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采购难题

直到过了清明,天地间的寒意似乎才渐渐散去。柳树像是一夜之间吐了新绿,但定睛一看,刀裁般的新叶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了。

孟千里断断续续咳了近两个月,暖阳一晒,整个人也立刻神清气爽了。不过他觉得这是明丽的功劳。两个月里,明丽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用虫草炖了鸽子汤,然后叫他去喝。

他不懂中医,不知道虫草和鸽子到底滋补肺还是别的什么脏器。但长时间熬夜,身体却还过得去,一定有这些补品的功劳。

所以咳嗽一好,他就兴冲冲地去了陈老家里。吃饭时陈老问他项目进展,孟千里一愣,才发现没什么新东西可说。因为前两天才为国际采购的事向陈老汇报过。

陈老笑呵呵地不说话了,明丽却白了他一眼,说:“外公你别问了,他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一句话说得孟千里脸上发烫。他想了想,最近几次还真是算着时间来喝鸽子汤的。

陈老连忙打圆场,“我手术不能去办公室,小孟统领全局,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是应该多吃点嘛!”

陈老的话其实跟外孙女说的不是一回事,不过明丽也没反驳他。这顿饭的后半段,不知怎的,竟没人说话了。

饭后是陈老把孟千里送到门口的。他的手术伤口已经痊愈,断骨也长好了,预计下周可以回实验室上班。临别在门口便叮嘱了孟千里几句。

下楼时孟千里觉得心里空****的。前几次离开时,明丽会把他送下楼梯,至少也送到门口。但今天他说声“我走了”,她却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头都没回。

仿佛他的病好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又可以回复到那个忽冷忽热的状态了。

孟千里忽然有点恼火。他从来是个主动进取的人,这忽上忽下的被动状态让他像被一根绳子吊在悬崖下,太难受了。

新年一过,他都30岁了,她才24,不能让她肆无忌惮地玩这欲擒故纵的游戏。

脑子里想着事,就没注意周遭的环境。进了研究所大院,上了宿舍楼,在门口停下来,刚伸手掏钥匙,忽然有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孟千里一惊,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瞧,发现小赵正站在走廊柱子的阴影里看着他笑。

“没事吓人做什么!”孟千里没好气,一边开了门进屋。

小赵跟在后面也进来,抢在他前面开了灯。灯光一亮,衬得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

孟千里心情不大好,今晚看小赵的圆脸圆眼睛,觉得怎么都没平时顺眼,就说:“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小赵还是笑,“这是逐客的口气啊,怎么,在明丽那儿受气了?在女人那儿受了气可不能拿兄弟出气啊,兄弟可是手足。”

孟千里还是没好气,“那行,你扔了原来那件衣服,重新找一件结婚吧!”

小赵跟现任女友谈了一年多,现进入谈婚论嫁阶段,已经向所里预告了半年内要请婚假的事。

小赵估计孟千里受的气不小,不想再往枪口上撞,于是摸摸鼻子说正事,“临下班的时候,行政科把统计好的报价单送过来了。”

孟千里一听,立刻正色问:“国际厂商的报价如何?”

小赵叹了口气,“老规矩,凡是我们国内造不出的,报价统统比国际市场高两三倍。”

孟千里皱了眉,“换个厂家呢?”

“我怀疑他们是串通好的,都差不多。”

“这也太欺负人了!”孟千里怒道,“你找人跟他们沟通下,表示一下抗议,凭什么卖我们就比卖别人贵?”

“不用找别人,我亲自跟他们沟通的,也抗议过。他们说我们的采购量小,自然单价就高。”

“这是什么狗屁的借口!”孟千里忍不住爆了粗口,“一些批量生产的电子仪器罢了,他们库存都有一大堆。又不是定制产品,要另外开生产线。”

“跟他们讲理没用。”小赵竟然笑了,“那些洋人什么时候要过脸?你忘了八国联军,忘了火烧圆明园,忘了他们抢了那么多中国文物还沾沾自喜地把赃物放在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博物馆里向全世界展览?洋人资本从来只看利益的,如果炸死自己能让利润翻倍,他们就会屁颠屁颠地去生产炸药引信。这回连借口都不好好找一个,不就看准了我们非买不可吗?装文明如果不能带来利润,他们为什么要装?”

孟千里慢慢在**坐下来,沉默了。初春的寒意从窗棱的缝隙里丝丝缕缕渗进来,慢慢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这个夜晚,一不小心就浑身冰凉。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技不如人是原罪,哪怕受了欺负也要咬牙忍着,发泄情绪只会浪费时间。”

小赵点头,没有说话。

孟千里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悲哀。”

小赵不解,低头看他。

“我可以接受暂时落后,也可以不眠不休地奋起直追。但我的竞争对手那么原始,动物性那么强,甚至他的领先状态,都是靠动物性得来的。这会让我怀疑他们的文明,觉得这场竞争没劲。哪怕有天我赢了,也会意兴阑珊。”

小赵怔了怔,没想到孟千里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认识他多年,一直认为他只是个单纯而理想主义的理工男,没想到他对于胜利竟然有点近乎偏执的精神洁癖。

项目负责人精神力减弱,小赵有点慌,但他到底机灵,想想就说:“人这一生,要找一个好对手比一个好朋友还难,几乎跟知音一样可遇不可求。你别想太多了,先求胜利吧,成功没那么容易。而且成功了,造福的可是一个国家,可是八亿人。等我们的科技全面超越了他们,就用我们的先进文明去改造他们,教他们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克己复礼,什么又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孟千里笑了,抬手拍拍小赵的肩,“不用这么费力激励我,我没事。”

小赵也笑,“对,搞科研的别像搞人文的想那么多啊,真要去想,经得起推敲的事可不多。”

孟千里叹气,“可是这么一来,外汇使用额度要重新申报审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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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个月,孟千里回了一趟家。其实清明他回去了一趟,为了祭祖。那次当天来回,只在家里吃了顿饭,晚上又回了申城。

这次回家,半公半私。春节没回家,这回在家好歹过一夜,跟爸妈说说话。另一方面,他约了那回给陈老输血的司机老鲁,和那家厂子的厂长。他想去那家厂里看看,说不上考察,纯为看看,只是私人名义。

孟千里记得那家厂给大申港机提供过电阻率仪。他有点好奇,想知道他们的仪表参数和质量怎么样。之前他打过电话去大申港机,但接电话的人说不清这事谁负责。于是趁着回家,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进了揽月精密仪表厂,孟千里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车间竟然有大半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设备齐全。但有的生产线已经停了,在厂房里大点声说话,能看见灰尘从机器表面飘到斜阳下飞舞。大概有几个月没有开工了。

孟千里仔细看了看设备,认出来是俄罗斯产的,便指着问厂长老马:“你们从俄国进口的?”

老马苦笑一声,“苏联刚解体那会儿,有胆儿肥的倒爷过去探路,不但倒点轻工业品去卖,还把苏联破产的家底倒出来卖回国。这些设备可是好东西啊!”老马指着机器一脸痛心疾首,“生产的东西皮实耐用,我们着实也风光了几年。可谁成想现在不兴苏联那套了呢?欧美标准进来了,什么都讲求精细化,要求高精度。老客户都看不上我们的东西了。”

孟千里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故事。他去和大申港机合作成立的子公司看过,里面使用的很多精密仪表都是这家乡镇企业生产的,当时就感叹其技术参数和质量丝毫不逊于大型国企的产品。此时不禁感叹中国人脑子活的还是多,西方在苏联的庞大尸体上敲骨吸髓,他们也能跟着吃点下角料。

想了想就问:“你这儿所有的设备一共花多少钱买的?”

老马举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孟千里猜:“两百万?”

老马摇头,“二十万。”

孟千里扬了扬眉,继而又苦笑摇头。这里十几套设备和生产线,有生产负荷、风速、位置、高度、倾角等各类传感器的,有生产应变仪的,另一个车间里还有生产各类流量仪的。到市场上去买,两千万都不够。

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先辈一定想不到,家底和遗产会这么被后人糟蹋。

老马有点不好意思,“从珲春那边进来的,过了境对方就不管了。运输费了好大劲,运费小十万呢。”

孟千里点头,又借了纸笔写下几种仪表名称,问老马:“如果重开机器生产,最少生产多少可以保本?”

老马叫来车间主任和销售主管,核算了下,在那张纸上加了几个数字。

孟千里看了看,不到国际报价五分之一,于是指指最上面两种仪器说:“就按这个数生产吧。如果实测下来参数能达到你们产品目录上宣传的那样,再生产后面几样。”

临走时老马搓着手问:“孟工,这次要是能合作,后面是不是还有很多机会?”

孟千里想了一下才回答:“不好说,我们实验室用材毕竟少,大量使用要等到商业化运营之后,到底多久我也说不准。”他说得很实诚,不想开空头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