表现还挺得体的。”塔尔曼说。我不好好在布朗·德贝(2)喝酒,干吗要跟这个家伙走?塔尔曼痛切自省。他说要带我去他家,我怎么就跟他走了——话说回来,他真的有个家吗?他究竟以为自己是谁?
塔尔曼看看腕表,表盘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幽暗的光。他喝得有点儿多了,但还看得懂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根本没想要我怎么样,听听他说的话!”矮个子尖声尖气地说,“不是他的错!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错!他们给我弄了一万来美金的19世纪末才发明的萨姆·布朗恩式武装带,要给苏格兰高地人扎上,居然还说谁都没做错!”酒劲儿上来了,塔尔曼觉得头有点儿疼。“我想要盏灯!”他说,“我想来杯酒!我想知道我到底在哪儿!”“就是这样!说出来!”对方说,“想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我就喜欢那种明白自己处在什么位置的人。我们能合得来。”“来击个掌吧!”塔尔曼说,“摄影机!灯光!一切都已就绪!快把你之前说的那瓶百年白兰地请出来吧。”
玫瑰色的溶溶光晕应声流泻下来,那个小个子男人在黑暗中摸到了电灯的开关,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天晓得那个开关藏在了哪里,塔尔曼心想,说不定是在树上呢。他们正身处一座庭院之中,脚下巨大的石板严丝合缝地镶嵌成完美的纹样。灯光令这栋黑黢黢的石造建筑露出了真容,它看上去和克利翁酒店朝向协和广场的那一面非常像。(3)“来吧,大家都来!”小个子男人说。塔尔曼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几分忐忑,他原以为会看到夜色中矗立着一群苏格兰高地人的身形,然而除了某些奇形怪状的植物及树木的影子将他们包围外,院子里别无他物。小个子男人用一把硬币大小的钥匙打开一扇十五英尺高、六英寸厚的木门。大理石阶梯如同尼亚加拉大瀑布坠入大峡谷般伸向客厅。台阶上,两人的脚步声尖锐且清晰,但遇到客厅那张又厚又软的宽大地毯后便陷入了沉寂。天花板高高悬在头顶。深色的木制圆形浮雕、锃亮的盾牌、雪亮的各式武器均引人注目。其中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四十英尺高的挂毯,从天花板直垂下来,下缘离地面不过几英尺。塔尔曼还在观察那幅挂毯,就被同伴抓住了胳膊。“第二朵玫瑰!”他说,“从右边数来的第二朵玫瑰!”塔尔曼抽出手来。“咱们俩里边总得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乖乖,”他说,“那瓶白兰地呢?”“不要打断我!”主人家喝道,“无名小卒对大人物呢喃——我也不必讳言了,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故事——故事里要有国王的妻子——骑士们手持长矛骑着骏马东奔西走——那人用曲曲拐拐的小树枝给她拼成了一封情书:‘我爱你。’——顺着溪流漂过她的窗前——然后她被关了起来——这是电影史上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一幕。我说到哪儿了?噢——‘从右边数来的第二朵玫瑰。’她说。这是何道理呢?因为她看到花颤抖了一下,她瞧见花动了。大人物朝她弯下腰,或许在亲吻她。他一个大转身,朝玫瑰射出一箭——从右边数来的第二朵,高高挂在墙上——重有一千一百磅的挂毯整幅掉了下来,那个细作滚倒在地,他被一箭射穿了心脏。他原本是大人物派去监视那对情人的。”小个子男人踩着厚实的地毯,走来走去。塔尔曼就着尚未熄灭的烟屁股续上一支烟,然后在一张超大的椅子里坐下来。主人家走到这张椅子跟前停住脚步,朝坐在上面的他摇了摇手指。
“听着,”小个子男人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却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可能会毁在你手里,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把穆博姆请过来了——千真万确的是我把穆博姆请到这儿了——你尽管去问曼尼或索尔——我这里有世上最好的弓,专等那个大人物来射那支箭,他叫什么来着——”
“特利斯坦(4)。”塔尔曼说。“不要提醒我!”小个子男人大吼一声,“等特利斯坦去射箭。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我会知道他的箭是射熊才用的箭吗?难道我会知道他的箭没箭头吗?要是我早知道,要米特尼克又有什么用呢?穆博姆就坐在那儿——挂毯掉下来,那个男人暴露了,他被一箭穿心——只不过箭其实插在他的肚子上。接着发生了什么事呢?接着穆博姆大笑起来!这让穆博姆哈哈大笑!电影史上举世无双的爱情故事,穆博姆看了却哈哈大笑!”小个子男人快步走到一个高大的柜子跟前,打开门,取出一支雪茄,叼在嘴里,又开始继续踱步。“你喜欢这个故事吗?”他高声问。“是爱。”塔尔曼说,“这故事从头到尾我都爱,一直都爱。”
小个子男人高举双手。“他爱它!他才听了一幕——或两幕戏,结果这个故事从头到尾他都爱!就连穆博姆都不知道后续会如何,结果这个故事从头到尾你都爱!”小个子男人又来到塔尔曼的椅子跟前,拿雪茄指着他摇一摇。“这故事都传开了,”塔尔曼说,“泄密总是难免的。说不定是你喝了酒没管住嘴巴。话说,那瓶白兰地呢?”挂毯旁边,有一条铃绳顺着墙面垂下来,小个子男人走过去,握住铃绳。“穆博姆笑得快断气了。”他说,“穆博姆笑得仿佛刚看到了卓别林。”他放开铃绳。“希望你是真的有瓶百年陈酿的白兰地。”塔尔曼说。“别跟我说你的那些希望!”小个子男人咆哮道,“要一直专心听什么是我希望的!”他野蛮地拉了下铃绳。“总算要办正事了。”塔尔曼说。小个子男人这才第一次溜达开,捡了张椅子坐下来,嚼着他那支没点燃的雪茄。“你知道穆博姆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吗?”他半垂着眼睫问。“我来猜猜看,”塔尔曼说,“伊索尔德。”“俗不可耐!”主人家喊道,“老调重弹!伊索尔德!老天爷啊,老兄,你怎么能给一个女人取名叫作伊索尔德呢!我要她叫个什么名字好呢?”“你可难住我了。”塔尔曼说。“我要叫她拂晓。”小个子男人说着从椅子里站起来,“这名字很短,是不是?很甜,是不是?你感受得到,是不是?”“说到那瓶白兰地,”塔尔曼说,“你拉了铃,铃那头儿的人怎么还没来?”“铃那头儿谁都没有,”小个子男人说道,“根本就没有铃,那根绳就是件摆设,根本就拉不响任何铃。我用它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个被穆博姆摧毁的创意。你听听看:这个人住在路易斯安那的豪宅——有七个女儿——南方陆军老上校是他的随从——找莱昂纳尔·巴里摩尔(5)来演——我们搭了个一眼看去价值百万美金的内景——巴里摩尔穿过房间,拉了拉铃绳。你猜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都没发生。”塔尔曼说。“你是傻吗?!”小个子男人嚷嚷道,“墙塌了一块儿!有只乌鸦飞了出去——还有一头山羊,大概是山羊吧,走了进来——那地方根本就是荒郊野外,明白吗?房间的前身本来是艘破船,那就是块儿浅滩!”他转过身,走出房间,离开了好一会儿。
回来时,他拿着一瓶白兰地,以及两只格外大的玻璃白兰地酒杯。他往两只杯子里都倒上不少酒,然后递给塔尔曼一杯。“敬你和米特尼克!”他轻蔑地说,“拉倒了南方豪宅的墙。招来了乌鸦,还招来了山羊!这是带的哪门子衰呀?”“我倒有个损主意。”塔尔曼说着,举起了酒杯,“敬穆博姆。愿他胡思乱想,彻夜不眠,却永远找不到任何头绪。”“我才不要敬穆博姆,”小个子男人说,“我恨穆博姆。他们在哪儿抓到那个骗子的——就是有只手少了一根手指,戴手套遮掩的那个家伙,你知道吗?知道穆博姆要怎么样吗?穆博姆要那个小手指就那么空着晃来晃去!知道我要什么吗?我要给它塞上填充物。知道我要用什么填充吗?沙子。知道为什么吗?”“知道,”塔尔曼说,“这样他握住手杖头的时候,小指就会翘起来,他就暴露了。”小个子男人一下蹿起半天高,杯中的白兰地都溅了出来。“是手提箱!”他嘶声叫道,“不是手杖!是手提箱!他抓住手提箱的提手!”塔尔曼什么也没说,他闭上眼睛,兀自啜饮着白兰地——真是上好的白兰地啊。突然,他想抬头看一下,却发现主人家正牢牢盯着他,目光中满是无可奈何。“好吧,那就,手提箱吧。”小个子男人说,“手提箱就手提箱。我们犯不上为这些细枝末节争来争去。我是要给你讲我的故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我都肯讲给他听的。”“理查德·哈丁·戴维斯偷了你的手指梗——把它用在了《加拉格尔》里。”塔尔曼说,“你可以告他。”小个子男人掉头走向自己的椅子,扑通一声坐下。“他不配,”他说,“他就像我脚底下的土,他不配。我才不稀罕搭理他。”
塔尔曼不慌不忙地喝完了杯中的白兰地。这时主人家的下巴已经耷拉到胸口了,眼皮也直发沉,忍不住要合上。塔尔曼等了几分钟,随后踮着脚朝大理石楼梯走去。他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他才刚打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就听到小个子男人喊他的声音。“俗不可耐,你们全都是!”他喊道,“你去告诉穆博姆吧,就说这是我说的!所有躲在挂毯后面的人都吃我一箭!”“我会转告他的。”塔尔曼说,“晚安。白兰地非常顺口。”小个子男人根本没在听。他又开始走来走去,一手拿着空酒杯,一手夹着那支没点燃的雪茄,比比画画。塔尔曼走到外面,庭院里空气凉爽,他套上一只鞋,系紧鞋带。沉重的门扇在他背后砰地合上,他被这声巨响吓了一大跳。他当即拎起另一只鞋,没命地冲向树丛以及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如今天亮了,他已经可以看清正在往哪里跑。(6)
(1) Tallman音译塔尔曼,即高个儿男人。
(2) 是一家位于洛杉矶的餐馆,因形似男士的圆顶窄边礼帽,即德比帽而得名,已成为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标志性符号。
(3) 协和广场位于香榭丽舍大道中段、塞纳河北岸,是法国最负盛名的广场。克利翁酒店为巴黎人心目中最“巴黎”最古老最具历史文化底蕴的豪华酒店。二者均为路易十五宫廷的皇家建筑师雅克·昂日·卡布里耶设计建造。
(4) 特利斯坦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之一。他奉命去为舅舅康沃尔国王马克向金发伊索尔德求婚,却与她相爱。被国王马克发现后,他逃到布列塔尼,后与玉手伊索尔德成婚,却因妻子的嫉妒身亡。最终,金发伊索尔德为他殉情。
(5) 莱昂纳尔·巴里摩尔(Lionel Barrymore,1878—1954),美国电影演员。
(6) 瑟伯对好莱坞深恶痛绝,本篇即讽刺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