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多雨时节
明丽喜欢民国新诗,尤其喜欢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不过到了申城才发现,江南四月已是落花时节。林徽因一生大半生活在北方。中国幅员辽阔,每个地方的四月都不一样的。
残红遍地,四月末的申城走到哪里都有一股子凄艳感。学文的明丽喜欢这种凄艳感,她觉得落红满地,伴上**雨霏霏,便是烟雨朦胧的凄迷江南。
不过孟千里可不喜欢这烟雨江南。江南的细雨这一年从四月一直断断续续下到了六月雨季,就名正言顺地赖着不走了。
车间里库存的金属配件在多雨的季节十分容易生锈。
这天室外雨丝绵绵,他正在跟陈老谈论钻机配件的采购问题。采购已近尾声,国内和国际厂商的产品陆续到货。偏逢申城多雨季,北方厂家的仪器便部分出现了生锈的迹象。
仓管负责人来通知了一声就走了,他还赶着回去指挥两车设备卸货和存储。
孟千里谢绝了陈老要一同去仓库看看的提议,自己一个人撑了把伞就去了。老人家动过手术,雨天关节又容易酸痛,还是不要沾雨的好。
陈老在办公室看汇总的各项报告,忽然一抬头发现明丽来了。他有点惊讶,“大中午的你来干什么?”
明丽撇撇嘴:“我下午没课,来给你送饭。”
陈老笑了,低头看手表,发现时间果然已近12点。门外过道里响起脚步声,爷孙俩默契地转头去看门口,他们都知道来人是谁,早已听习惯了那脚步。
孟千里一手把滴水的雨伞放在门口,一手拿着个纸盒子递给陈老,说:“您看看这个,就是那家揽月仪表厂生产的。试用过,参数达标,差不多够用了。”
他说完这些话才对明丽点头笑了下,然后又去跟陈老说话了。陈老把盒子里的仪表拿出来,细细看了看,点了点头又皱了皱眉。
“他们的东西倒是没生锈,”陈老笑着说。
孟千里说:“北方厂商的配件生锈其实也不能怪他们。以前他们的客户多是北方的,还主要供应陆上机械用,钢材在抗锈蚀方面考虑得可能比较少。”
陈老皱眉说;“在实践中逐步发现问题才是正常的。不过后面对产品材料的要求一定要提高。现在江南雨季这点潮湿就受不了,进了深海到了水下可怎么行!”
孟千里点头,这些设备不光要下水,单是不下水时在南方沿海的仓库和海港,就要面对别处没有的盐雾问题。这些钻机配件,一定要经过严格的耐腐蚀性能的环境实验。
其实实验室并非忽视了这些问题,而是没想到有些厂商囿于旧有经验,在耐腐蚀性能上没有达标。
不过中国的海洋工程机械刚刚起步,科研单位和生产企业都没什么经验,有所疏漏是难免的。
说到揽月厂的仪表,孟千里倒是笑了,“揽月厂的厂长说,从俄罗斯倒来的设备里附带了一些产品标准。说起来,他们还真是按照苏式标准生产的。不过就是个头笨重了些。”
陈老想想说:“那钻机在结构上可能就需要微调一下了。”
看着两个男人似乎要结束谈话,明丽从沙发上站起来,依次打开两个保温罐的盖子。一股浓烈的肉香瞬间侵入鼻孔,引得口腔神经立时有了反应:口水从齿根处渗出来了。
孟千里转头朝茶几上看了一眼,隐隐看见保温罐口露出头的红烧肉块。飘香的肉味溢满了整个办公室,立刻把隔壁的馋虫引过来了。
小赵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谄媚地朝屋内的人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红烧肉。”
“清炖鸡汤。”
明丽和孟千里几乎同时回答,但说完明丽就瞪了孟千里一眼,说:“他肺炎刚好,要吃清淡点。”
孟千里连忙妥协,“对对,要清淡点。”又转头去招呼小赵,“来喝鸡汤吧。”
小赵苦着脸走进来,“凭什么你吃肉,我就只能喝汤啊?”
明丽白他一眼,说:“能有汤喝就不错了,你还挑挑拣拣什么?”
小赵苦着脸还是不说话,孟千里就劝他:“出院的时候医生不是让你一个月之内都要饮食清淡嘛。”
小赵跟他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医生的话能听吗?在他们嘴里,拔颗牙要饮食清淡,开痔疮要饮食清淡,夏天要饮食清淡,冬天也要饮食清淡,饮食清淡都快包治百病了!”
孟千里又手肘捅捅她,意思是明丽在,嘴里注意点。但小赵没理他,跟陈老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走了。既然没有红烧肉吃,他宁愿去吃食堂,听说今天有红烧肉圆。
陈老笑呵呵的,“年轻人不懂饮食的真谛,调料太多会掩盖食材本身的香味和鲜味,我看鸡汤就很好嘛!”
一块五花肉在孟千里唇齿间滋滋流油,香得他囫囵嚼了几下,差点咬到舌头。但他一边吃一边不忘说话,“陈老,我打算继续向揽月仪表厂订货。虽然他们的产品还达不到世界先进水平,但目前能用。我们的第一台钻机也不追求最先进的水平,而是先造出来,再一步步优化进步。在此过程中,我们也要培育国内供应商,慢慢建立自己的供应链,让国内厂商跟我们一起进步。”
陈老点头,“这个提议可行,只要他们的产品能用,可以考虑给机会。有了市场和利润,他们的技术才能进步,产品才能迭代。”
饭后明丽收拾碗筷,孟千里转身要回自己的办公室。但看看窗外的雨,一点变小的意思都没有,就扭头问明丽,“带伞了吗?东西好不好拿?”
明丽从角落里拿出一把折叠花伞冲孟千里晃了晃,拎起保温罐塞进手提袋,就朝门外走。
孟千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忽似想起什么,就拿起门外的伞追了下去。明丽正在楼道大门口撑开伞,惊讶地转身看向孟千里。
雨丝斜斜飘进来,雾气氤氲在廊道里。身后的男人高高瘦瘦的,一头黑发又长长了,大概沾了潮气的缘故,发梢和鬓角都微微卷曲,像浓密的海藻尖在水里漂浮。光线有点暗,视野里所有的边界都不明显,男人的棱角也变柔和了,然而轮廓分外清晰。看得出来,他比初见的时候消瘦了很多。
孟千里迎向明丽的眼神,雾气里,她的双眼既大且亮,并不是他从前最向往的丹凤眼。但在这个雨天里,这双明亮的眼睛令他想起幼年时得到的第一本连环画,《小黑鳗游大海》。深海的幽暗世界里,鳗鱼会发光。
他望着那双也在发光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于是一时也忘了要说什么。
明丽看他发愣的样子,扁了扁嘴就问:“你怎么跟下来了?”
孟千里低头看了一眼拎在手里的雨伞,终于想起了什么,“用这把伞吧,你那把遮阳伞太小了。外面雨点虽不大,但雨丝密,身上很快就濡湿了。”
明丽低了头,没说话。孟千里有点莫名其妙。再看明丽,重新抬起的脸上,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她伸手接过他的伞,又把自己的小伞递给他,“那就只好委屈你用这把遮阳伞啦!”
孟千里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只好挠挠后脑勺,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也不出去,研究所就这么点地方,去哪儿都几步路,不撑伞都行。”
可能他忘了,明丽的住所离研究所其实也就几百米距离,比他去车间,去宿舍和食堂其实远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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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雨连下了几日,缠缠绵绵,室外的行人怨声不迭。但对窗前的少女而言,情怀恰似细雨,薄愁也似细雨,一丝一缕,缠绕不去。
午后无事,明丽是拿了一本外文小说来看,先看的是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看了几页便生了不耐,扔一旁。从书架上重新抽了一本,一看,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还是看不下去。于是又换了女作家薇拉凯瑟的《哦拓荒者》,才勉强看了一章,但是读书笔记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笔。
她干脆扔了书和笔,抱着个毛绒娃娃长叹一口气。叹完气又把闺蜜小汪的信拿出来读一遍。越读越皱了眉,眉心打结,最后看一眼镜子,才伸手把它抚平。
小汪在信里说,学长已经回了国,听说下个月要进外交部了。未来的年轻外交官,西装革履,温文尔雅,明丽想起最崇敬的周总理,在国际舞台上风度翩翩,挥洒自如的样子,再想想学长,眉心又打了结。
学长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她。她想到要回北京,心里居然有点纠结,想到要离开申城一阵子,心里竟然有一丝不舍。
这是怎么了?
其实她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小汪说,你明明知道怎么回事的,如果真是那么回事,请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小汪还说,学长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而你看过去的目光里,我也只看到仰慕。有时候仰慕到爱,还差着一步距离。
窗外织雨如旧,风帘翠幕,六月的江南雨,林花谢了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