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 金缕衣 79 网 /手机

回想起来,小时候我们老是缠着祖父讲些悲恋的传说:织‘女’也好、赫映姬也好、莎贡达罗也好,在这些故事里,天‘女’总愿为人间的男子放弃一切。对于那义无反顾的天上之爱,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虽然似懂非懂,但天人们的姿影却异常鲜明的存在于我们那童稚的脑海中——因为祖父的描述是那么‘逼’真,甚至连那无缝天衣上飘扬的斑斓‘花’纹都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传说固然美好,不过也有它糟糕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冰鳍的梦想都是遇到一位天人的新娘,这令祖母十分恼火,严厉禁止祖父再向我们灌输这种无稽之谈。

虽然多年以后的今天,祖父早已过世,这些故事也像泛黄的绘卷一样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可那来自天界的明媚姿容依然会突然间闪过我最昏暗的记忆底层,就像眼前熏笼里点燃香料的小小火苗,让这样的念头,如同氤氲的香气一样摇摇曳曳的浮现出来——究竟哪里不同呢,天上之爱和人间之爱……

“真不敢相信,为什么火翼连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你以为是在点蚊香还是在着炉子啊?”冰鳍这个挑剔的家伙,连一点小事也会抱怨个没完——不就是我在帮忙准备中秋团聚时想到往事走了神,熏笼里的火头太旺,燎到了祖母挂在衣架上的旗袍吗?

秋日午后的房间,没来由的一片昏暗,只有冰鳍的动作格外的清晰——他扯下那件‘玉’虫‘色’的旗袍紧皱眉头翻来覆去的看:后摆上燎的小‘洞’本来不算很明显,因为‘玉’虫‘色’是蓝与紫‘混’合的那种幽深颜‘色’,在不同光线下还会透出黯淡的绿影;可因为薄而细致布料上用金线织了繁复的丛菊图案,火烫斑正好落在‘花’蕊上,反而格外刺眼。我这才感到不妙——这块料子是上好的吴绫,祖母特地请绫罗户老当家织的,一直放着没舍得用,因为这次中秋我和冰鳍的外祖母两家都会过来,才专‘门’请了人裁了,没想到还没出新就被我‘弄’成这样……

可是……为什么这么暗呢?那绫子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不透明的浓稠感,织金的、盘金的菊纹却异样的鲜亮起来,像一张透出荧光的蛛网,挂了熏笼暗火的网眼之间,映着冰鳍那张苍白的脸……

不不……那不是熏笼里暗红的火星,而是一根像是由薄薄月光凝成的蛛丝,缀满细碎的‘露’珠,斜挂在冰鳍的肩上,蜿蜒着没入他‘胸’口……

我伸手去摘掉那根蛛丝,可是指尖还没触到细线,那清冽的光芒就突然间暗淡下去,‘玉’虫底‘色’上丛菊纹的幻象顿时烟消云散,黑暗像墨汁兜头浇下,我只觉得一下子被人抛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巨大染缸里……

视觉被剥夺的同时,其他感官立刻敏锐起来,听觉只是徒劳无功的捕捉到了耳中寂寥空阔的回响;一缕甜甜腻腻的气息却殷勤的在鼻端缭绕着,眼前朦胧浮现出像剪碎的白绫一样的‘花’影——包围着湿润的鹅黄蕊芯的柔嫩‘花’瓣,轻轻一掐就会留下水痕,但叶子却像匕首一般嚣张的戟指着——那是白凤仙,黑暗中幽微弥漫的是白凤仙香气!

为什么会有这种香?我放在熏笼里的,明明只是普通的茉莉香啊;因为会惹虫,庭院里也根本没种这种植物!难道……难道这里不是我家!

慌‘乱’中我呼唤着冰鳍的名字努力站起身来,却因为撞到了头,脚下一滑跌坐在地——这黑暗的空间似乎非常狭小,墙或天‘花’板连同地面都像是由同一种材料构成的,并不坚硬,但也决不柔软,那种触感像最细密的丝织物层层叠压,有着不可想象的韧‘性’与厚度。

“有点糟糕啊……”冰鳍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声音在黑暗的彼端响起,语尾很快就被和黑暗一样酽稠的寂静吞没了,不久那单薄的声音又努力扎破沉默这块厚布的表面,“火翼,你还‘弄’得清楚吗——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在这儿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冰鳍的疑问正是我的疑问啊!在这幽暗封闭的空间里,白凤仙的香气隐约飘‘荡’着,我用力的拧着额头,回想刚刚浮现在脑海中的状况:“好像是旗袍……那件‘玉’虫‘色’的旗袍……被我燎破了……”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赶在家里人发现之前补好它才行……”冰鳍推论着,可一片黑暗中,谁也不知道我们身边究竟有没有那件可以作为证据的衣物,但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被不可知外力击碎的记忆点滴,因为这线索,又开始明明灭灭——

“火翼你连这也‘弄’不好,将来会找不到婆家的!”按下熏笼里火苗,冰鳍一边愤愤地叠着旗袍,一边牙尖嘴利的讽刺我。

“这种小‘洞’只要到街上找个缝穷师傅就能解决,犯得着说这种话?你不觉得自己身为男生有点太婆婆妈妈了吗?”我毫不客气的反驳回去,“我只要找个不用熏笼的人家就可以了,可是某些人的问题不是更难办吗——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可是织‘女’或者赫映姬啊!”

见我翻这种陈年旧帐,冰鳍脸‘色’立刻变了,他也不应这话头,只是冷笑两声别过脸:“很好,你就去随便找个缝穷的吧!这么细的活,看他做得来做不来!”

我费力的俯拾着记忆的碎片:“好像你说缝穷师傅那里不行……”冰鳍依然坚持这个意见:“那当然,这活儿缝穷的做不来。可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又是哪里?”

“是……”我费力想着,却看见眼前空寂的黑暗中,一道金丝像光洁皮肤上的血痕一样,细细的沁出来,慢慢连成一线,不断的增加着亮度,最终再一次黑沉沉的画布上勾勒出冰鳍肩颈的轮廓……

柔软地搭在那消瘦的肩头,缓缓地顺着单薄的‘胸’口流淌下去,然后突然褪去了鲜明感,仿佛被遮挡住一样,从斜斜的屏障下散‘射’出朦胧的柔光——

“是金线!”我脱口而出,一下子伸出手去,虽然这道光在我的触碰下再次失去了踪影,但我已经从冰鳍的领口中,扯出了那奇妙的光源——没错,是金线!冰鳍的衣服里放着一团线,线头一直缠绕到他肩上!

“金线……”黑暗中冰鳍发出了‘迷’‘惑’的声音,“什么金线?”

我慢慢摊开手心,暴‘露’在空气中的线团又隐约的亮起来,这线团并不大,但丝线的长度却绝不会短,因为金线的质地要比一般的高档品还要均匀细密很多,颜‘色’也格外澄明周正,即使是外行人的我也看得出这不是一般街面上出售的东西:“就是这团线,它自己会发光啊!难道你刚刚一直没看见吗?”

沉默表示了肯定的答案——冰鳍看不见!他看不见而我却可以看见,是因为从我们那位古怪的祖父那里,冰鳍遗传到的是倾听彼岸之声的耳朵,而我则遗传到了凝视不应当属于这个世界之物的眼睛!

看来……又遇到麻烦的状况了!千头万绪就像这团线一样纠结着,我不由得着急起来:“我们到底哪儿来这团线的啊?”

冰鳍微微沉‘吟’了一下,突然发出了恼怒的咋舌声:“难不成是那个人,我撞到的那个人留下的?那家伙慌慌张张的,当时迎面碰上躲都没法躲,我只能闭上眼等着他撞,可是完全没有冲击感,我还以为他避过去了……”

我立刻回忆了起来:“是那个人!我没看真,只记得你走得快,先到‘门’口就碰上他了……”

“你说在那里碰到的?”冰鳍突然大声打断我的话。我不解的重复着:“‘门’口啊……”

‘门’口!什么‘门’口?怎样的‘门’口?谁家的‘门’口?

金线团像小小的烛火,在幽暗密闭的空间里静静吐出微弱的光线,借着这微光,我抬头看着冰鳍思索的侧脸,和他一起努力的回想着那个人的样子,可就像隔着雾霭般,那张脸意外的模糊……

眼看就要抓住了,那个人的容颜却又倏忽溜走,为什么始终静不下心来?因为……某种炽烈而甜蜜的气息,一直像呵痒的手指,恶作剧的干扰着我们。

“未免香得过分了吧……这白凤仙……”我忍不住自言自语。

“是的,白凤仙!”突然想到什么的冰鳍反‘射’‘性’的抬起头来,“我记得那扇大‘门’都歪斜了,庭院里长满了茅草,快有半人高的样子,白凤仙……就‘混’杂在茅草里……”

因为这片空间对他来说是一团漆黑,所以冰鳍热切的眼神没法和我的目光对上,看得人心里‘毛’‘毛’的,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别胡说,如果我们是去补旗袍的,那到长满荒草没人的废屋干什么吗?”亏他想得出来——荒凉的庭院,破败的大‘门’,从‘门’里跑出来的面目不清的“人”,那个“人”遗落下发光的金线,这种组合真让人脊背发冷!

可糟糕的是这么让人脊背发冷的景象,却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了,而且带着令人抗拒的熟悉感……

“真讨厌!”压抑着渐渐弥漫起来的恐惧,我蜷起身体抱着脑袋,呻‘吟’般地说着,“我宁可相信那个人是去废屋里偷金线的贼……”

“废屋里有金线可偷吗?”冰鳍合上眼睛,“不过说起有金线的人家……香川锦的若藻住在城西,附近怕是只有绫罗户了!”

绫罗户,就是织这段绫子的人家啊?也不是没有可能,缝穷师傅接不了这细活,我和冰鳍请原作者补一下也不是没道理,可是……

“可是绫罗户的老当家……不是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吗?”我说着,像确定自己的话一样点了点头,“难怪家里荒成那个样子!”

“什么话!谁会明知那个人不在世了还找他?”冰鳍不屑的哼了一声,“不是还有老当家的孙子,千寸和一寻两兄弟嘛!虽然说这一辈的名声不怎么好听,一寻也已经离家了,但千寸身为长子,好歹还是继承了手艺的嘛!”

没错!那间废屋里的确有人的——颓圮的大‘门’后面,茅草淹没了天井,秋风给草尖淡淡地染上了衰微的金黄,因此天井那一边的堂屋给人一种漂浮在金粉上的幻觉,就在幽暗的屋宇下,一道人影静静伫立着,没有一丝风,但那被重重黑‘色’衣衫包裹的身体,却有着随时都会翩翩飞去的轻盈姿态……

明明隔了一段距离,白凤仙的香气依然幽幽‘荡’漾过来;我知道那来自堂屋里暗淡的衣袖间——因为那个人,和这甜美的气息,是如此相配……

如果说这废屋就是家道中落的绫罗户,那这个人就该是独自留下的末裔千寸师傅了。我和冰鳍正是要找他吧,所以才急切的穿过那高高的荒草走向堂屋;可是我们的脚步却惊起宿在草丛里的鸟群——那么多鸟儿,扑棱棱的拍着黑白相间的翅膀,争先恐后的投入天井上方那一角小小的蔚蓝。水晶一样薄脆的阳光里,鲜明的羽翼缭‘乱’了我的视线,遮挡了堂屋里那本来就朦胧莫辨的身影……

可是……为什么这一刻,那个人的表情在我的眼中竟会如此的清晰呢?明明连他的五官都看不真切,但我却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或者与其说我看见,不如说是感觉到吧——那个人在笑,他在笑!

伴着那微笑,不断投入蓝天的群鸟突然变了,那黑白‘交’错‘花’纹的羽翼,瞬间变成了巨大的眼睛!

一群漆黑幽深的眼睛,一群黑白分明的眼睛,环绕在我们周遭,不断的、不断的飞向秋日炫目的晴空;而那个带着神秘莫测笑容的人,他轻飘飘的身影,渐渐被成群的眼睛吞没……

像压着眼皮催促人入睡的手指,白凤仙的香气浓得让人窒息——意识开始‘混’‘乱’了,我拉住冰鳍的衣角,语无伦次地说:“很多眼睛……冰鳍,有很多眼睛在天上飞……那个人过来了,站在很多眼睛里面的人他过来了,因为白凤仙的味道越来越浓……”

“糟糕……”冰鳍意识到不对,他下意识的抚mo着光滑的墙壁,“我看不是白凤仙的味道越来越浓,而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空气越来越浑浊!”

用力把犯困的我拖起来,冰鳍开始找这黑暗空间的出口,然而结果却让他更加焦急——这小小的空间就像一只‘精’巧致密的茧,不要说‘门’窗,恐怕连线头缺口也找不到!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闷死的!

被逐渐稀薄的空气,逐渐厚腻的浓香削弱了思考能力,我们完全没想到剧烈的动作会造成更坏的后果,只知道去拼命敲打墙壁,呼喊求援,但那封闭的空间吞没了我们的呼救,那致密的材料化解了我们的敲打,只发出沉闷而麻木的声音……

脑中像被塞入了棉‘花’,呼吸变得粘稠,喉咙因为干燥而疼痛起来,我们面对的,真的是平时看起来那么漂亮纤细什么也伤害不了的丝织物吗?

手腕渐渐失去力气,可还是不能停止敲打,逐渐变得机械的动作里,灼热的触感突然从我握紧的掌心传来。与此同时,我只觉得手腕一紧,像被什么勒住了似的,接着就在强大的拉力下,身不由己的朝那丝织的墙壁栽了过去。

光和空气湍急地灌了我的意识,就像被放回水中的鱼一样,还未完全恢复神志的我用尽全身力气深深的呼吸着,茫然地抬头看向拉力传来的方向——已经……这么晚了吗?

——破败的窗格外,初升的蛾眉月纤细的挂在天空,薄冰一样的月光映出把我拉出来的人的面庞,那是一张平凡的脸——散落在额角的头发和不习惯与人对视的眼睛都呈现出温吞的栗‘色’,‘唇’角也流‘露’着优柔寡断的神情,只有鼻子的感觉格外端正,可惜鼻梁上架着的旧玳瑁眼镜多少冲淡了那种利落感,整体看来,就是没有什么特‘色’的好好先生的形象。

“如果不是这件衣服掉在‘门’外,我还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呢!”好好先生并不看我,只是扬扬手中的那件‘玉’虫‘色’旗袍,他的样子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会在放旧绫子的仓库里啊?”

我连忙抬头四顾,只见四周堆满了陈旧的丝缎,积了厚厚的灰尘,像是有点年头了,于是恍然大悟的叹了口气:“难怪了……原来是布料的仓库啊!”

“真的是仓库吗?”冰鳍冷淡的语声在我身后响起,因为刚刚的经历,他的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请问这是绫罗户窦家吗?千寸师傅在不在,我们有件事情想麻烦他。”

好好先生有些意外的看了冰鳍一眼,立刻‘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那个……我就是。”

这里果然就是绫罗户,眼前这个平庸的男人就是千寸了?那么记忆的空白之前,我看见的无数飞舞的眼睛里,染满白凤仙‘花’香的人……又是谁?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疑问:“我在堂屋里看见……”

“千寸师傅!”冰鳍突然大声截住我的话头,“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祖母中秋节穿的旗袍上被燎了个小‘洞’,我们是来麻烦您织补的。”

“这样啊……那不必着急。”千寸有些手足无措的‘摸’了‘摸’后脑勺,避开冰鳍的眼神腼腆地笑了,“我手边还有一件要紧的工作……既然中秋嘛,那有的是时间……”

虽然说是我们求人家办事,但这位千寸的态度也未免太没神经了吧!什么叫“有的是时间”?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如果不快点动手,我们会赶不及在团圆饭前把衣服拿回去的!或者千寸他根本就是在讽刺我们来得太晚,再怎么赶工也来不及,所以根本“不用着急”!

我正心里不快,千寸却绕过冰鳍走到我面前:“这件工作真的很要紧,所以,快给我吧。”

“给你什么?”我奇怪的看着千寸,没好气地说。

言行温吞的千寸难得的流‘露’出焦急之‘色’:“金线啊!你手里的金线。”

他怎么知道我手里握着那团从冰鳍衣服里拿出来的,会自己发光的金线!

突然间,不知名的恐惧像尖针一样刺入了我的脑际——幽‘艳’的白凤仙香气,染着凤仙‘花’汁的苍白指甲,黑得吞噬了光线的纱衣,像热带‘花’朵一样浓郁而甜美的红‘唇’,从那红‘唇’里逸出的话语——金线……给我金线……

记忆拼图中妖‘艳’的碎片,渐渐组成了这一幕幕诡异的图景,这一切,都掩映在‘乱’飞的眼睛里,那些深黑的眼睛,带着凛冽的、冷彻的神情……我下意识的后退着——当时也曾拒绝的,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团金线。然后,记忆就被那浓稠的黑暗淹没了……

“曾经有人要过这团金线的!”我伸手拉住冰鳍,“在很多的眼睛里的那个人也要过金线!然后白凤仙的味道变得那么浓,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冰鳍瞪了我一眼,放弃似的咋舌——这下什么也被我说出来了。不再迂回委蛇的冰鳍用少年罕有的目光冷冷注视着千寸:“我说……千寸师傅,这个家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难道你们碰见绮目了……不可能!”绫罗户末裔本来就血‘色’不良的脸‘色’更苍白了,他张皇的看看屋外,又为难的看看我握线团的手,突然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身就向屋外跑。

我和冰鳍不明就里,可留在满是灰尘的仓库里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只能跟着他出去,新月淡薄的光越过檐廊,洒在槛外的离离秋草上,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庭院,没有肆意蔓延的茅草,也没有浓香馥郁的白凤仙,只有庭树得黝黑影子,被拖长了斜斜的画在地面上……

我渐渐放慢了脚步——这,究竟是不是我记忆中的庭院啊?虽然格局和布置相似,但却始终让我觉得异样,不是印在记忆残片上那种诡异,而是另一种,另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绮目!绮目你出来!”看起来总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千寸突然间高喊起来,把站在他身边的我们吓了好大一跳;可他却变本加厉的一边高呼这奇怪的名字,一边豁出去似的撞开旁边的一扇房‘门’。‘门’内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他变了调的呼唤。

被撞开的‘门’吱呀开合着,月光穿过‘门’扇爬进来,‘精’疲力竭的躺在厚实的大书桌面摊开的画册上,而一边的书架上也摆着许多类似的读物,硬书脊上暗淡的金字闪烁着疲倦的光。冰鳍拿起一本随便翻了翻,发黄的书页边缘已经受‘潮’发霉,染上了灰暗的淡紫‘色’,脆掉的纸上是各种各样的蝴蝶图片,每张图片旁边都写满了一长串咒语似的解说辞,可能是拉丁文吧,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也没兴趣去看的,因为此刻我的注意力被书桌上积满灰尘的像框吸引了——

拂开浮灰,照片里还相当年轻的千寸和一位少年开心地笑着,两人眉眼有些肖似,尤其是那格外端正的鼻子,不过少年的五官线条比千寸利落很多,充满了意志与活力,感觉上不出几年他就会长成优秀男子的。对于这位少年,我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熟悉,不是面容,而是那种无法言传的感觉;冰鳍瞥了一眼照片,也在微微困‘惑’后恍然大悟的睁圆眼睛。错不了,我们见过这个人的——他就是从‘门’口跑出去,迎面撞上冰鳍的“人”啊!

“你在大‘门’口撞到的男人,不会就是绮目吧?”我小心翼翼的问冰鳍,可还没等他开口,千寸就挣扎似的摇了摇头:“你们在‘门’口碰见的应该是刚刚离家的舍弟一寻……绮目是……‘女’人……”说到“‘女’人”这两个字时,他的语调里夹杂着怯懦与愧疚的复杂况味。

冰鳍突然发出了和他年龄不称的,意味深长的冷笑声,我这才悟到他刚刚说绫罗户名声不好的缘由——隐约记得有天祖母曾和婶婶这样闲聊说,窦家的兄弟因为某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而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一年前弟弟一寻被‘逼’走,哥哥千寸从此也闭‘门’不出,这使得绫罗户名声一落千丈,很少再有人和他家来往了。祖母还感慨男孩子真难教育,让婶婶当心,千万别让冰鳍也变成这样呢。

“就是传闻的那个‘女’人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冰鳍却还火上浇油的报以冷笑。

“我……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可完全不是那样!”终于忍无可忍的千寸态度强硬了许多,但依然不敢跟我们对视,“绮目……她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能了解的!”

“哦?她难道还是天人不成?”冰鳍饶有趣味的斜睨着绫罗户的末裔,毫不留情的讥笑道。千寸深深的低着头,似乎拼命压抑着,最终决然的用力点头:“是的,是天人!绮目她就是天人!所以……她是不可以和一寻在一起的!”

简直不能想象这种夸张的告白是千寸这年纪的人说出来的!那些老掉牙的传说,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当真,更何况千寸这样的成年人。然而这一次,我没有多嘴冰鳍也没有笑——因为千寸是认真的,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绮目是一寻带回来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她穿着织金的黑纱衣,你知道吗,整件衣服上那么多繁复华丽的‘花’纹,从头到尾都是一根金线织出来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绫罗,却从来没看过这么惊人的织物。”千寸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嘶哑了,他应该可以成为优秀的师匠吧——即使时隔这么久,看见梦幻织物的狂喜依然燃烧在他眼中,然而这狂喜很快就因为沮丧而破碎了,“我早就应该料到,美到这种程度是不好的……可一寻被‘迷’住了,他‘抽’走了这衣服上的金线!说只要那件衣服不完整,绮目就得永远留下来,哪儿也去不了……”

千寸的话让我和冰鳍惊讶的对看一眼——这不会是真的吧,难道绫罗户的一寻,像蛮横的渔夫白龙那样,捕捉了所谓的“天人”!

就像传说所言,织‘女’也好,赫映姬也好,沙恭达罗也好,羽衣是她们与天界沟通的浮桥,人间的男子只要藏起天人的羽衣,就能将她留在身边。可这些都是传说啊!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人,这些传说常数被解读为人类早期不同部落间抢婚风俗的艺术化表述;不过也有人这样理解——羽衣代表了人类和异类之间的契约,人一旦掌握了契约,就能对异类为所‘欲’为……

“我就知道绮目留不得,可我这弟弟从小做事就欠考虑,完全不听我劝,竟然还把绮目锁在书房里!我只能把他赶出家‘门’,乘他不在时补好纱衣让绮目走。可一寻被‘迷’了心窍,居然把那根金线藏到不知什么地方!”千寸说着,指着我的手叹了口气,:“这就是这团线,还好你们把它找出来了!”

我刚刚就在怀疑了:金线是被一寻‘抽’走的,而我们在大‘门’口碰见的那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金线塞给了冰鳍,而那个“人”应该就是相片里的一寻,那么,一寻他可能已经……

我转头看着冰鳍,此刻他全然不动声‘色’,竟有闲情拿起桌上的书本:“很漂亮的书啊……”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扯到这不相干的蝴蝶图册上,千寸有些困‘惑’的说:“那是我弟弟以前最喜欢的书,他还喜欢捉一些回来做个标本什么的。我也时常看看,虽然不懂,却可以从图片上找到织绫的灵感。可是现在……他连这些也不要了……”

“他不是不要了!是想要也没法要吧……”冰鳍顺手把书丢在桌上,‘激’起很大一阵灰尘,他的语调比动作更轻率,轻率得伤人——“我不知道……死人还要这些书干什么!”

“你说什么?”千寸第一次怒吼起来,他一把揪住冰鳍的领口。冰鳍毫不退缩的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千寸师傅,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矛盾吗?你织补那件纱衣是为了赶走绮目吧,那为什么要让一寻离家呢?你不怕绮目又能自由行动,继续去‘迷’‘惑’你的弟弟吗?”

千寸停住了动作,结结巴巴的想辩解什么。冰鳍的冷笑更深了,他皱着眉头眯起眼睛,毫不留情的打断千寸的话:“火翼说曾有人向我们要过金线的,那个人就是绮目吧——她想自由,她想离开这束缚她的地方!其实把她锁在书房里的人是你对不对?想独占金线把她绑在身边的人是你对不对?被那种不祥之美‘迷’‘惑’的人,应该不止一寻!”

不顾对方的慌‘乱’,冰鳍慢慢掰开千寸的手指,语调更加尖锐:“什么天人,天仙也好妖魅也好,都是异类而已!被异类‘迷’住,不顾手足之情同胞相残的例子,多得去了……”

“不是的!不是你说得那样!我不敢看绮目!一寻带她回来的那一天,我都不敢看她第二眼……”被‘逼’急了的千寸连手都没处放了,那‘抽’搐的指尖终于揪紧了柔软的额发,“我承认有‘私’心,我想永远独占那件纱衣!如果能掌握那种技艺,用一根金线织成满幅‘花’纹,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可只有一寻不可以……如果代价是一寻的话,我宁可什么也不要!”

千寸和冰鳍的争辩是那么‘激’烈,以至于祖母那件‘玉’虫‘色’旗袍和蝴蝶图册一起,落在满是灰尘的书桌上都没人注意,可这‘激’烈的争辩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隔开一样,听起来那么遥远,因为一种越来越不对劲的感觉正在我心里逐渐蔓延……

我记得祖母和婶婶的那段议论,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可照千寸所说一寻今天刚被赶出家‘门’,既然如此,他的书桌和画册上为什么积着这么厚的灰尘?

不安在我心里摇曳着,究竟有那里不对呢……这个庭院……这些草木……这片月光……我下意识的走过去捡起那件旗袍,耳旁的嘈杂令我无端的恼火起来——不要再多费口舌了,再不抓紧时间织补的话,我们一定赶不上晚上的团聚的!

晚上的团聚?像被冷水‘激’了一样,我突然抬头看向天空,冷彻的感觉像一块冰沿着脊背缓缓滑下,我大喊着打断那无聊的争论:“千寸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

绫罗户的末裔流‘露’出错愕的神‘色’,但很快这表情就被伤感取代了:“七夕啊?可能有点过分吧——明明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却在‘逼’着别人分开……”

是的,千寸并没有说谎,因为此刻檐外的空中,正悬挂着一轮新月!

一瞬间,冰鳍的脸‘色’也变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断断续续的问道:“千寸师父要紧的活儿,就是拿回金线织补好那件纱衣,让绮目离开吧?”

千寸见我转移了话题,也就放弃似的叹了口气:“你们的活儿我会在中秋前完成的,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不用担心。”

哪里来一个多月的时间!现在根本早就过了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今天就是中秋啊,我们就是要赶着在这十五夜天黑之前织补好祖母的旗袍正装!

紧张使我下意识的深深呼吸,可涌入肺里的空气异常‘混’浊厚腻,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庭院里没有风,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丝风!

一切都是那么不对劲——悖时的新月,无风的庭院,还有……白凤仙的香气!

明明没有风,这浓郁的白凤仙的香气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飘来的呢?

“火翼,你的手!”冰鳍突然大叫起来,我低头一看惊出满身冷汗——一团无名之火正从我握成拳头的掌心蔓延开来……

我慌忙甩手,原本握着的金线团化作小小的火源,曳着长长的尾巴,像陨星一样坠向栏杆外的草丛,庭院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金线!”千寸突然高喊起来,追着那小火团奋不顾身的扑向焰狱。就算我死命的拖住,他的衣服还是燎上了火星,留下了斑斑灼痕,我忙不迭的帮他拍着,心里却疑‘惑’起来——火是从我手中的金线团燃起的,为什么我完全没有灼热的感觉,而且皮肤也好,衣袖也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可是我来不及深入思考,因为就在这转眼之间,一切都像谎言一样,霎时改变……

月亮熄灭了,包围着我们的世界瞬间呈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书房也好庭院也好,一切都被那没有温度的冷火烧掉了虚幻的外壳,暴‘露’在我们面前的,只有黑暗那嶙峋的骨骸。火之光与暗之影截然的割裂着这世界,连一点过渡也没有,置身其中,我只能伸手‘摸’索确定自己的位置,可是传达到我指尖的,是那细致而柔韧的熟悉触感——丝之茧!一切都像我和冰鳍碰到千寸前一样,难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我们依然身处于那丝织的牢笼中!

只是现在这牢笼,就快要被火焰吞噬了!千寸站在我们身边,火光将他那困‘惑’的脸映得分外苍白,他一定也像我们一样被这牢笼囚禁,只是幻象的‘迷’‘惑’使他一直未曾发觉!

“不管怎么说,离开这里要紧!”冰鳍一把拖住我开始找离开的道路,可是我不敢放开千寸,只怕一松手他又会跑进火里找那团金线去了。我的寡断让冰鳍大为恼火:“这家伙就不必管了,你以为自己能超度亡灵吗?”

亡灵?可这触感并不是虚幻的啊——我的手里明明握着千寸冰冷的指节!我疑‘惑’的回过头确定我拼命拽住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此刻,凄厉的叫声贯穿我耳际,火焰顿时炽烈起来,无数的火团腾空而起,那是一群包围在火焰中的飞鸟,惨叫着扑扇零落的双翅,舍身般地投向那虚无的黑暗。

“真讨厌,你们怎么就‘弄’不明白呢——他是谁也带不走的!”从火焰的那一端飘来某个熟悉的声音,甜腻得象熟透的热带果实,“他是我的,生也好死也好,他是我一个人的!”

“绮目!”千寸变了腔调的声音‘混’入那鸟的悲鸣中,随着他的呼唤,群鸟一瞬间全部变成了燃烧的眼睛,在无数零‘乱’而绝望的瞳孔中央,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蹁跹‘欲’飞的绰约仙姿,远远的出现在火海的彼方……

“留不得的——就是这些眼睛,就是这个家伙!”我正拉着千寸努力劝说,可掌中却突然失去了握住东西的实在感。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我竟清楚地看到我的指尖穿过了那绫罗户末裔的手腕——就像时间之流碰到了礁石的阻碍而变缓,人的身体从实体变为幻影的细节,我一一感受、一一看清……

从我手中逃脱的千寸一下子投进火海,冷火瞬间淹没了那虚幻的身体,我隐约看见他发疯似的寻找着什么——他是在找金线,他还是放不下那团金线!

“绮目!快阻止他!这样他会死……”我朝着火焰彼岸的人影高喊着,说到这里却突然缄口——“会死的”,这话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吧,也许正像冰鳍所说,千寸,早已是亡灵了……

“让他死!这样他就哪儿也去不了了!”像在人耳边吹出的叹息一样,绮目发出了轻柔的笑声,她说得那么残酷,但语调却异常缠mian。

绮目的话语只换来冰鳍毫不动容的冷笑:“我小时候最喜欢听这些故事了——人间的男子藏起天人的羽衣让她回不了天上,那个时候我觉得人类真是聪明。可是现在想起来,也许他们都被天人骗了,千寸就是最好的例子——看看他的下场,谁让他要的不是天人,而是羽衣……”

对于冰鳍裹挟着冰针的讽刺,绮目并没有反驳,猎猎的火风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还不曾完全被我捕捉到,这叹息就已消失在绮目哽噎般的笑声里:“是人类自以为藏起羽衣就能左右天人,真可笑……其实天人何尝看不透这肤浅的伎俩,只不过为了那个人,她情愿付出的,又何止羽衣而已……”隔着火看不见绮目的容颜和神情,但从那绚烂的南国朱槿一般的娇声软语里,我依然可以约略幻想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可是这美貌却是那么空虚的存在,因为对于绮目所爱,爱到不惜一切的那个人而言,她美不美丽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随着绮目的话音,千寸的欢呼突然响起,他从火焰中直起身,挂满火星的金丝从掌心扬起,他找到金线了!可这绫罗户末裔的身体却像融化了一般,变得模糊不清,这渐渐透明的灵体正穿越火焰,向绮目,确切的说应该是向绮目那件无缝的天衣,慢慢靠近……

“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就是真相——我得不到他的心,可只要留住他的人也就够了!”远处绮目的黑‘色’羽衣轻轻挥动,火焰顿时像墙壁一样矗立而起,隔断了我们的视线,淹没了她和千寸的身影,只有那甜美的声音,像即将凋谢的白凤仙的馨香一样,暗暗飘来,“所以请不要再打扰我们了,离开这里别再回来,也别向任何人提起,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瞬间,火焰的墙壁像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窄缝,一道暗淡的天光从熊熊火焰之间流泻过来,冰鳍不由分说拉起我冲向火海,奔向那光之裂隙。

没有一丝热度,穿越火海的感觉就像跃动着烈焰的屏障被一下子撤去了一样,刚把那无边冷火甩在身后,闷头奔跑的我们就迎面撞在了什么柔软的物体上,还没等我们惊叫,对方就已经发出了呼痛的哀鸣。这温热的触感,平常的反应和地上的影子都表示了在我们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普通人!

身后绫罗户的大‘门’沐浴着夕阳的斜晖,迎着秋日窄巷里的穿堂风,我和冰鳍都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才有‘精’神去向被撞的人赔礼道歉。可对方看也不看我们,只顾满地找着什么:“糟糕了,糟糕了,难道滚进‘门’里了?丢了可怎么办啊!”说着他挤开我们挨近那歪斜的大‘门’,一把推开黑漆剥落的‘门’扇,却因为眼前所见惊叫起来:“怎么会荒成这样?我才一年没回家啊,大哥他到底在干什么!”

“一寻师傅!”冰鳍没有掺杂一丝情绪的呼喊让我吃了一惊,那个人的背影也因为这声呼喊而僵住了,他缓缓回过头来,疑‘惑’地注视着我们。这是一那张极富男子气的脸,尤其是鼻子生得格外端正,这面孔应该是陌生的,可我只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突然间我指着他大喊起来:“照片上的人!”

那个人完全‘弄’不清状况,只是出于礼貌向我们点了点头:“我是一寻,你们是?”

“你在找什么?”并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冰鳍直截了当的反问。

看起来一寻的个‘性’要比千寸直爽干脆多了,他没有拘泥于冰鳍失礼的态度,豁达的笑起来:“我有一团金线必须还给大哥,可刚走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你们,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慌神,本来握在手里的线团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这一瞬间如同醍醐灌顶——只是弹指之间,在‘门’口碰上一寻的“灵体”也罢,被囚禁在丝织的牢笼里也罢,与千寸的相遇也罢,看着绮目慢慢消失在火里也罢,这些都发生在我们撞到远游归来的一寻之后,回过神来以前,长不过刹那的时间!

“你已经把金线‘交’给你想给的人了。”冰鳍静静注视着一寻,这短短一句话让对方线条分明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一寻难以置信的看看我们,又看看杂草丛生的院内,突然他不顾一切的撞开院‘门’跑了进去,在我们眼中,他这下意识的动作和千寸的残影重叠了……

大‘门’后的光景和我记忆中一样,尖端染了金‘色’的茅草上,浮着黑黢黢的堂屋,不同的是没有任何人站在那幽深的屋宇下,只有地面厚厚的灰尘上铺满蝴蝶的残骸,那些柔弱的躯壳还残留着火灼的痕迹;蝶翼上凤仙‘花’形的黑白‘花’纹斑斓炫目,环拱着中央鲜明的瞳孔状图案——这就是白凤仙……还有像鸟儿一样飞舞的,眼睛……

一寻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喃喃的呼唤着什么跑向后宅的书房,跟在他身后转过檐廊,我禁不住低低的惊叫起来——我和冰鳍拿出来织补的‘玉’虫‘色’旗袍就落在书房‘门’口!

一寻一脚踹开房‘门’,然而他却无法再向前一步,这个爽朗的男子背向着我们,单手扶着‘门’框挡住房‘门’,用一种窒息般的音调说:“终于变成这样了——我带绮目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料到的:她心里只有大哥……可大哥的心里,却只有……”

即使被阻拦,可我还是看清了——漏进了夕阳光辉的书房里躺着一具白骨,一丝黯淡的金辉隐现在那苍白的小指上,像挂了熏笼的暗火一样明明灭灭——那是一条褪了‘色’的金线,蜿蜿蜒蜒的爬过地面堆积的灰尘,长长的金线一端系着冰冷的白骨,另一端,系着一只蝴蝶的腰身。这周身漆黑的蝴蝶要比堂屋上的死骸们大出许多,想来它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一朵会飞翔的‘花’吧;可现在我根本无法想象它活着时候的美丽——那重重叠叠的翅翼像早就腐朽的黑‘色’绢纱,磷粉已纷纷掉落,不但看不出一丝‘花’纹,而且处处‘露’着丑陋的空‘洞’,如果还是‘花’的话,那它的韶华已经无可挽回的凋谢了。

将并不美丽的白骨与不再美丽的蝴蝶连在一起的,应该就是那团一直被争来夺去的金线,如今它也像失去了灵魂般黯淡了,可是那缚着白骨和蝴蝶的结扣,却系得那么紧——就是这个传说吧,系住了小指,就系住了一生的因缘。

“离开家的那一天,我带走了绮目衣服上的金线。虽然我总是对自己说,那是为了把绮目留在家里,这样她就能和大哥多多相处,大哥也许会渐渐了解她的心意。”烂熟的秋光勾勒出一寻端正的侧脸,带着一丝残酷,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笑声,“可是我否认不了——我在嫉妒!我不能自拔的嫉妒着哥哥,嫉妒着这个被绮目全心爱着却丝毫不为所动的哥哥!拿走金线,这样至少能感觉绮目还有一丝是属于我的,可是离开家这一年我才发现——不是我拥有了金线,而是金线捆住了我……你们听了也许会觉得我很没用吧——我放弃了,现在就归还金线、成全他们!可是看起来,他们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成全了……”

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寻的话,我只能抬头仰望着渐渐昏暗起来的天空——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明瞭这绮罗之火一般的天上之爱,但是我想,这应该无关成全,更无关幸福。

“今天果然不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一直沉默着的冰鳍突然用自言自语的音调说道,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不相干的话题,一寻困‘惑’的皱起眉,我也转头注视着他——

此刻冰鳍的笑脸是那么透明澄澈,就像即将升上天空的冰轮,他捡起落在地上的‘玉’虫‘色’旗袍,慢慢拍去浮尘:“今天是中秋呢……我记得祖父说过,人间家家团圆的中秋,其实也是赫映姬回到月宫的日子……”他瞳孔映着夕阳反照的光芒,像火焰默默燃烧后的余烬,当这目光扫过白骨和蝴蝶时,冰鳍微微的笑了:“原来这就是……天上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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