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春天来的话

假如春天来的话……

霜月的秋时雨之后,总要经过几场大雾,香川城冬天那澄澈而清朗的寒冷才会降临。

可这场雾来的有些不寻常,就像什么地方藏着一个巨大的薰炉似的,从早晨开始,潮湿的白雾就毫无节制的弥漫开来,直到傍晚也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因为发生交通意外的人多了起来,其中还有我们学校的一名学生,校方也大为紧张,早早就散了学。我和堂弟冰鳍走到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时,发现雾竟大到连来来往往的车辆都看不真切了。

好在交通灯还隐约可见,我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在斑马线旁等红灯,朦胧看见交警正吃力的疏导交通,短促的哨声此起彼伏。就在车流鱼贯通过时,道旁突然蹿出一辆自行车,就像完全没意识到危险一样直冲出去,我和冰鳍大吃一惊,条件反射的去拉那车尾。好在骑车人一看见我们的反应就连忙跳下车来,这莽撞的家伙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我们学校的男生制服,可能还是个初中新人吧,他瞧了瞧我们,非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笑起来。

我正想数落他几句,冰鳍却在一边提醒:“要换绿灯了!”只见交通灯闪了几闪就跳成绿光,人群争先恐后的跑向马路对面,真奇怪,按说现在不是下班高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啊!骑车少年这次倒挺懂礼貌的让到一边,我和冰鳍便随着人流加快了步伐。可刚举步,就被人从后面狠命的拖了个趔趄。

“你们两个是故意的吧!”耳边传来了严厉的训斥声,回头就看见一位衣帽笔挺的交警恼怒地瞪着我们:“刚刚让过马路,说了好几遍你们装没听见,现在倒往前赶!”就在他说话的当儿,一辆大型公车亮着雾灯的轮廓从我们面前隆隆驶过,虽然走得缓慢,但那毕竟是汽车啊……

“刚刚……不是换了绿灯吗?”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说。交警更来火了:“这么大的雾,我都看不见换绿灯,你们就看见了?”

这也没有必要说谎啊!可我抬头确认时,视野中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没有交通灯的影子!这时冰鳍小声嘟囔起来:“是那个骑车的男生告诉我的……”可恨的是那个恶作剧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了,身边空荡荡的,只站着三两个路人。

刚刚,明明有一大群人啊……

本来已经忙不过来的交警也没空管我们,他一边示意换了通行方向,一边责备道:“毛毛躁躁的,真没有小姑娘的样子!”

已经走上斑马线了,冰鳍想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回过头来大声补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是小姑娘!”

浓雾里传来那位交警不屑的声音:“真是的!男孩子留那么长头发干什么!”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家门口为止,冰鳍的脸色都难看得不得了。刚推开大门,兴高采烈的说笑声就扑面而来,一听就知道是祖母、妈妈和婶婶正聊天呢,笑声间隙里,一个懒洋洋的男声传了出来:“所以啊,这种保养头发的方法,就是从南朝张丽华那里兴起来的……”

一听这声音,冰鳍上了冻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他也不走檐廊,直接就穿过了垂着浓雾帐幔的天井,边走边喊:“琢磨,市南琢磨!”

难怪祖母她们那么开心——是琢磨来了啊!我也紧走两步跑过檐廊,只见大家都围在堂屋的茶炉子边呢。婶婶一边倒茶一边怜爱的嗔怪冰鳍:“你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了,回家不说先问候客人,总该跟长辈打声招呼吧,倒赶着客人指名道姓的叫起来了!”

茶烟那边举起一只手,满不在乎的晃了晃:“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真要论起辈分还不麻烦死了!火翼,你也过来这边啊!”最后一句是冲着站在雕花排门边的我说的。

走过去靠在妈妈身边,我正好对着那个说话懒洋洋慢吞吞,还有个古怪名字的家伙——市南琢磨。爸爸曾惊讶于“市南”这传说中的姓氏还真的存在。这位古姓的族人是两个月前从泉城到香大修行的访问学者,和爸爸师出同门,所以来我们家走动也勤快点。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这个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轻人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而性格别扭的冰鳍意外温顺的态度也表明了他和我有着相同的感觉。后来就连祖母都喜欢上了这位年轻学者,因为和以前那些一本正经的学究不同,琢磨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掌故儿,比如钩弋夫人的护手秘方啊,芙蓉帐的染色法啊,等等等等,讲的绘声绘色的,就像亲眼见过一样。喜欢新鲜玩艺儿的重华叔叔和他更是一见如故,弄得爸爸几次半真半假的问这位师弟,究竟是来香大访学的,还是来我们家访学的。

“琢磨,刚刚那个什么张丽华保养头发的……”祖母顺口说了一句,一听到“头发”两个字,冰鳍纤细的眉毛就慢慢皱起来:“我要去剪头发……”

他准是想起刚刚那位交警的讥讽了。因为遵照过世的祖父的规矩,我和冰鳍从小就作一样的打扮,所以到今天还习惯于一起去理发店;一个月前琢磨说了句“火翼是女孩子,长发的样子一定会更好看的”,我就暗暗留起了头发,没想到冰鳍习惯成自然,也想不起自己去理一下。也不知道是头发生得快还是男生头发一长看起来就特别明显,我这边看起来没什么动静,冰鳍被误认为女孩子的次数倒多了起来。

“这么大雾你上哪儿理发啊!不准去。”婶婶立刻反对。

谁说柔软薄茶色头发的人脾气也柔顺啊,这小我一个月的堂弟比谁都倔强,不过婶婶遗传给冰鳍的看来也不仅是容貌而已。眼看两人脸色都不对了,祖母立刻出来打圆场:“冰鳍,怎么和你妈妈说话呢!常夏也是,反正是男孩子,你就随便帮他剪剪吧。”

冰鳍是不讲究,可婶婶哪有那样的手艺。正没办法的时候,琢磨笑了起来:“多大的事儿啊,不嫌弃的话我来帮小少爷你剪嘛!说起来以前我也学过一点儿剃头功夫的!”冰鳍立刻起身开始排凳子,祖母她们当然更是赞成。琢磨一边检点着剪刀什么的一边说:“也能凑合着用了,还少面镜子。”我要到后面厢房去拿,却发现中堂左面的高茶几上有个圆圆的东西亮晶晶的反光,看起来就是面镜子,也不知道谁顺手就丢在那儿了。

拿来看了才知道不对,那不像我们家的东西,而且也不是镜子——那是件叫不出名字的银器,雕工非常粗糙,甚至说未经雕琢也不为过,原本亮得嚣张的崭新银器是再轻浮不过的了,可也许因为时常被摩挲染上手泽的缘故吧,这件器皿却处处含着和主人一样慵懒的光泽;透明的琉璃穹隆浑然天成地镶嵌在原石一样的台座上,玉屑似的粉末在穹隆下脉脉流动,倒像是个下雪玩具,只是雪粉颗粒细微,更像起雾的样子。因为总不见那纷纷扬扬的雪沫静下来,我怀疑是不是哪里装了微型风扇,就拿起那玩具想放到耳边听听。正往冰鳍的脖子上系大块布头的琢磨突然喊起来:“可别摔了,火翼!这可是不容易弄到的好东西!”

难怪我看着眼生,原来是琢磨的东西,他放在高几上的书包拉练开了,这玩具就滚了出来。“这个我可要送给最要紧的人呢!”半路出家的理发师拈着冰鳍的头发左看右看,带玩带笑的说。看来是送给女朋友什么的吧,我连忙丢下那宝贝:“这下雪玩具里怎么没有企鹅或者北极熊啊?”

“那不是玩具,是古董嘛!”琢磨一本正经的开玩笑,我故意和他抬杠:“别骗我了——就算造得古色古香的,可怎么看也是下雪玩具啊!”正说着婶婶已经把镜子拿来了,琢磨伸手去接,冷不防冰鳍轻叫一声:“哎哟!什么东西这么冰啊!”

琢磨慌忙缩手,原来一个坠子从他领口滑了出来,碰到了冰鳍的面颊。看着在眼前晃晃悠悠的象牙色坠子,冰鳍眼睛都快对起来了:“这是什么啊……一股恶香……”

我立刻过来凑热闹,琢磨对香的喜好还真是奇怪呢——像是常山那种烂熟的花香里混着某种甘甜味道,究竟是怎么配出来的啊?

“是琥珀!”琢磨干脆的说着把坠子塞回领口,一丝神往的笑影不经意间浮现在他唇边,当那眼角微微下垂的时候,天真与沧桑便在这一刻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丝可以说是甜蜜的微笑让我悄悄的瞥了一眼那下雪玩具,和冰鳍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也有不透明的琥珀啊……”闲聊的话刚讲到一半,爸爸恰好进门了,他一见琢磨就苦笑起来:“幸亏你这篇论文写得还有些样子,不然我都想说你不务正业了。”说着一边把大衣交到妈妈手里,一边翻出琢磨的文章,“《方技略神仙类考》……考证功夫倒是很细,可为什么去弄些术士炼丹求仙的东西啊!”

一听见爸爸又开始这一套,妈妈和婶婶立刻躲出去了,我和冰鳍只恨不能捂上耳朵,奶奶也努力岔开话题:“只等重华从医院下班了……”爸爸却完全不管别人的反应:“不过有些奇怪,我看你以前发表的那些论文,有时虽然难免断章取义或六经注我,但难能可贵的是都很有自己的见解,现在考证功夫渐入佳境,倒把自己的观点给丢了……”

听爸爸说教还不如看理发来的有趣,想不到琢磨的手法简直可以说是职业级的,他一边别过剪刀整理头发的层次,一边回答:“师兄你说得没错啦,可再怎么说人的生命不是都太短了吗?所以智慧也是有限的吧。还不如做个旁观者比较好,人家孔丘不也述而不作吗……”

爸爸立刻来了精神:“所谓的述而不作应该这么理解吧……”眼看着又要没完没了了,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了夸张的抱怨声:“可算是到家了!根本是摸瞎子嘛!”

我连忙过去把虚掩的排门打开,天色早已经黑透了,失去深远感的夜色里不见一盏灯火,浓雾以一种真实无比的坚固感充塞了每个角落,仿佛一伸手,就能接触到它毛玻璃一样的肌体。正发呆的时候,眼前突然冒出一大团不成形的黑影,我惊得连退了几步,没想倒对方也吓得不轻:“什么啊,已经到了堂屋了!”分明是重华叔叔的声音。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团奇形怪状的黑影原来是重华叔叔扶着一位白发老妇人。

今天的来访者还真不少呢。看到家人询问的目光,重华叔叔流露出为难的样子:“这一位……这一位是曾婆婆,说起来有些麻烦……”

一向伶牙俐齿的重华叔叔这次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情况,原来这位曾婆婆是平重雅医生那边的病人家属,她的孙子是浓雾造成交通意外的受害者之一,送来不久就处于脑死亡的状态了;偏偏同病区有位一直在等待肾脏移植的孩子,他的父母不知从那里打听到双方配型恰好合适,情急之下便向曾婆婆请求。虽然对于他们来说是天大的转机,可对曾婆婆而言,首先面对的却是突然降临的噩耗。可能因为双方都非常焦急心痛的关系吧,一言不合,竟然闹得不可开交。重雅医生是个把治病救人仅仅当成工作的人,根本不会管这些“闲事”。重华叔叔看不下去,就把曾婆婆带回家来休息安顿,等风波平息下来再送她回医院去。

“让医生你为难了。”这位婆婆看起来知书达理,虽然说话时手指都在战抖,但语声却依然十分沉静,“那个时候我也说了很过分的话——我说那对夫妻还很年轻,可以再生一个……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话给医生添麻烦了,所以请让我……让我回去陪在那个孩子身边,他没有别的亲人,从小就没离开过我……”

重华叔叔连忙说:“别想那么多,您差不多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现在最需要的是吃饭和休息,重雅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你可以信任他的。”听了这句话我和冰鳍都忍不住点了点头,今夏和“盘铃家”订了亲却又戏剧化的解除婚约的重雅医生,虽然像是改了性子,还收养了一个有自闭症的少年,但始终是个外头体面骨子里相当薄情的家伙,唯一优点就是他高超的医术了。

“那孩子已经……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早上出门时还要我做他最喜欢的饭菜等他回来,怎么会……更何况那孩子,那孩子的心还在跳啊!他还活着不是吗?”似乎无法顺利恸哭出来,透过句子间隙无法遏抑地泄漏出不成腔调的哽咽,曾婆婆不断以紊乱的语声,诉说着这让人无法回应的话题。

除了宽慰这位不幸的老妇人,大家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可是这毕竟不是能感同身受的事情,我们家族也曾面对过祖父病故,但之后十几年的岁月已足以沉淀悲伤,而且这和此刻的情形到底大有不同。即使怀着深切的同情,可安慰的话一出口就变得出人意料的程式化,所以在我的耳中,那絮絮的语声反而退成了背景,占据整个空间的是如同浓雾般湿重的沉默,无法前进也没有退路,话题就这样陷在悲伤的沥青里,昏暗的胶着着。

“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即使心还在跳动也没有用,死掉了就是死掉了。”突然间,像严冬清晨的阳光一样晴明的语声被干脆的抛掷到人们中间。我惊讶地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琢磨微微垂着眼角,眼神里丝毫没有对那轻率话语的悔意。然而也许正因为他的表情是那么真挚的缘故吧,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指责他的无礼,大家只是注视着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曾婆婆座椅前蹲下,从下方恳切凝望着那悲恸的苍老面庞:“死掉了就是死掉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让我……替代了他也好啊……”曾婆婆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般茫然。

“可以的,一直一直那么想着,就可以实现……”琢磨认真的诉说着,就好像在传达冬去春来的常理那么自然。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妈妈和婶婶甚至不安的站了起来——琢磨的态度有种无法形容的奋不顾身的味道,他的语言坦率到危险的程度。他隔绝了在场的他人,独自把自己完全袒露出来,那样决然的面对着在厚茧里挣扎的悲伤,既不同情也不伤心,就好像最临近死亡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那不是劝说或安慰的态度,同样,琢磨讲述的,也不是劝说或安慰的语言:“只要一直思念着他,他就没有消失。你能活多久,他就会存在多久,就这样代替他……活下去……”

这一刻,崩溃般的笑容出现在曾婆婆的嘴角,她凝视着琢磨那清澄坦率的眼睛,慢慢地举起右手。这不是出人意料的反应,但谁也无法劝阻,因为琢磨从一开始就无形的摒除了别人的存在,惩罚也好什么也好,对于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早已决定独自承受。

然而原以为会重击在琢磨面颊上的,那枯瘦的手指却轻轻落在他蓬松的额发上:“你还什么都不懂……孩子!你根本就不懂,只是漂亮话而已,这样不够……不够的……”就像烛泪从灯台中漫溢出来一样,浓雾包围的堂屋里渐渐盛满了低沉而凄绝的啜泣声。

仿佛是一种救赎,老妇人的哭泣使紧捆在我们心上的黑色绳索微微松弛了,我无法形容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倾听那样的告白:“……不管怎样也好,如果能让那个孩子回来,如果能让他回来……”

“可以的,只要你真心那么希望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如同带有微妙保证的劝诱,琢磨那不着边际的话语却有着奇妙的说服力。两个月以来,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用一本正经的态度讲些无稽之谈。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痛哭之后的曾婆婆好歹还是吃了晚饭,不久重华叔叔和婶婶就送她回医院去了。祖母也早早便去休息,原本气氛压抑的堂屋一下子空阔起来。

看着潜进室内的浓雾片影渐渐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爸爸无意识的翻动琢磨那篇《方技略神仙类考》:“都说万物循环不绝,可生命却不是如此,所以有那么多人钟情于返魂香这种骗术吧。”

“那才不是骗术!”琢磨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对这种轻快的态度,爸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人死如同灯灭,重生也好轮回也好,又有谁看见过呢?汉武帝相信这个,花重金请来术士让李夫人复活,到头来还不是看了一场皮影戏而已?”

“那是因为汉武帝他根本没有使用返魂香的觉悟……”琢磨还没说完,条案上的座钟带着萦回的余韵发出了七声低响,见时候不早,他便不再争辩,懒散的起身告辞:“唉唉……这里最舒服了,让人都不想走啦……”

我和冰鳍不等吩咐就提着行灯送琢磨出门,如同轻盈的船头劈开黑沉沉的海水,浸透浓雾的夜色在我们面前悄然分开,不远处门灯像金色的水泡一动不动地悬浮着。这一刻,一直沉默着的冰鳍突然发出呓语般低微的声音:“黑夜过去,白天还会再来;冬天过去,春天还会再来,人的生命为什么不是如此呢?假如春天来的话,又怎样呢……”

真不知道还他是个如此善感的人,我疑惑的转头,却只看见那后颈上刚修剪过的清爽发根。琢磨的笑语像缠绕着雾霭:“会怎样呢?你们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一瞬间,我和冰鳍不约而同地看向琢磨那藏在阴影里的低垂眼角,然而还没等我们分辨出那表情的深意,毫无礼貌的招呼声就横插进来:“少千,找你好久了!”“胡说!应该是叫少翁才对!”这两个人一边热切的争论着,一边竟想从我和冰鳍中间无礼的挤过来。

“干什么!”我和冰鳍恼怒的转身——近距离映入我们眼帘的苍白的容颜……那不是人类的面影……

否认也没有用,从童年时候开始,我和冰鳍身边就蠢动着这样的影子,黑暗中、角落里,无处不在的暗影使幼小的我们恐惧而无所适从。在总是笑着说“小孩子分不清真实和幻想”的大人中,只有一个人会认真倾听我们的哭诉,然后告诉我们——“看不见,听不见,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听;最后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你们必须学会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那是祖父,因为他一直面对着,和我们一样的世界……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和冰鳍已经在无意中回应了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世界的声音。一瞬间,幢幢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以惊人的速度无声增加着,从那遮蔽一切的浓雾中,不可思议地堆砌出重重叠叠的层次……

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因为是我们的回应让他们存在,现形……

“你们认错人了!”突然间一只手拦在我和冰鳍面前,琢磨轻巧的侧身过来,顺势将我们推到背后,不满的抗议声在那群家伙中间卷起一阵波澜,可琢磨却散漫但不容辩驳地突然加重语气:“还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仿佛疾风猛地掠过耳际般,尖锐的呼啸瞬间扫过那群幽暗的影子,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讪讪地后退着,渐渐隐匿入黢黑的夜雾之中。

“很麻烦吧!”不顾我们惊讶的眼神,琢磨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叹,“会碰上这些事的,不只是你们哟……”

不知该如何回答,冰鳍和我只能呆呆的看着琢磨回过头,悠闲眺望失去了形迹的庭院,以幽微的调子吟咏出一段陌生的音节,异国的语言让他的声音忽然间显得遥远起来。下意识的,冰鳍抬起没有提灯的手,却在接触到对方衣袖的前一刻犹疑着失去了目标。似乎看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琢磨恢复了以往懒洋洋的语调:“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呢……”

应该是诗吧——虽然只是白描的手笔,但听起来,却像是无韵的诗句般婉转悠扬……

“这是我一位朋友写的短歌,另外一位朋友把它翻译过来。不过他们可能都已经不在世了吧……”这样说着,琢磨爽朗的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怀念的味道,他将视线转向烟云叆叇的前路,“真让人期待蔼—这雾会让人想起春夜呢,一定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吧……”

随着悠然神往的调子,那走下台阶的背影像投入水中的冰针,瞬间融化在浓稠的雾气里。面对着阒无人迹的夜色,冰鳍却迟迟不肯收回视线:“我终于明白了,想靠近琢磨的原因……”

依恋那青年身上某种不可思议的味道,而想要时时亲近他的,又何止是冰鳍?我慢慢合上大门:“因为琢磨和他很像,和……”

虽然没有出口,那熟悉的身影却摇摇曳曳地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忆起我们的祖父,总是他用眷恋眼神注视着无边黑暗的样子,当面对彼岸世界的时候,祖父的名字,叫做“讷言”。

刚插上门闩,妈妈有些失望的声音就响在我们背后:“已经走了啊。你看,琢磨把这个东西落下了——他刚刚说很要紧的。”从雾气中摸索过来的她手心捧着一个亮晶晶的圆东西,像冬夜满月般冰冷薄脆的穹隆里,细碎的白色脉流不住涌动着,在行灯的照射下蕴着暗橘色银光——这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现在还追得上,我去送给他。”冰鳍二话不说就拿过玩具,开门跑进浓雾中。

回到堂屋,妈妈嘱咐扫地的我说要好好把冰鳍的头发收拾起来,别让祖母看见了说话:“现在理发店里讲究不得,不过以前人们理完发之后,总有一些特别的规矩的。老人家总是迷信,都说拿了头发指甲就可以咒人嘛。”

还有这一说!我半信半疑的挥动笤帚,地上虽然不清爽,可就是哪里也不见剪下来的头发茬,难道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有人收拾过了吗?

本来可以找冰鳍问问的,可他去送那下雪玩具还没回来。按说他和琢磨只是前后脚,来回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一定是又拉着人家没完没了地说话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忽然揭起静默的一角,妈妈和话筒那头寒暄了一阵,便叫爸爸过来听电话。交谈之间爸爸的语声不寻常的提高了:“怪了……市南琢磨啊?笑起来眼角有些下垂的那个,做起文章来很有考证功夫……”琢磨的名字偶尔漏了出来,接着就是他的相貌性情,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妈妈也疑惑的停下手中的家务活。

良久之后才放下听筒的爸爸脸色格外苍白,他紧锁着眉头,似乎还有些弄不清状况——那是爸爸以前的导师来的电话,因为是谈访问学者的事,爸爸便提起还在这里修行的琢磨。

然而导师那边却大吃一惊,因为他派出的前一批访学者中,根本就没人来香大——本应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在三个月前拿到推荐书后就抛下未婚妻不知去向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到了这边,可不久前有人发现了一具白骨,旁边就摆着那人的行李衣物!

可是爸爸却无法接受这冲击性的事实,一再陈述琢磨的容貌不仅和推荐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还有和导师在一起的合影什么的,电话那边更是惊讶——那笑起来眼角下垂的青年是那位失踪的学者没错,可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市南琢磨”!

“市南琢磨”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最后看见那学者的人证实这他正是和“市南琢磨”一起出的门。

这个“市南琢磨”是不久前来导师那里的旁听生,完全是中年人的相貌,因为名字古怪考证功夫又很到家,让老先生很是留意。他和那名学者一起消失后,导师还曾一度向他来的地方询问过,可当地人都说这人不久前和一个女人私奔了,而那个女人是某一天突然来到他们那里的,据说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因为懂得许多古代养颜秘法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而这女人的名字,就叫做“市南琢磨”!

这应该不仅仅是冒名顶替或凶杀案这么单纯。因为太诡异了,老先生就没敢再向前追溯下去。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一直在我们家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女人的市南琢磨,中年人的市南琢磨,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轻的市南琢磨……哪一个才是本体,或者一切都是幻象,根本不存在叫“市南琢磨”的人!

“不会是……拐子吧……”忽然想起了什么,妈妈惊慌地捂住嘴角:“我……还让冰鳍那孩子,去送东西给他呢……”

妈妈的话使每个人的心像被浸入冰水一样突然间剧烈收缩起来——只是到路口送个东西那么简单,可是冰鳍……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爸爸在附近找了一圈但一无所获,而浓雾更是像要夸大人的不祥感,等不到重华叔叔和婶婶回来,爸爸和妈妈就一起披上外衣点好行灯来到门口,大门洞开的那一刻,我正要欣喜地呼喊出来,可爸爸妈妈却毫无反应的吩咐我好好看家,暂时什么也别告诉祖母,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吗——冰鳍就站在门口啊!

轻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冰鳍朝着神色慌张的我做出噤声的手势。这一刹那,爸爸妈妈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走进沉重的夜雾中……

那是像影子一样的身体,难怪爸爸妈妈无法看见——此刻的冰鳍,是灵体!

我慌忙跑到门边,牛乳般的雾气里,冰鳍微微发出荧光的灵体摇曳着,无端的令我联想到正在凝固的琥珀里的蜉蝣,我立刻用力摇头挥散这不吉的念头:“是琢磨吗?是不是琢磨干的!”虽然不确定我的声音能否传入冰鳍耳中,但他应该已经从唇型看出“琢磨”这个名字了,所以那比实体更淡薄的瞳色中流露出雾一样悲伤。

是背叛吗?应该不算吧,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们单方面憧憬着留在琢磨的身边……

“怎会的……琢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事实昭然若揭,但情感却依然无法就此接受。薄情也好,残酷也好,这样做的理由,我要听琢磨亲口讲出来!不假思索的,我疾步冲下台阶,闯入浓雾之中。

“等等!”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耳中传来冰鳍的呼喊。虽然可以看见那属于彼岸的暗影,但听得见它们声音的人却是冰鳍。我却曾在大门口听见呼唤“少翁、少千”的语声,此刻又听见失去实体的冰鳍的惊叫,也许进入这雾的空间,我就已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忘了提行灯,不过即使有灯也于事无补吧,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白浊的雾气包围在周遭。退去了潮湿的感觉,渐渐馥郁起来的熏风却缭绕着,夜雾更像是低劣香料的浓厚白烟,这气息是那么熟悉,像是常山花烂熟的芬芳混着某种甘甜的味道——那正是琢磨胸前琥珀坠子的芳香!

“石榴……”冰鳍的灵体微微波动着漂浮到我面前,“我听过‘它们’说,石榴的甜蜜……最接近人肉的味道……”

带着盛极而衰的夏日**联想的常山花气,混着石榴人肉般的甜香……被这种气息包围的我,以使不上力的手指拼命捂住嘴角,压抑同时涌起的呕吐和哭泣的冲动。

就像被那香气召唤,窃窃的嘈杂微弱地回响在我耳际,如同落在竹叶上的繁密霰声。白雾像被投入石子的浊水一样摇荡起来,一波一波的涟漪里,渐渐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形体。我惊恐的抬眼四顾——那是不计其数的苍白人影,和曾在门前呼唤“少翁、少千”的那群暗影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加众多,更加清晰。他们目不斜视,如果那空洞的眼睛还能注视什么的话,只是凝注着某个方向,麻木而执著地前行……

冰鳍向不知所措的我再次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缓缓指向前方,随着那抛散光粒的指尖看去,远远的,一片氤氲的十字形光晕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如同云间之月溶开阴沉的夜空。

——这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巨大的光之墓标。那些苍白的死灵,像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那甘美妖异的芳香里,涌向这通往彼岸的大门……

然而十字形周围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丛高大树木端立成雍容通透的泥金屏风,那是在严寒里绿叶褪尽的桐树,原本伶仃可怜的枯枝以前所未有绮丽的姿态伸展着,仿佛浓紫的花也好,苍碧的叶也好,都成了不必要的赘饰。比花更华丽繁复的枝条的簇拥下,壮观的金色十字庄严横陈开来,从容延伸,尽处渐渐融入夜色里,如同映在深黯湖中的辉煌倒影,让人觉得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蜃气楼般漂浮在辽远天际的本体——这天之街衢的幻影,正是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

傍晚置身于那突然涌出的人潮中时我们就应该发觉的——桐坊十字街口重迭着通往常世之国的道路,此岸和彼岸的界限,被浓雾模糊……

苍白人流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断前涌,但那高洁的幻之街排拒着想要接近的死灵,无数暗影像泡沫一样消失在金色光晕的边缘。明知也许是徒劳,我还是赶在冰鳍的灵体前面靠近十字街口,轻触那薄膜般的奇妙光晕,光波像被风吹动的帐幔一样微微鼓荡,留在我指尖的却只有残照般淡薄的温暖。

这一刻,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声从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对面响起,虚幻的街市中央,突然出现一辆单车的轮廓,穿过街心的瞬间,骑车人制服纽扣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这个是……”身边的冰鳍也惊讶的脱口而出——出现在视野里的,那正是我们曾在斑马线边遇见的穿校服的骑车少年!

停在光之界限边缘,骑车少年朝我们露出了谦逊而坦率的微笑:“我的奶奶,承蒙你们照顾了……”

“你的奶奶……”我迷惑的重复着,突然间恍然大悟,“曾婆婆的孙子……是你!”

“火翼……你在说什么啊!”冰鳍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

“冰鳍你忘了吗?是放学时在十字路口碰见的那个男生嘛,穿我们学校制服的,骑车想要闯红灯的那个!”我连忙解释。

“奶奶已经答应了器官移植的事情。”少年爽朗的声音没有任何杂质,“虽然还是很伤心,不过她最后还是想通了,比起返魂香,还是用那种方法让我继续‘活’下去比较好!所以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少年将手伸入怀中,灿烂的光束箭一样疾射出他襟口。这一瞬间,十字街的光芒煊赫地波动起来,随着近处的死灵无声无息地消亡,苍白的人流发出惊恐的嘈杂潮水般的后退,我连忙去遮挡冰鳍,但是那金色疾光不断荡涤着他的灵体,像正午的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深潭。一时弄不清状况,我疑惑的回过头,只见少年递来一个银光闪烁的圆形物体,薄冰似的穹隆覆盖下,象牙灰似的粉末形成不可遏抑的汹涌湍流,那……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谢谢你们……当时想拉住我……”伸手去接那下雪玩具的我,听见了渐行渐远一样的语声……

如同水雾蒸腾,骑车少年的身影瞬间崩散;紧接着,残烟般的碎片被急速吸入那覆盖雪粉的剔透穹隆!失去依托的下雪玩具错过我指尖滚向地面,但温暖的重量却随即朝手腕压来,我下意识的一把扶住,却发现倒入我怀中的是紧闭双眼的冰鳍!

看着大惊失色的我,冰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刚刚你看见的是骑车的那个男孩子吗?可从一开始,我看见的就是自己的样子……”

在傍晚的十字路口,那少年就已经属于彼岸了吗?为什么当时他没有走过那异界的通路,又为什么要拼尽最后的力量凭依在冰鳍躯壳里,将这下雪玩具送到我们面前?

准备取回自己的身体,冰鳍的灵体波动着温润的荧光飘过来,可那无主的身体却突然闪出盾一样光晕,像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一样滑出我臂弯,以不自然的姿势起身,歪斜地撞向桐坊十字路口。随着那躯壳的移动,刹那间响起无数贪婪的声音:“是身体,空的身体!”原本远远退开的死灵带着同样的回响,从夜雾里投来窥探的眼神,觊觎着那不受控制的躯壳,只等那光盾消散,便会如蝗群般纷至沓来,鸠占鹊巢……

我慌忙转身一把拽住机械地走向街口的躯壳,被光盾迫退的冰鳍却向着十字街的方向,发出惊讶的低呼。越过那以僵硬动作挣扎的肩膀,只见琢磨的下雪玩具闪闪烁烁地漂浮起来,悬停在半空;闲寂的银光幽微映出支撑着它的一只手的轮廓——然后就是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那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眼神……

“滚开!”低斥的声音明明还是那么从容自得,却足震慑那不计其数的贪婪死灵,随着暴涨的光芒,以“下雪玩具”为中心展开了摧枯拉朽的无形折扇,苍白的人潮退缩着、消散着、发出混乱的咒骂:“少翁,你等着瞧!”“可恶的少千……”“少君……”

不计其数的称呼……少翁、少千,这是我曾听过的,还有那些没听过的、无法听清的名字,再加上“市南琢磨”——我究竟该如何称呼面前的存在……

“少翁,少千……原来那时他们叫的是你!”在刺耳喧嚷里,冰鳍痛切直陈自己的愤怒。

并不搭理叫嚣的死灵,琢磨慢条斯理的转向我们:“少翁……应该是我朝见汉武帝用的名字吧,为楚王召唤亡女时,好像是叫过少千的……总之记不清啦!不过你们应该很清楚——真正的‘名字’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不是吗……”诉说着匪夷所思的话语,他轻扬手中的下雪玩具,冰鳍的躯壳立刻以难以想象的力量执拗前行,几乎将我拖倒。

“不要白费力气了,火翼!我手上可有控制这身体的东西!”琢磨苦笑着转向我,“其实一开始,我是想要你的头发的——因为变成小姑娘的话,应该会比较适合吧……”

一瞬间,我悟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头发和指甲可以化成强大的咒术,一个月前琢磨让我留长发的戏言中,竟潜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为什么即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能用那混杂了纯真与沧桑的诚挚表情,那么自然的面对我们呢?琢磨懒洋洋的勾勾手指,被控制的躯壳猛然挣脱,像穿过平静水面一样没进那寂光中的街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的灵体一言不发地追着躯壳冲向十字街,却被绚丽翻卷着的光流骤然弹开。再也压抑不住怒火的他大喊起来:“你究竟想干什么!市南琢磨!”

伴着潇散的微笑,琢磨垂下头颅:“干什么呢?你们也闻到了吧——连灵体也贪恋它的甘美聚集而来的……那种香气……”

那种香气,渗入浓雾坚硬的机体里……常山花和石榴,甜蜜而**的芬芳……

“我并没有骗你们,它真的是古董……”在烂熟的熏风里,琢磨举起下雪玩具,“听说过吗?上古之人定下盟约时总会宰杀一些神兽,将血盛在容器里埋入地下,作为信物表示永不毁约。可世间没有什么约定会被坚守,一些被背弃的信物就会变成最残酷的符咒,从地底发出醉人的馨香,永不餍足地呼唤无穷无尽的灵魂……”

饶有兴致的玩味着冰鳍的愤怒和我的惊慌,琢磨一手扶住逐渐瘫软的躯壳:“有一天,某人听见了它从地底发出的呐喊,和朋友一起找到了这件东西。这个人想毁掉这不祥之物,可他的朋友却发现只要好好地运用,这可怕的咒具不仅可以使生魂永驻,甚至还能召唤回徘徊的幽魂……”

“难道说是……返魂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冰鳍却低垂单薄的眼睑,向琢磨投去冷冽的目光:“市南琢磨,你究竟是什么人!”

“返魂香?也可以那么说啦,至于我……好久没听见那种称呼,我都忘了……”琢磨像鉴赏古董一样审视冰鳍的躯壳,漫不经心地回忆着,“是什么呢……对了,‘术士’!天下未知的事情是那么多,其中最奇妙的要算生命了:为什么不能长生不老呢?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就是出于对这些不可解事物的热望,我成了术士,可以说,最成功的术士……”

冰鳍凛然直视琢磨得意的表情:“你活得还不够久吗!又要我的身体干什么?”

“本来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凑合用那骑车孩子的身体,不过……”随着冰鳍发出恼怒的咋舌声,琢磨用擦拭珍贵瓷器的手法轻拂那躯壳的面颊,“还是这个比较好——更完整、更清净、更容易凭依……”

“那孩子他怎样啦?”记挂被吸入像下雪玩具一样的咒具里的少年,我战战兢兢的发文。

琢磨朝我悠然地眯起眼睛:“我还以为那孩子的灵魂离开了呢,没想到你们竟然在十字路口留住了他!害得我一个不小心让他偷走这么要紧的咒具,差点还送到你们的手上!”说着他瞅了一眼冰鳍的躯体,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唉……躯壳是必不可少的啊!我本来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这个身体就让给我,然后运气好的话,冰鳍可以在那孩子的躯体里重新开始,这样大家都会开心的!可那婆婆说话不算数,明明说让她孙子回来怎样也愿意的,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器官移植。亏我这么为她费心,还几乎为她打乱了计划!”

“你就那么贪恋生命吗?没有死的威胁,活着还有什么珍贵可言!”冰鳍的嘲讽是那么犀利,可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悲哀。

琢磨不置可否的笑了,将返魂咒具轻轻放入那躯壳指间后便松开手,失去支撑的身躯像蝉蜕般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势;它手心的透明穹隆霎时发出微光荡漾起来,雪粒在波光下翻腾奔涌,推挤着变成半流质状的屏障,仿佛随时都会夺路而出。看着这一切,长生的术士微微垂下了眼角,那是混合着温柔和残酷的笑容:“所以才要这样做啊,因为我已经活腻了……”

那是魂魄!突然间我意识到那数不清的洁白碎屑,就是被咒具吞噬的难以计数的人魂!

这是贪生的微笑吗——面对死别,人们痛彻的悲伤像嵌入心中的尖锐沙砾,随着时间流逝而被回忆层层包裹,渐渐变成美丽的珍珠。可时间对琢磨而言没有意义,泅渡过生死深海,他的存在就如同琥珀中的羽虫,千万年来,一直以展示不灭之死取悦观赏的眼睛。

不再看我和冰鳍一眼,术士从颈上取下那沾满返魂香气的琥珀吊坠,慢慢举到咒具上方:“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这用意外缱绻的语调诉说的恶毒诅咒,我不能确定它真的存在,还是仅仅我的幻觉……

琢磨松开手指,象牙色的琥珀无声沉入返魂咒具蠢动的辉光。刹那间,波动的穹隆爆裂了;如同夜祭的焰火轰然绽放在天宇,光之泉流喷薄而出……

像移开阻碍激流的巨石,桐坊十字街口呼应着返魂咒具涨起光潮,如同不计其数的洁白奔马跃出列栅,将混着浓腻香气的浊雾向四周推散,彷徨不去的死灵霎时间沐浴在磅礴昕海之中……

辉煌的桐坊大街十字通路无尽的扩展,延伸到难以计数的苍白暗影脚下,所到之处亡灵形象渐渐褪去如出一辙的凄惨和阴郁,化成身着不同时代服装的人群,朝着十字街那头晨曦般壮观的无边光亮,越聚越多的人流急切的奔跑着,我看见了那穿校服的少年也在其中,骑着单车,微笑着向我们挥手……

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又会朝着何处演变——那些是徘徊的死灵和被禁锢在咒具里的魂魄,为什么他们竟在这一刻挣脱了诅咒的桎梏……

被那强大的光流牵引,冰鳍的灵体也滑向彼岸的方向,我惊叫着伸手阻拦,可无形的灵体穿过我指尖,淹没在人潮之中……

我惊惶地呼喊冰鳍的名字追过去,却撞上了他的躯壳,返魂咒具也被碰落向地面,随着它射出的最后一道强光,十字街的光芒摇荡着暗淡下来,趁着退散的白雾,熙熙攘攘的人潮也渐行渐远,欢腾疾走的背影淡入不知何时已变得澄澈明净的夜色中……

空荡荡的十字街头,桐树沉默的剪影之间,凛冽的空气凝着路灯的清冷光辉——冬天,已经降临了……

“返魂术失败了!怎么又失败了!”此刻琢磨身上再也看不到平日的从容,他不顾还在微微闪光的咒具,扑向地面拼命寻找什么,路灯拉长他的影子,那像灰纱一样淡淡的影子……

“你在找什么?”这熟悉的语声让我差点欢呼起来——从街那头传来的,是冰鳍的声音!

慢慢走过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冰鳍停在我身边,寒夜里呼吸形成的雾气笼在他唇角;送来让我不要担心的眼神后,他低头注视着琢磨:“偷来的身体,毕竟用不了很久吧!”

听到这所指不明的话语,琢磨朝我们茫然地转过头。看见他面孔的那一刹我几乎惊叫起来——那失去笑意的眼角几时爬上这么多皱纹?就像空花泡影一般,容颜在弹指间老去……

“是在找这个吗?”冰鳍伸出手,象牙色的琥珀坠子静静躺在摊开的掌心,不……那不是琥珀!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发现呢,这根本不是万年前凝固的松香,而是一片早已被抚摸得光洁莹润的碎骨!

向着琢磨俯下身体,冰鳍轻轻摇晃着坠子,暮年的术士想抢回那片碎骨,可衰老而迟钝的手臂根本跟不上年轻人的动作,我忍不住大声阻止这轻率的行为,冰鳍于是慢慢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的微笑起来:“告诉我——这是谁的骨殖?你想让谁凭依在我的躯壳里,你想召唤谁的亡灵?”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那毒咒并不是我的错觉——原来琢磨夺取冰鳍的身体不是为自己长生不老,而是作为容器,用返魂秘术召回附在那片骨殖上的亡灵!

“不说吗?”冰鳍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睛,转身轻快的捡起落在一边的咒具,因为被束缚的幽魂早已解脱,透明的穹隆下空无一物,只有台座还闪烁着幽暗的银光。冰鳍将咒具丢给我后再次凑近琢磨:“让我猜猜吧……就像你说得那样,这片碎骨属于那个发现这咒具的人,身为他朋友,你却为了独占这件宝贝而杀了他!可是在得到永生后的漫长岁月里,你渐渐后悔了,想用返魂术赎回自己的罪过,可是很遗憾,你失败了……”

微笑牵动了术士嘴角的皱纹,他抬起头,以淡泊的目光迎向努力使自己显得冷酷的少年。此刻苍老的琢磨看起来是陌生的,但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依然微妙的混合着纯真与沧桑。一瞬间冰鳍纤细的眉头焦躁地皱紧,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换了更加冰冷的语调:“你永远不会成功的——因为那个人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所谓的琥珀上根本什么也没有!”

“多谢你告诉我,如果没有人这样说的话,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停止吧……”这一刻,琢磨回应的声音竟无比澄明,那是年长者特有的语调,仿佛无尽岁月里的爱恨生死都沉淀为一个闪光的硬核,置于他身体深处,我们感觉到的,就是它透过**屏障透射出的微光,“召唤亡灵需要大量的魂魄,为了搜集人魂,我一直出入于天灾**频仍之处,但那些魂魄最后总是像今天这样白白被放走,返魂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那个人的魂魄已经不在的事实!”

我走过去拉住冰鳍的衣袖,怕他说出更伤人的语言,然而此刻他浅茶色的瞳孔却摇曳着动荡的水光。琢磨努力支撑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说是我杀了他也不为过吧——就像你们一样,他一直面对着彼岸世界。发现咒具的是他,使用返魂术的也是他——我不自量力的想要控制这咒具,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个时候他用这禁咒成功召回了我的亡魂,但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难怪你说要有什么使用返魂术的觉悟!”我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是以命换命,所以你才一直想要报答他啊……”

“报答……”琢磨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突然间大笑从他单薄的胸腔中爆发出来,随着而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喘,让人担心老朽的身躯是否能承受这燃烧般的情绪,不死的术士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断断续续的开口,“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火翼会比较适合做他的容器嘛!为什么要报答,我恨他!被返魂香召唤回来的灵魂是无处可去的,这也算是永生不灭吧,可**却会消亡!我早就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了,遇见适合的躯体就栖息一下,更多时候就只能在黑暗中徘徊……报答他?在他看来我只是试验返魂术的工具吧!我恨他为什么要召回我,恨他为什么要死掉!总有一天我会把命还给他,也让他尝尝无法死去的滋味!”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这就是琢磨发自内心的诅咒?以自己不灭的灵魂作为返魂术的代价,如果仅仅是为了复仇,那为什么说出这诅咒的语声,是那么缱绻,那么忧伤……

“只要你活着就好,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只要你能活下来,他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也一定还这样想!”我大喊起来,可话出口就发现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不会有“现在”,返魂术永远不可能成功。我不知所措的嗫嚅起来,冰鳍却弥补了这尴尬的沉默:“……然后呢,你怎么办?已经知道真相的你,还是得继续活下去的吧……”

“所以我不喜欢你这孩子,和我太像了……”伴着琢磨自嘲般的冷笑,那衰朽的身躯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和暴烈向我冲来,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咒具就已经被他抢了过去。在冰鳍的惊呼里,琢磨将那脆弱的银器狠狠砸向地面,一串骇人的火花之后,咒具滚了几滚停在路灯的光晕里,完整无缺……

仿佛被唤醒一样,一缕甜腻的暗香再一次隐隐缭绕而起,我皱着眉头掩住鼻端,却发现路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又黯淡下来,黑暗的蠹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我们站立的空间……

“只要这件咒具还在,我就不得不活下去。”仿佛早已经预见到这种结果,琢磨恢复了懒洋洋的态度,但他不堪重负的身体却沉重的佝偻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太漫长了,容貌也好,名字也好,他的一切我都已经忘记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的存在都是太过孤独的我臆想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从后悔到怀念,从怀念到憎恨,我是靠了这些活下来的;现在,连憎恨都没有了理由……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已经没有自信了……”

这同样也是无法设身处地替他着想的事——获得了永生,同时又被永生所束缚,就想拥一片雪花入怀,想要它永不溶化,就要忍受那彻骨的冰冷……

“真的不能毁坏吗?”我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咒具,却发现冰鳍俯身正要拾起它。“不要碰!你们还是不要和它扯上关系比较好……”琢磨伸出枯瘦的手臂试图阻止,冰鳍却固执的捡了起来,和琥珀坠子一起,一言不发的递到术士面前。

沉入墨黑的十字路口,再次隐约浮现出不成形的暗影——新的幽魂被咒具散发出的熟透馨香吸引,渐渐聚集过来……

似乎再也不愿和我们纠缠,琢磨一把抢过银器和坠子,转过身走向空寂的十字街,他的新的追随者在他身后渐渐集结起来,越聚越多,却映衬得那残年暮影越来越孤独——还没有结束,返魂术的诅咒,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你要去哪里!”明知他根本去不了彼方,我还是朝着走过漆黑十字路口的琢磨大喊起来。可是术士并不回答,似乎我们根本不曾相识,不曾一起玩笑,也不曾有过谎言和背叛——是的,只不过偶然相遇而已,属于不同世界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牵绊。

“喂!”冰鳍呼喊着,突然用了一种无礼的腔调,那种佯装的粗暴只是为了掩饰他的情绪吧,那看似无关的话语同样表现了这个事实,“下个星期我要考历史,你帮我!”

琢磨并不回头,他的肩膀因为失笑而**着:“这种事情还是靠自己比较好吧,小少爷。”

怎样也无法挽留对方走远的背影吗,不过即使留下了又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命,毕竟不过百年……

“假如春天来的话……”突然间,耳边传来了冰鳍的低语,我疑惑地转头凝视着他。

“假如春天来的话!”冰鳍闭上双眼,深深的呼吸,仿佛用尽全身力量一样大喊,一瞬间,我领悟到他所说的“春天”,并不仅仅是春天。这一刻,琢磨的动作滞住了,虽然并没有回头,但那孤寂的肩头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些落寞的笑意沾染了冰鳍眼角:“如果春天来的话,你来找我吧!无论我在那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请你找到我!”

琢磨背着我们扬起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以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呢。那时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想回来答应的,可他好像已经不在了……”他就像在自言自语,“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和沉默有关的名字……不过他的家还是和以前一样,比别的地方更明亮温暖,让我一下就找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市南琢磨!”冰鳍沉静但固执的呼唤着术士的名字。这是约定啊——语言是有魔力的,只要说出肯定的答案契约就成立了,从此以后,原本无关的两个人之间,将建立起无尽的牵绊。看看冰鳍又看看琢磨,此刻涌上我心头的却不是不安,而是寂寞。

“听起来好像不错啊……”短暂的沉默之后,琢磨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

契约成立了!从今以后,在永恒的时间之流里寻找刻有烙印的灵魂,将成为琢磨生存下去的理由;虽然活在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却并不妨碍他追寻也许只是虚幻的春光……

“那么,在春天来临之前,即使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要装作不认识哦。”听起来只是玩笑,但琢磨的语调却异常认真。

“我知道。”这一刻冰鳍那超然的恬淡中,有祖父的味道。

这应该就是告别的言语了。也许还会相遇在死生的漩涡里,但此刻在这通往彼岸的十字路口背转身,彼此的前路就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冰鳍拉着我回过头去,不再看幽魂簇拥中不死术士,夜色空茫的远处,金色水泡发出柔和的光线飘浮着,映入我的眼帘。一瞬间我分辨出——那是我家的门灯。

还想再回头看一眼,可身后也许就是彼岸了。那可能早已化为深渊的十字街口,突然传来幽微吟咏——异国的语言,无韵的节奏,还有渐渐结成薄冰的苍老声音……

此刻,无法形容的微笑出现在冰鳍眼角,他并不停下脚步,只是用声音捕捉着那吟咏的残像:“……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

(《假如春天来的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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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