虺渊下
虺渊(下)
耳际响彻瀑布的声音,责问一样的、催促一样的,瀑布的声音……
白天通过这条神道时,瀑布的轰鸣明明不像这样近在耳边,可是现在,风不断吹来细碎的水滴,就好像无处不在的絮语般,反复的,反复的质问着进退两难的我。
空无一人的白石山道上早已不见了纹紫的身影——他已经找到不归之渊了吗?还是在中途就‘迷’路呢?就算抵达了传说中的虺渊,可失去利剑的他,又将如何面对那狂暴的自然之灵?这样想着,我猛地站起身来:“冰鳍,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你要去哪里?”疲倦的斜靠在道边山石上的冰鳍诧异的看着我。
“总觉得……总觉得不能让纹紫一个人……”
冰鳍顿时恼怒起来:“你去找他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咋蛇犬!”
“可你是虺蛇!”我忍不住大声打断他的话,“其实你已经发现吧——你对纹紫说了过分的话!你就是不肯承认这一点才格外别扭!”
一时间,伶牙俐齿的冰鳍难得的哑口无言,我一把拉起他的手臂,那布满蛇鳞的皮肤下,隐现着绚烂的金‘色’光芒:“如果纹紫贪的只是沙金,怎么会丢下你反倒去找那柄剑呢!”
“那是怕我完全化为虺蛇他会控制不了,所以才去找镇妖剑的!”冰鳍的口气虽然还是很强硬,但却微微游移着视线,躲过我的眼睛。这表情让我忍不住微笑着,用力把他从山石上拉了起来:“我说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如果不服气的话,就和我一起亲眼证实一下!”
冰鳍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因为身体里栖居着并不完整的虺蛇灵魂,他的动作有些迟钝,但还是逞强地走在前面。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冰鳍这个傻瓜,虽然碰上什么都往坏处想,但他的心里其实期望着出现完全推翻自己想法的事实吧!
然而迎着随风而来的水汽,踏着虚空的白石走上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神道,我和冰鳍还是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更何况……
还没走多远,实体化的噩梦便横隔在我们的前路上……
——迈着沉稳而优雅的步子,近乎温文的在神道中央站定;可是,那朝向我们静静伫立的姿态里,却潜藏着一触即发的攻击‘性’:那是野兽中最老练的狩猎者,它能将剑拔弩张凝铸于顽石般的静默之中……
我努力辨认着突然出现在神道中央的兽影,就像看透温润的碧‘玉’中不和谐的瘢痕一样,一瞬间我看清了这山林的荧光也无法照彻的危险‘阴’翳——漆黑的皮‘毛’上点缀着殷红的九重葛‘花’环,那是……犬灵,是咋蛇犬灵啊!
刚抵达九一村时曾为我们领路的犬灵再一次出现了!那时我们以为它只是一头普通的咋蛇犬,但此刻我们知道,千百年来它一直被李氏家族祭祀着,在村口的犬祠中守护这片灵气弥漫的山野,监视虺渊里的蛇妖——早已化为神明的它正是斩蛇少‘女’李寄的爱犬!
“太好了,犬灵先生,带我们去找纹紫吧!”虽然把犬灵当救星有点好笑,但我还是欢呼着要向它跑去,可刚迈步就一个踉跄——冰鳍死死拽住我,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急促起来:“不要过去!你看不出来它有点不对吗?”
不对……就在我转头去看那大黑犬的时候,它突然发出低沉的咆哮,朝向我们一跃而起……
就像滴入墨汁的水迎头浇来,并不均匀的黑影急速越过眼前,迟了一秒我才反应过来那是犬灵穿越了身体;几乎与此同时,背后的方向闪‘射’出一片青雾,无数条金‘色’光线夹杂其中。我诧异的回头,只见冰鳍被包裹在这光雾的核心,他的右眼已经变成了蛇一般的立瞳,那瞳‘色’与山林的柔光一样呈现出透明的薄青,那是属于虺蛇的颜‘色’!冰鳍从容挥手,一瞬间‘交’织着金线的光雾猛然膨胀,咋蛇犬灵顿时发出悠长的嗥叫,化成一道黑‘色’烟气远远掠开,并在神道那头重新凝结成大型犬的形状。
浑身散发出凌厉杀气的犬灵注视着我们绷紧身体,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低吼。它第一次碰见时的确不同了,让它由驯兽变成猛兽的原因就在我背后——冰鳍!或者说,是潜藏在冰鳍体内的虺蛇!
藉着虺蛇的力量‘逼’退犬灵的冰鳍二话不说拉起我,步履不稳的向神道外冲去,犬灵间不容发的跃起,紧紧尾随而至,虽然一时不敢冒进,但执著的它依然对我们穷追不舍!
原以为逃进山林会好一点,可只要我们前进,白石的山道就会延伸到脚下,并不断向前铺展开来——原来在禁域中神道是无处不在的!
我和冰鳍慌不择路的奔逃着,但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又在躲避什么:虺蛇的山林没有黑暗也并不恐怖,能够直接穿越人类‘肉’体的犬灵也只是攻击冰鳍体内的蛇妖而已,可是我们还是任由神道在脚下不断蔓延——当年斩蛇的李寄也走过这条路吧,年少的她在步向不归之渊时,可否有过一丝的恐惧?还有奋不顾身的夺走一祠中秘藏神剑的纨青,追着剑而去的纹紫,在走过这条神道时,他们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宛转的神道上,犬灵若即若离的追赶变得难以捉‘摸’,于是奔逃也逐渐麻木机械,‘迷’失于纷‘乱’念头中的我,却在突然间,毫无防备的与暴烈的神明狭路相逢……
一瞬间,我和冰鳍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缚住一样动弹不得——转过山脚是一片注满湖水的开阔谷地,浓绿的崖壁上铺满澄黄的野‘花’,如同沙金的掠影浮光,但闯入眼中占据我们全部视野的,却是那如同自天界怒吼着奔驰而下的,张牙舞爪的浊流。
瀑布……这就是白天我远远瞥见的瀑布吗?即使隔着一片宽广的湖面,那巨大的水流还是将压倒‘性’的轰鸣强行灌入人的耳中,那磅礴的水势简直就像直奔‘胸’口而来,要将人身体撕裂似的。明明初见时瀑布像白练一般隐现在林间,就如同‘女’神般娴静娟秀;可现在,浑黄的水柱发疯般的砸向那幽邃的深潭,‘激’起烟云一样的水沫,被搅‘乱’的湖面失去了澄碧,瀑布的倒影狂‘乱’扭动在山林的微光里……
可为什么并不觉得可怕呢?面对着轻易就能将人撕个粉碎的自然之力,为什么我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反而有种心疼得要去拥抱它的冲动——像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一般,这瀑布正在无所适从的号哭着,它不懂得节制,也不懂得掩饰,只是一个人,无休止的、无休止的,哭泣着……
那是何等寂寞,何等苦闷的湍流,这又是何等纯粹,何等率真的湍流……
水雾与荧光中,星星点点的金焰在我眼角亮起,那是冰鳍慢慢地举起手来,他指向那彼岸的瀑布,说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虺蛇……”
尾随而来的咋蛇犬灵也放弃了对我们的追逐,它傲然的站立着,用犬类特有的忧郁眼神凝视那狂躁的瀑布,仿佛确认冰鳍的话语一样,发出了有些凄凉的啸声……
那……就是虺蛇?那就是李家隆重的镇魂祭安抚的对象!——就像大多数神话传说中那样,巨蛇以及种种幻兽都是自然力形象化后的实体:原来庸岭深处的虺蛇神体,就是蕴藏着沙金矿的沛然水脉!
“这里……就是不归之虺渊了……”这一刻,渐渐适应了瀑布轰鸣的耳中,传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似曾相识的语声。
我和冰鳍连忙转身,只见一道白‘色’的人影慢慢从氤氲水汽里浮现出来,他的身体就像瀑布底的泡沫一样虚幻,只有带了水气的层层白衣还残留着些许存在感,那沉重的衣袂盛着发间坠落的九重葛‘花’朵,叹息着在风里猎猎飘动。咋蛇犬灵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向那人的方向,并在他脚下迅速摆出保护的姿态。千百年前,它就曾这样与自己的主人一道出生入死吧……
“纹紫!”我不假思索的呼唤起来,可立刻发现不对——这个人的身材并不像纹紫那么高大,而他的怀抱中映‘射’着闪电般清冷高洁的光芒,那是……剑的光芒!
连眨眼的间隙都没有,剑的寒光已经迅行到眼前,指向冰鳍的咽喉!在我的惊叫声里,更加磅礴的光雾裹挟着金‘色’星屑自冰鳍手心中喷涌而出,缠绕着那个人持剑的手臂攀援而上,爆出一连串小小的火苗。
这强烈的震动使持剑者发出痛苦的呼叫,像逆风中的白蝴蝶一样跌向湖边的苇草丛;剑也从他手中脱出,呼啸着飞落在我近旁。离开了持剑者,那闪电般的寒光刹那间黯淡了下去……
咋蛇犬迅速的拦在持剑者身前,朝冰鳍低吼着‘露’出锐齿,此刻被虺蛇占据的少年紧蹙眉头,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他的语调因此也有些生硬:“不行的……你不能将我怎样,因为和那个孩子不同,你是九,而不是一……”
九……和一!这难道指的是作为牺牲者的九位少‘女’御灵,以及作为征服者的李寄吗?冰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难以置信的转头确认他的表情……
我看见的人……是冰鳍吗?
——青‘色’的星云笼罩在他的周身,沙金像星屑一样在光雾里不断游走,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布满白纹的青鳞已渐渐蔓延过下颌‘精’致的曲线,侵略至那白皙的面颊,延伸向完全变成立瞳的右眼。这右眼神情寂然而冷酷,相反还保有人类瞳仁形态的左眼却流‘露’出崩溃边缘的‘混’‘乱’光芒,一层薄青的釉彩正渐渐笼罩上这还没有完全幻化的瞳孔——那一定是冰鳍体内不完整的虺蛇妖灵,正呼应着瀑布神体和镇妖宝剑那近乎均衡的力量,挣扎不已……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踢到了那没入草丛中的斩蛇剑,突如其来的惊吓使本来已经惊慌失措的我脚一软跌坐在地,反‘射’‘性’的握住那缠满丝绦的剑柄,抱在‘胸’前……
“把剑给我!”跌至苇草丛中的人凄厉的呼喊着,艰难的撑起身体,朝我伸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呢?那个人的手刚刚还握着宝剑啊……可是这样的手能握住剑吗?我明明看见一副惨白的指骨!
大脑已经完全停摆了,我只是机械的顺着那结构琐碎的手骨向上看去——扭曲的臂骨,窗户合页一样的肩骨,还有粘连着纤细血管的颈骨,说这个人只剩下一半也不为过吧,他的脸,他残存一半的脸还依稀保留着原本的样子——那是……纨青!
那是白天从一祠中盗走宝剑后,就再也没有‘露’面的李家子弟纨青!
——这么说,纨青和纹紫的声音有些相似呢!可能是人类自我保护的功能启动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反而更容易走神,一味想着这些毫无疑义的细枝末节。而这时,大半已化成虺蛇的冰鳍,迈着怪异的敏捷步伐挡在我的眼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纨青:“就算你拿到这柄剑又能怎样呢,你根本‘操’纵不了不是吗?还是说为独占沙金矿脉搭上‘性’命也没关系?可是……‘九’是永远不可能变成‘一’的,你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根本不想变成什么‘一’!”纨青挣扎着挥开眼前的苇草,厉声打断冰鳍的话,“什么沙金矿脉,对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然而这突然爆发的‘激’烈情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半已成白骨的纨青深深的呼吸着,将视线转向那摧枯拉朽的汹涌浊流,这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
“那么强大,却又那么纯真,所以才会被人类利用……”说到这里,纨青慢慢合上了那仅剩的眼睛,衬着披拂额发掩盖下的另一半空‘洞’眼窝,他的表情竟有一种妖异的幽‘艳’,“就像……那个人一样,那个人他……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吧……”
“那个人……”冰鳍疑‘惑’的重复着这所指不明的话语,纨青默默的点了点头,朝向那栖居在少年体内的虺蛇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中有着彻悟之后的坚定。第一次看见纨青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五官比‘女’孩子更优美纤细,可他却完全不让人感到一丝柔弱;那应当是因为眼神的关系,这样的眼神我在纹紫眼中也曾见过——那也许是李家子弟特有的、不屈不挠的刚毅眼神。
“看见你我就明白了——虺蛇已经醒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纹紫他,已经被你们用镇魂祭的名义……杀死了吧!”不知道纨青究竟从那里的出了这样的结论,冰鳍正要纠正这误解,对方却没有给他机会。
“我还是晚了一步,因为我无法挥剑——明明是吞噬一切,破坏一切的虺蛇,可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它,却完全感觉不到邪恶的存在。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没法向它挥剑……”说到这里,纨青再一次微笑起来,那是如薄冰一样脆弱但清澈的微笑,他慢慢的收手,看着已经化为骸骨的指尖:“虽然早已经觉悟了,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看来我的确没有控制神剑的资格,因为我心里还残留着无法消除的贪念……”
——“如果是因为贪婪的话,她的剑就不会那么锋利!”原来纹紫离去时的话是这个意思,这看来也正是我们在一祠下将剑还给纹紫的外公时,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斩蛇少‘女’李寄的心,应该就像这剑锋一样澄明,否则她就会遭到神剑的反噬,落得和纨青一样的下场!
神剑证明了李寄没有一点‘私’心贪‘欲’——为了终止用人祭‘交’换沙金,她以生命为赌注封印虺蛇,让那曾经裹挟着大量金沙的汹涌浊流变成了不起眼的涓涓山涧。然而这位少‘女’却没有想到,并非虺蛇陷入沉眠就能断绝人们的贪念之源,贪‘欲’是更可怕的蛇,它无休止的成长着——对人们来说,李寄斩蛇的结果就是从此不必千辛万苦的寻求常人看不见的神道,不必胆战心惊的面对张牙舞爪的虺蛇,这位少‘女’的手中,自然掌握着通往金山的锁钥!
最终,东越最高权力的持有者将李寄迎入后宫,将徒有其名的后冠压在她头上,这不相称婚姻的真正目的不言自明。在雕梁画栋的牢笼中,曾满怀着英雄主义‘浪’漫热情的少‘女’应当有足够时间去看清人的真面目了——也正是参透了这一点吧,李寄把神剑‘交’给血亲,将这禁忌的封印带往虺蛇神体所在之处供奉起来;然后,她便守着这个秘密,从此永远的沉默下去……
“可是……李寄永远想不到……这一次开启封印唤醒虺蛇的人,和她拥有相同的姓氏相同的血缘!”纨青轻轻的摇了摇头,附着在那朽烂头皮上的发丝和九重葛‘花’瓣一起纷纷掉落,“什么镇魂祭,说是还魂祭还差不多,为唤醒虺蛇举行的祭祀——一旦妖蛇苏醒,沙金矿脉就会重见天日!纹紫就是被选出的祭品,我知道他绝不肯变成任人摆布的‘九’,当知道真相时,他一定会豁出命去完成‘一’的使命……”
纨青艰难的撑起身体,剧烈摇晃着向冰鳍‘逼’近,从残损的喉间发出气绝般的笑声:“等到那个时候,为了所谓的大祭聚集在一起的李家子弟,就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他们贪这不为人知的金矿,不顾践踏先祖的苦心,不怕亵du古老的神明,不惜牺牲亲族的‘性’命……”
“那你呢?你又在贪什么?”一直一语不发的冰鳍此刻注视着纨青,突然毫不动容的说。
“我在贪什么……”纨青的目光茫然若失,他自嘲似的冷笑着,“我贪的,已经不在了……”大半已被虺蛇占据的冰鳍和大半已被死亡吞噬的纨青就这样对视着,汹涌的瀑布悬在他们身后,喷溅着泪雨一样的水‘花’……
这一刹那,无意识的紧抱着宝剑的我,瞥见了掠过纨青眼底的灼热杀意……
“小心啊!”就在我的呼喊声里,苍白的手指和比手指更苍白的骨骼霎时扣紧了冰鳍的咽喉,没有料到会被如此攻击的冰鳍想扯开纨青的手腕,而对方的手指灌注了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此刻虺蛇妖灵也‘骚’动起来,虽然‘交’杂着金线的青‘色’光雾反‘射’‘性’的喷薄而出,缠绕着攻击者的身体,但无法动摇他恐怖的决心……
纨青挣扎着,拼尽全力向后移动,他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青‘色’渊潭……
再明显不过了,这危险的决定——纨青要让妖灵回归神体,他要将冰鳍体内的虺蛇拖入不归之渊,他要……毁灭一切吗!
一旦妖灵和神体融合,失去控制的自然之力会泛滥,汹涌澎湃的浊流足以将整片山林都吞噬殆尽!到那时李氏家族也好,九一村也好,都会为他们对财富的贪婪和对自然的轻侮付出代价,可是……
这一刻,我几乎反‘射’的站了起来,根本想也没想就将手中的剑挥了出去……
坚硬物体产生的巨大冲力使针扎一样的疼痛突然间贯穿掌心,我再也握不住剑,只能眼睁睁的看它脱手飞出。利剑划过半空的电光石火间,寒光照亮了阻碍我的人以及他手中挡住利剑的物器——装饰着朴素皮革‘花’纹的檀木制长型物件,那是……剑鞘!
“真了不起啊,姐姐!你心里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这满不在乎的自大语调,这一尘不染的白衣勾勒出的剽悍敏捷的动作,不用仔细分辨也知道那属于纹紫——在没有咋蛇犬指引,没有神剑庇护的情况下,纹紫居然完全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了虺渊!
不等剑落地,纹紫已一把握住剑柄,将行空闪电般的寒光一下子纳入左手的木鞘之中,咋蛇犬灵顿时化为黑烟腾空而起,长啸着融入那沉厚的神剑剑身……
收剑入鞘的这一刻,本来就已奔腾汹涌的瀑布陡然间百倍的暴涨起来,如同千万匹脱缰的白马一样不可控制,四溅的水柱搅得整个虺渊都沸腾了,谷里的水雾化成了绵密的急雨,满山古木在这自然伟力下疯狂摇动着巨大的树冠,纷‘乱’的落叶间,一股湍流像白龙一般跃出深潭,奔向冰鳍的方向……
几乎同时,夺目的青‘色’光流涌出了冰鳍‘胸’口,迎向瀑布高高腾起,在虺渊上空蜿蜒游走——那是完全觉醒的虺蛇妖灵,它第一次从冰鳍的身体里直接显现出来!我呆若木‘鸡’的看着妖灵的青光盘旋而下,缠绕在冰鳍身上,像光球一样的笼罩在他周遭。本来已经非常虚弱,只是凭着一股狂气支撑着的纨青终于被远远弹开,白龙般的水流温柔的环向光球,旋转着慢慢托起,移向水汽蒸腾的虺渊上空……
不自量力的对抗虺蛇加速了纨青身体的朽烂,连那仅存的眼睛也在渐渐融化,但他依然凭着本能追向被白流带走的冰鳍。纹紫眼疾手快的横过宝剑,从背后一下子制住了纨青的动作,被阻止者拼命挣扎,凄厉的呼喊起来:“别再妨碍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痛苦的‘波’纹掠过纹紫被潭水濡湿的面庞,那强壮的手臂的灌注了决然的力量,他紧紧握住神剑,仿佛用尽全身力量的呼喊着——“大哥!”
一瞬间,纨青的动作,停住了……
“我一直在找你……大哥!”纹紫带着彻骨的愤怒与痛惜的言语,解释了他一切反常行为的原因,“我来虺渊就是为了找你——你的身体和妈妈一样,根本承受不了剑的力量!”
“纹紫?”难以置信般,恢复了一点神志的纨青小心翼翼的呼唤着,在得到对方的回应后,他用那几乎已经完全变成白骨的双手,紧紧抱住纹紫的手臂,“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大哥……继承这命运的人本该是我,可是现在一切都必须由你来承担!我知道为了自己的使命你会不惜一切,只有把封印剑沉入虺渊不让任何人再利用它,才能把你从这命运中解放出来!可还是晚了,你被妈妈送回本家的时候也好,他们唤醒虺蛇的时候也好,我都什么也做不了,难道要我一直眼看着他们伤害你吗……”纨青朝向虚空的目标挣扎着伸出惨白的臂骨。难怪李家长者对待纨青的态度那么暧mei——身为本家的长子,却偏偏没有继承神剑的能力,这尴尬的身份必定一直困扰着纨青,也同样困扰着纹紫吧。
“不是这样的!没有谁能伤害我!”纹紫从背后用力抱紧自己的兄长,将表情藏在那柔软的发间,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哽咽,“辛苦你了……大哥,现在我就在这里,我已经来了!所以……‘交’给我吧,你不必再勉强自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真可怜……你是被抛弃的孩子啊……”这时,包围着冰鳍的青‘色’光珠飘‘荡’着,不知不觉已移向岸边,“母亲也好,兄长也好,他们用你的未来作为自己自由的代价,你不恨他们吗,恨那些把你束缚在这不公平的命运里的人……”这的确是冰鳍的声音,虽然时常冷言冷语,但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残酷的语调,传达这样尖锐的恶意!
这应该是虺蛇在用冰鳍的嗓音说话吧,虽然冷酷,但他说的应当是不争的事实——行将完全化为白骨的纨青剧烈的战抖着,从喉间发出泣血般不成腔调的啼声。
“你应该不会那么傻吧——看看当年那个‘一’,看看她的下场!你想和她一样拼出一切,结果却得到那样的回报吗?”虺蛇用冰鳍的声音转而甜蜜的劝‘诱’着,金‘色’的霰雪随即从叆叇烟云里纷纷降落下来,“我知道你和那个天真的‘女’孩子不同,你应该懂得用手中的剑获取人人都在追求的东西……不想要吗?那是你应得的补偿啊!”
“不可以听他的话!”我脱口而出高喊着,一旦被虺蛇‘诱’‘惑’而产生贪念的话,纹紫就会和纨青一样,被剑的力量吞噬!
“你是在试探我吧……”纹紫忽然坦率的笑起来,就像面对一个狡黠儿童的小小诡计,“真可怜……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等待着那个能让你永远解脱的人,却总是失望吧!所以你在害怕,于是便一再的试探我!”不断被白‘浪’撞击的潭边,纹紫握着纨青的指骨,一同缓缓的‘抽’出封印虺蛇的神剑,一瞬间,山谷里遍布月华一样的剑光,“我会解放你的,因为我知道我的先祖李寄斩断的是什么——那条蛇不是妖兽也不是神明,而是贪婪,人类强加在你身上的贪婪!”
被虺蛇妖灵包围着的冰鳍,闪动着美丽的青‘色’立瞳,‘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你才不会成功!自大的家伙……”
和纨青的白骨一起,如同仪式一样高举着皎洁的剑身,纹紫注视着缠绕在冰鳍身上的妖灵,‘露’出了毫不虚伪的微笑:“我会成功的——这一次把神剑也‘交’给你,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你的沉眠……”
这一刻,剽悍的山地少年以最刚毅的手势握紧利剑,却以最温柔的动作拥抱着怀中的白骨:“还要告诉你,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抛弃被束缚!我喜欢这片山林,包括你在内的这片山林,就算只是一直一直的看着,我都觉得非常幸福——所以我会保护它,也保护你……”
一瞬间,视野被炽烈的白光撕裂了——
虺渊……泛滥了,咆哮的山洪涌出深潭,像不可计数的巨兽张牙舞爪,吞没了纨青和纹紫,吞没了虺蛇和冰鳍,吞没了我……
这浊流,会‘荡’涤尽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载的,人与虺蛇的爱恨‘交’缠吧……
……
现在,从我们居住的九祠的客房里也能看见从前隐藏在密林中的,羞涩的‘女’神一般的瀑布了……
坐在几案前,爸爸一直惊魂未定的说着太危险了,我和冰鳍这回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当他问到为什么三更半夜要跑到那么可怕的山里去,我们两个连同作为主人前来郑重道歉的纹紫只能支支吾吾的应付过去。
今天是九一村李家虺蛇大祭的正日子,可因为昨夜突然山洪暴发,源于人迹罕至的深谷里的洪流毫无征兆的朝九一村奔涌而来,人们连逃亡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山洪在村前突然分裂,就像‘潮’水绕开岩岛一样绕开了村落,扫平了众多巨木,带走了无数山石,奔流汇入山下的大河中,然后像不可思议的幻景一样消失无踪。虽然有惊无险,但村民和客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祭祀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次山难几乎没有人员伤亡,但还是有不少李家的子弟遇险,差点被困在山中;因为他们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也在半夜进山,幸亏几头领路的黑犬回来报信,洪水过去后村民们慌忙搜救,他们才得以生还。其中几个走得比较远的村民因为山洪冲倒树木的关系,发现了藏在山林深处的美丽瀑布。
那一刻,他们以为看见了神明——洒满金‘色’野‘花’,铺着苍翠植被的铁灰‘色’岩壁包围下的山谷中,瀑布像珍珠帘一样悬挂着,幽邃的深潭上散布着细碎的白‘波’。像从身体内部焕发出光辉一样,一位少年躺在瀑布底的岩石上,沐浴着皎洁的细流,仿佛被那涓涓山涧拥入怀中……
随后,村民们发现了在瀑布下潭水边不省人事的我和纹紫,并把我们一起背了回来。
可是没有人看见纨青,也没有任何人追问纨青以及被他带走的神剑的下落……
爸爸似乎习惯了飘‘荡’在九一村中的暧mei氛围,所以也不再提纨青的名字,只是一直注视着窗外,窗棱上缠绕着一棵细弱的九重葛藤蔓,因为九一村的规矩:只有李家才能种这种植物,所以这棵藤蔓已经被砍断,曾经碧青的叶片也因为脱水而萎蔫了;但奋力攀爬上小楼窗口的枝条上那绯红‘花’朵却像初开一般,带着新鲜明丽的光晕,在朝‘露’里熠熠生辉。
“原来‘花’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柔弱呢……”爸爸突然发出了没头没脑的赞叹。
纹紫稳重的点了点头,不失礼貌的附和着:“是因为拼了命去开‘花’的关系吧——‘花’期的植物,都有着意想不到的坚韧。”恢复了少年当家气度的他,从表情上再也找不出半点与昨夜经历有关的蛛丝马迹。
因为大树被冲倒,澄澈的天空占满了整个窗框,和走向暧mei不明的盛夏不同,此刻风清晰的画出了云的通路,仿佛打开了朝向天国的大‘门’。像呼应着寥廓的青空一样,充斥于空气中无休止的蝉鸣变成了断了线的腕串,时不时滚下一粒溜圆的珠子。辉煌鲜烈的夏天,也许就是从这里呈现出衰微征兆的吧……
“我听李家那位老先生说,纨青有先天‘性’的疾病……那种无论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的疾病……”在蝉声的间隙里,爸爸突然提起那被小心避开的名字,他‘露’出淡淡的笑容注视着那株娇‘艳’的九重葛。在微风里,开在早已死去的藤蔓上的‘花’,和所有生气勃勃的‘花’朵一样,因为风的手指而变得仪态万千,爸爸端起面前的茶水,像敬酒一样朝那些‘花’朵举起:“我一直想不通纨青这次回家为什么一定要邀我同行……不过看见这‘花’我就明白了——被选为赏‘花’人,我非常的荣幸……”
这一刻,我、冰鳍,还有纹紫都忘却了言语,不知道应该报以怎样的表情,我们只能摹仿爸爸的动作,默默举起茶盏,用喝酒般的姿势一饮而尽……
虺渊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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