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马路牙子
The Curb in the Sky
查理·德什勒宣布他要和桃乐丝结婚之时,有人说他很快就要疯了。“非也,”某位对这对准伉俪均知之甚深的贤者说,“你这是倒因为果了。”桃乐丝其人,从小就酷爱接话茬儿。有时接得不对,被接了话茬儿的人不喜欢,偶尔接对了,却更是惹人讨厌。
“在威廉·霍华德·塔夫脱还——”某位去桃乐丝家拜访的客人说。
“是总统!”桃乐丝抢着说。说话的人也许的确要说“是总统”,也许只是要说“年轻”,或“是美国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不管他原本想说点什么,都会立即戴上帽子回家去。很多家长都是这样,桃乐丝的父母也不例外,他们似乎意识不到她这个习惯有多么令人讨厌。很可能他们觉得那样显得她很可爱,甚至挺聪明。故事甚至可能就是这样开始的,桃乐丝的妈妈首先说:“来,桃乐丝,来吃——”桃乐丝接道:“菠菜,亲爱的。”妈妈又给正在工作的爸爸打了电话,告诉了他这件事,而他又告诉了见到的每一个人——当天见到的,以及第二天,还有第三天的。
桃乐丝长大后,出落得十分漂亮,也越发生人勿近。男人们往往被她吸引,进而爱慕上她。他们为她心神**漾,但是要不了多久,精神就会被她击垮。早在十七八岁时,她就有纠正别人语言的习惯了。“不是‘was’,亚瑟,”她说,“是‘were’。‘准备好了。’记住了吗?”她的追求者对她这个癖好多半都忍下来,贪图她美丽迷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比起情感交流,她对教育他们的兴趣更浓厚,便逐渐退开,选择了或许有点笨笨的,却没那么吹毛求疵的女孩。
然而,查理·德什勒生性冲动,遇上突如其来的爱情,他对朋友们的提醒充耳不闻,认为那不过是嫉妒,他很快和桃乐丝订了婚,紧接着结了婚。他对桃乐丝其实一无所知,眼里只有她美丽、热情的明眸,他觉得这女孩儿很合自己的心意。
作为妻子,桃乐丝迎来了自己的全盛时代:她开始纠正查理的故事。他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口才也是一等一地好。他们谈恋爱时,桃乐丝打心眼儿里喜欢他和他的故事,因为并没有亲身经历他说的那些冒险,她也无从知道他哪里说得不对,比如时间、地点或身份。除了偶尔纠正一下他动词单复数的用法,她基本上不太打扰他。况且,查理本身英文就说得很好——他知道“if”后面什么时候用“were”,什么时候用“was”——这也是他没能真正了解桃乐丝的一个原因。
他们婚后,我过了很久才登门拜访,因为我喜欢查理,不想看到他不再被她的魅力彻底麻醉,我知道亲眼看着他苏醒过来,感觉到现实带来的第一份痛楚,我心里会很不好受。等我终于见到他们,发现情形果然如我所料,并不乐观。晚餐时,查理说起他们的一次旅行,两人开着车去某个小镇,以及其他镇——我始终说不清他们究竟去了哪些小镇,因为不管查理说什么桃乐丝都有不同意见。“第二天,”他说,“我们起了个大早,开了两百英里去费尔围——”“嗯,”桃乐丝说,“要我说,那可算不上早了。还没有我们第一天出门的时间早,毕竟头一天我们七点就起床了。而且我们只开了一百八十英里,因为出发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里程表。”
“反正,我们到费尔围时——”查理继续。但是桃乐丝打断他。“那天去的是费尔围吗,亲爱的?”她问。桃乐丝打断查理往往都在反问他,他是否说得对,而非告诉他,他错了,不过这都是一回事,比如他若回答:“没错,我很确定是费尔围。”她就会说:“可惜并不是,亲爱的。”接着,亲自讲下去。(她要反驳谁,就管谁叫“亲爱的”。)
偶尔我去拜访他们,或他们来我家时,桃乐丝会让查理把某个有趣的故事讲到快到达**时,然后像个从后方掩杀过来的橄榄球阻拦球员一样,在他就要冲过球门线的一刻把他扑倒。这世上对精神和思维最严重的摧残莫过于此。有些做丈夫的比较看得开,就听之任之了——看上去还似乎有点引以为傲,既然被妻子打断了,就让她们接着把故事说下去吧,然而这一类丈夫都没什么出息。查理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但是妻子一个接一个的阻击令他喘不过气来,他逐渐意识到必须采取点儿行动了。他的做法堪称巧妙绝伦。他们婚姻第二个年头的年底,每次去德什勒家,查理就会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全是他做过的梦,因为他清楚那是他的梦,桃乐丝不可能说清孰对孰错。这成为他生活中仅存的可以自主的部分。
“我觉得我开着一架飞机,”他说,“机身是由电话线和几块旧皮革制成的。我想开着它,从卧室飞到月亮上去。然而,开到半空,我遇到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很像圣诞老人,只是穿了身海关官员的制服,他招手要我停下——他也在一架电话线做的飞机里。于是我把飞机停在一朵云旁边。‘嘿,’他对我说,‘如果这些婚礼饼干是你发明的,你就不能上月球。’接着,他拿出一块婚礼场景的饼干给我看——画面里有一男一女,还有一位牧师,是用面团捏的,牢牢粘在一块又薄又脆的圆形饼干坯上。”他就这样继续说下去。
随便哪位精神科医生都将告诉你,查理的结局是变成偏执狂而发疯。没有人可以生活在虚幻的梦境中,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还能保持清醒。查理生命中实质的部分逐渐消亡,他开始彻底生活在阴影下。这种偏执最终可能导致他不断重复讲述特定的某个故事,查理的创造力越来越薄弱,他最终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他第一次细致描绘的那个梦——他乘着电话线做的飞机飞往月亮的奇怪故事。这真令人心碎。大家都陷入无尽的感伤中。
一两个月之后,查理终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送他过去时,我刚好不在本地,不过乔·富尔茨去了,还把送他的情形写在给我的信里。“他似乎立即就喜欢上了这里,”乔写道,“他镇静了一些,眼神也正常多了。”(查理后来有种癫狂、惊恐的神情。)“当然,”乔总结道,“他终于摆脱掉那个女人了。”
几个星期之后,我开着车去那家精神病院探望查理。他躺在一间宽敞的日光室里,折叠**的人苍白而瘦弱。桃乐丝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眼神明亮而热切。看到她也在,我着实有点意外,我本以为查理终于逃出妻子的掌心,赢得了一个避难所。他看上去相当狂躁。他立即对我讲起他奔月之行的故事。他讲到那个长得像圣诞老人的男子招手要他停下的地方。“他也在一架电话线做的飞机里,”查理说道,“于是我把飞机停在一个马路牙子——”
“不对。你停在一朵云旁边,”桃乐丝说,“天空中才没有马路牙子,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停在了一朵云旁边。”
查理叹口气,稍稍在**侧了侧身,看着我。桃乐丝也看着我,脸上漾起美丽的微笑。
她说:“他总是把这个故事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