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积劳成疾
孟千里回申城要过长江。
申城在江之南,大江万里奔涌而下,到申城时,忽然收敛了锋芒与峥嵘,像挽了发髻的新妇,平添了温婉和顺。
这天下雨,一路春雨绵绵,雨丝极密。江面的商船逢雨天便放慢行速,货轮电机的声响和船号声都低沉。
长途车在服务区让乘客下车上厕所。孟千里却登上了边上的一座小土丘,土丘上有座破落的凉亭,牌匾上斑驳的字体隐约能认出“阅江楼”三字。
孟千里一愣,阅江楼不是在南京吗?继而又笑了,也许是山寨的。去年他出差,还在南方小城里见过一座迷你的巴黎铁塔呢。
撑着雨伞,从阅江楼的斗拱飞檐下俯瞰江面,一时忘了时空,以为身在旧时南朝的锦绣温柔乡。
忽然想到,这个服务区叫京口服务区,便想起了辛弃疾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再看江水汤汤,想起几千年前的古人或许也在一座小山丘上望江怀古,蓦地后背、耳朵和头皮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祖国祖国,原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国,脚踩同一片土地,讴歌同一片山水。
祖先千年前豪情满怀地说,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带着满腹诗情回了研究所,人反而有点沉默。在楼梯口小谢递给他一份文件,他低头看一眼,立刻睁大了眼睛。
“怎么这磁力仪的价格还涨了?”他一皱眉精神头反倒回来了。
对面的小谢一脸懵,孟千里这才意识到之前负责这事的是小赵,于是问:“赵天明呢?”心里却忍不住起了个无稽的想法:他不会回去结婚了吧?
“他得肺炎了,去医院吊水。”
孟千里一惊,他印象里小赵的身体比他还好,怎么就轻易得了肺炎呢?
“哪家医院?”
小谢说了个名字,转身想走。孟千里拦住他,再问一遍:“这磁力仪价格比上次高,是不是制表的人弄错了?”
小谢想了想说:“是小赵托我给你的,你还得去问问他。”
孟千里无奈,只好让他走了。
下班后到医院看小赵,在问询台跟护士说话的时候,孟千里见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他的表姑。
之所以不想见她,倒不是表姑自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她的儿子。孟千里的这个远房表弟跟他同一所大学,去年大四。因为国家政策调整,大学基本已经不再包分配。但表弟性格内向,表姑认为他最好的工作去向就是留在大学任教。然而说到考研,他的成绩又很勉强。表姑的意思是,孟千里在大学里老师多,而且多数对他青眼有加。如果他能帮表弟牵线托个人,只要有导师愿意带他,那就认真备考笔试,只要过了关,一切就好办了;哪怕差一点,也还有操作空间。
然而孟千里很为难。如小赵所说,他是个有点精神洁癖的人,平生最看重真本事。要他帮一个水货去挤掉一个有真本事的人,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然而表姑一直找他,他十分无奈,只能想办法躲着她。
然而今天碰了个正着,躲无可躲。
孟千里看着表姑朝他走过来,心里直打颤,却又不得不去想说辞。
表姑五十不到,腰板和腿都笔直,穿一身白大褂,风采极佳。要不是有个让人操心的儿子,这个三甲医院行政科主任也是个让人羡煞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表姑这回并没有表现得太过热络。以往她总把他父母、姐姐一家、堂哥一家嘘寒问暖一圈,分外关心他们的身体健康,一旦他们有个头疼脑热就想要热心帮忙。
这回不一样,表姑表现得就像个正常的远亲,说着远亲该说的话,分寸拿捏得极好。
孟千里松了口气,这才明白,从前是母亲的身份让她变成了一个不知进退的女人。
他不太清楚其中转变的关节是什么,但很庆幸有这样的改变。
去往住院楼的时候他忍不住猜想:大约是表弟靠真才实学考上研究生了。那可真是皆大欢喜的事。不但挣了自己的前程,连母亲的尊严都挣回来了。
进了病房,发现小赵在睡觉。孟千里想了想,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又从包里拿出份实验报告来看。
大概是被纸页翻动声惊动了,小赵很快就醒了。
孟千里对着他的脸细细看了两遍,觉得对方的气色比自己还好,怎么就肺炎了?
还没提出疑问,小赵就说:“没人给我熬虫草鸽子汤啊,咳嗽两个月可不得得肺炎!”
孟千里本想说他生病还精神头十足,可立刻意识到小赵说话明显中气不足,看来是真病了。他叹口气说:“你女朋友呢?怎么不来照顾你?”
“昨夜就是她陪着来的,”小赵说,“忙了大半天,下午我让她回去休息会儿。”
孟千里拿过床头的保温罐,说:“别嫉妒我的虫草汤了,这是银耳莲子羹,明丽特地为你炖的。”
小赵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从昨夜到现在,他只吃过医院食堂的饭菜,实在不合胃口。
他一边吃一边交代工作上的事,孟千里则一边听一边点头。小赵说完就专心去对付羹汤,孟千里则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暮光从斜后的窗户里透进来,照得小赵脖颈上的青筋格外分明。
生病到底磨人,三天不见,这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竟似瘦了一圈。
其实半年下来,实验室成员几乎都瘦了一圈。钻机项目就像一台高速行进的列车,项目成员就像其上的部件。列车全速运行起来,部件也会有很大的损耗。
新年以后有三个年轻的助理研究员递了辞呈,说辞都一样:同学在深圳开了公司,要一起南下创业。
这个春天,惊蛰还没过多久,分外躁动。
研究所到大学招人,已经不再是毕业生青睐的单位。从这一年开始,大学毕业生彻底不再包分配。他们与用人单位之间,开始实行市场化双向选择。
不过年轻人丝毫不担心前途,他们嘻嘻哈哈地打包行李,买一张单程火车票南下,或结伴或独行,深信更好的未来在前方等着自己。
三个年轻人的工作关系在研究所,实验室无权决定他们的去留。所长周晓鸫挽留了一番,无果,便给出答复:等从别处抽调了人手,工作交接完毕,即可办理离职手续。
可惜合适的人才不易得,陈老和孟千里的意思都一样:宁缺毋滥。
等了两个月不见回音,三个年轻人里有两个按捺不住性子,把档案关系留在了海矿所,什么都不要了,只打了声招呼,第二天就不再来上班。
实验室工作本就紧张,一下多出两个人的活,更是百上加斤。
难怪小赵被累病了。
孟千里有点内疚。小赵吃完,把空碗放在床头柜上,反过来安慰他:“你别担心,没大问题。我从小就这样,喉咙一咳嗽,肺就发炎。这回算好的,咳了这么久才发作,说明身体素质好多了。说不定明天就消炎,后天就回去上班了。”
孟千里赶忙打断他:“别那么急,等彻底养好了再说。”
说完就问他磁力仪涨价的事,这回连小赵都气得骂人:“真他奶奶的!贵就不说了,还出尔反尔!”
“他们给的理由是什么?”
“说是仓库失火了,烧了一批货。”
“烧了他们自己的库存,为什么损失要我们承担?”孟千里不解。
“要不怎么说是强盗的后代呢!”
孟千里怕小赵激动,就转移了话题。又聊了会儿刚准备走,忽然听见走廊里有激烈争执的声音传来。
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是一对年轻的父母带了七大姑八大姨来找一个医生理论,指责对方给自己孩子实施的治疗方案有问题。
孟千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医闹,十分好奇他们要怎么闹,又担心双方闹出什么后果。
刚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小赵就笑道:“也就这样了,不会闹出更大动静。你要有事就先走吧。”
孟千里倒好奇了,“你怎么知道的?”
“带一大帮女性亲戚,分明是来吵架的嘛。要是打架,得带男人才行。这病人家属还好,是老实人。”
“不老实的会怎么闹?”
小赵想想说:“去年秋天,申科大附属医院的那起事件,才算遇上了真正的狠人。”他顿了顿又说,“不,是地痞无赖。”
“怎么回事?”
“患者车祸,被救护车送到急诊室的时候没有家人在旁。但是伤者动脉血管破裂,又有金属碎片进了腹腔,情况危急。医院为救人命,没家属签字的情况下就施行了手术,结果没救回来。”
孟千里瞪大眼睛,“然后家属就去闹?”
小赵叹气,“医院程序不合规,能讹点钱,为什么不呢?”
“真是人心不古。”孟千里觉得很悲哀,“以后谁还敢随便救人?”
“人心自古都一样,”小赵面无表情地说,“只要利益够大,就会和瓶子里的魔鬼做交易。现在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人人向钱看,魔鬼就更猖狂了。”
孟千里诧异地看了小赵一眼。他这个朋友很有意思,有时活泼过头,嘴碎得几乎幼稚;但有时却又分外冷静通透,看问题一针见血。
离开病房时,走过通道发现那一大家子还在,医生被堵在一间储藏室里不敢出来。门框上的玻璃已经被砸碎了,碎玻璃落了一地。保安正拉着人,让他们离远点。
孟千里忽然想起来,去年10月初,他收留揽月仪表厂的司机老鲁住在所里门房,第二天误以为老鲁讹上了单位。当时听同事小谢在聊一起讹人事件,自己张冠李戴,白惴惴不安了一天。现在看来,也许小谢说的,就是申科大附属医院的医闹事件。
心情低落,便一路沿街走回去。慢慢就发现,道边的玉兰一树一树地都开了,大朵的白色香花伴他走了一路,心情渐渐就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