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安
舞团的演出时间必须与工作时间错开,今晚舞团演出结束的时候就接近十点钟。
宋持风来之前,宁馥看了一下时间,正好十点半。
团里那帮人应该已经到了火锅店,微信群里不停有人拍火锅的照片问她怎么还不过去,她回了身体有点儿不舒服,让他们先吃,就没再管。
宁馥一个人坐在化妆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情绪还算冷静。但宋持风当时一次一次地未卜先知,对时慈的动向了如指掌,确实很难让她相信他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毕竟宋持风是宋氏的掌舵人,不是时慈那种初出茅庐的社会小白。
他既然能用手段干预这件事情的走向,那么就不太可能对那家公司的背景和情况完全不知情。那他在这一件事情里充当的角色,到底是什么?
在宋持风还没来的时候,宁馥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一下一定要冷静。
但在男人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依旧如同从屋檐上坠下的冰凌,带着刺冷的寒意:“你早就知道那家公司的情况,对不对?”
果然,一切就正如宁馥所预料的那样,宋持风甚至没有反问哪家公司,只是皱了皱眉:“时慈跟你说的?”
“是又怎么样,”宁馥一直隐忍的情绪就因为宋持风的一句话突然出现了裂痕,然后在顷刻间决堤,“所以你确实是瞒着我对吗,你明明知道,但是却……”
她说到最后,声音一直在发抖。
宁馥在情绪上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被隐瞒之后的委屈。
“宁馥,你冷静一点儿。”宋持风看着红了眼眶的宁馥,伸出手想碰她,却被她侧身躲开,只能收回手,站在原地说,“我现在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机关算尽你应该也听不进去,那我就只问你一个问题,时慈跟你说了那家公司暴雷的事儿,他说了他挪用投资的事儿吗?”
宁馥又是猛地一顿:“挪用投资?”
“我通过其他公司投给他用于研发的钱,被他挪用进去填这次的亏损了。”
宋持风说着轻笑一声,带着一种微不可察的轻蔑:
“他没有跟你说,对吗?”
她这个时候才想起刚才时慈关于结果的回答说得相当模糊,只说“找到了别的办法补上了这个钱”,却根本没有提及是什么办法,怎么补上这笔钱。
如果说刚才的事情,还属于是生意上的亏损,那时慈这一次的举动,就完全让整件事情变了性质。挪用投资款,那可是诈骗。
“宁馥,你应该明白我如果真的想对时慈做什么,他根本没机会向你诉苦。”
男人的声音逐渐靠近,他用大掌托起她的下巴,拇指揩去她脸上新鲜的泪痕:“你把我想得太神通广大了,就算我也许可以操控那些公司的决定,却不可能操控时慈,让他主动提出不收定金,对吗?”
他还是第一次看宁馥落泪。
她就是哭起来也充满一种坚韧的美感,静静地红着眼,泪珠子好像江南针芒细雨中瓦片屋檐上淅淅沥沥下坠的水珠,悄无声息地簌簌落下。只可惜她这眼泪是为另一个没有用的小男人而流。
但宋持风原本郁结在胸口内的烦闷在对上她一双惹怜泪眼的一瞬便消弭了,他微微垂眸,声音放轻道:“况且,这件事儿目前所有的亏损,基本在我这里。”
男人语调依旧冷静,却好像在无声地向宁馥透露着一种被人冤枉的味道。
她冤枉他了。
宁馥刚才所有复杂百味的情绪就在这一刻,静悄悄地在宋持风手中消灭得一干二净。
她本以为今晚会和宋持风大吵一架,从此再也不相往来,结果现在却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带着愧疚和无措的情绪。
“对不起,我不该揣度你。”
宁馥也不是空有一身骄傲拉不下脸承认错误的人,从小到大,她只要知道是自己做错事儿,认错都很干脆利落。
反倒是宋持风听见她难得的细软声音,低低地笑了一声:“不用对不起,只要你以后多相信我一点儿,宁馥。”
“那时慈是不是要补上这笔钱……如果不补上的话……”
“无所谓,”男人低下头同她耳鬓厮磨,柔和沉声离她近在咫尺,“如果你不想,我不会和他计较。”
他本想着话说到这一步,宁馥应该不会再有意见,也不会再去浪费时间担心那个没用的小男人。但宁馥用手抵在两人中间,认真地抬头看他:“我没有不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周围还泛着点儿红,声音也黏连着一丝沙哑,却是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这件事儿如果是真的,那确实是时慈的错,他也应该把钱还给你。”
宁馥看着男人好似有些意外的眼神,忽然生出两分迟疑:“不过,如果时慈把钱还上,他还会被追究法律责任吗?”
到目前为止,宁馥对这件事情的想法还是比较简单的。
如果宋持风真的要计较这笔钱,那时慈的父母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对于他们家来说,这笔钱不是小钱,但咬咬牙肯定也能拿得出来,反正不管怎么处理,这件事情肯定不能就这样轻飘飘地带过去。
但宁馥出于私心,当然也不想要时慈因为这件事情真的留下案底。
看着宁馥眼睛里认真的天真神色,宋持风便自动地败下阵来,忍不住顺着她的话说:“嗯,一般来说还上了就没事儿了。”
宁馥这个人的性格里,很显然是有一些较真的。这一点从她极佳的专业素养中就能看得出来,没有一点儿较真的人是练不成她这样的。
“那你一定要让他把钱还给你,这个亏损不应该让你承担。”
但宁馥真的一本正经地让他去把钱追回来的时候,宋持风也是真的觉得她这种不偏不倚的原则太可贵了。
“知道了,我会去处理的。”
明明宁馥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但宋持风有一种好像输在了她手里的感觉。
“好了,别再想这件事情了,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他有些好笑地伸手捏了捏小天鹅的耳朵,“我忙了一个月才挤出两天时间,真的不想浪费在其他事情上了,好不好?”
他忙碌了整整一个月,总算能空出两天假期,一刻不停地往她所在的城市赶,迎接的却是她的狂风骤雨。
宁馥觉得纵使是这个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没法对此时此刻的宋持风说出拒绝的话。
虽然这群演员在今晚开演前已经提前吃过晚饭,但一场舞剧下来两个多小时,宁馥此刻也是饥肠辘辘。
他们没有走太远,就在附近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川菜馆。
川城的剧院比较老,正处于市中心的位置,周围的餐厅上到米其林三星下至闻名全市的百年老店一应俱全,让他们舞团的人在闲暇时可是饱够了口福,逼得副团长天天在旁边耳提面命,让他们注意身材。
宁馥跟着宋持风进了川菜馆,去洗手间的时候才发现这家店所有的装饰用的是新鲜的鲜花,洗手台上放着的花瓶口很浅,一丛一丛的绣球花瓣上尚且残留着露珠,看着相当娇嫩可爱。
她又想起校庆那天,宋持风送她的那一束花,里面也有这样一团绣球。
刚才的矛盾中,宋持风并没来得及回答她关于校庆那束花到底是不是他送的这个问题。
现在面对呼之欲出的答案,宁馥却没有勇气再问一次一模一样的问题了。
吃过饭,宁馥在餐厅端上两份甜点的时候,才发觉她微信上的消息已经多得爆炸了。
其中最多的是舞团的人,有余晓枫也有团长、副团长,一堆人已经经历了一次失去主演的后怕,一听她身体不舒服,都吓得不行,纷纷在微信上向她传来最热切的关怀。
宁馥看他们已经完全乱了阵脚,立刻挨个道歉,解释说已经没事儿了。
她好不容易把团长、副团长他们安抚好,余晓枫的回复又跳了出来:那你现在在哪儿呢?我们这快吃完了,火锅不好打包,我给你打包点儿糕点回去?这里的糕点很好吃!
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抬眸看向正在解决甜点的宋持风:“你今晚住哪儿?”
“我来之前让助理订了酒店。”宋持风出差来过川城几次,但城市发展日新月异,对这里也远谈不上熟悉,“距离这里好像不远。”
宁馥大概觉得这问题有点儿难以启齿,索性把手机屏幕推到他手边:“我怎么回?”
宋持风垂眸扫了一眼,意识到宁馥好像是在问他的意见。
不管这是不是她出于刚才那顿小脾气的补偿,都让他心情轻快起来,双眼含笑:“你说你已经找到地方吃饭,让她不用担心了,怎么样?”
吃完饭,宋持风打开地图查了一下酒店地址,离这里确实不远,几百米的距离。
走这点儿路干脆就被他们当成了饭后的消食散步,两个人从川菜馆出来,并肩步行上天桥,时间已经不早,但这座不夜城依旧到处可见刚从电影院或商场里走出来的小情侣。
宁馥相当不解风情地把两只手都揣在口袋里,与男人并肩往前走,就听身旁人问:“明天要演几场?”
“就一场。”宁馥说,在外演出说辛苦也辛苦,说不辛苦也就那样。
工作日她每天一场时长两个半小时的演出,周末多一点儿,上下午各一场,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只要保证演出不出错,在房间里休息也没人管。
宁馥又想起一个问题:“明天你要来看吗?”
“后天我也会去看。”宋持风说,“很久没看你跳舞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宁馥意外地看见这个时间竟然还有站在天桥两旁卖糖葫芦的小贩,而且看起来生意还挺好。
她正在心里感叹现代城市果然不存在夜晚,就看宋持风已经走上前去,然后很快拿着一串冰糖草莓回来。
宁馥没提过想吃,自然以为这是宋持风给他自己买的。但下一秒,宋持风把那串鲜红的冰糖草莓递给她:“给。”
她其实刚吃饱饭现在对这些零食不太感冒,但想着宋持风买都买了,便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伸手去接,眼看宁馥的手在空中扑了个空,宋持风不等她用奇怪的眼神质问,直接换了只手拿住那串糖葫芦,牵住她的手,宽厚大掌轻松将她的手包在掌心。
“宁馥,跟你牵个手真不容易。”
男人掌心温热,笑眼盈盈,修长手指从她的指缝间穿过、卡紧、相扣。
“真不要?”
“不要。”
两个人一路散步到酒店,其间宋持风数次想把糖葫芦给宁馥,都被她直言拒绝。
“吃了会胖,我好歹也是个跳舞的。”
被套路了的宁馥看起来就像是奓毛的小猫,可爱得让宋持风好几次路上就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先抱着她亲一会儿。
奈何他们这一路过来全都是闹市区,到处都是熙攘人群,让他只能把手上的糖葫芦硬生生玩成了逗猫棒,用来望梅止渴。
到了酒店房间,宁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茶几上被保鲜膜包好的冰糖草莓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她低头点开微信,想看看余晓枫回了没,却见置顶的大男孩发来了新的消息。
Sc:宁宁我抢到票了!
Sc:你看你看,还是VIP席,会不会离你比较近?
Sc:[图片]。
看着时慈的白色气泡,那股他马上要见到她的兴奋与高兴洋溢在字里行间,宁馥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她很想问问时慈挪用投资款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以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但又怕时慈会像之前那样支支吾吾,避而不谈。毕竟之前时慈的想法,应该就是不希望被她知道这么大一件错事儿。但生意被骗和挪用投资款,很显然后者更严重。
前者时慈都要等到解决后才肯告诉她,后者的话……
Nf:时慈,你最近研发进度怎么样了?
Nf:投资款应该已经到了吧?
她只能这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旁敲侧击地问。
那头时慈沉默了下来,顶端却不时闪过“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
反反复复,过了许久,那个白色的气泡才缓缓地从屏幕下方浮现。
Sc:嗯,到了。
Sc:都挺顺利的,你别担心了。
短短的两句话,就让宁馥嗅到了谎言的气味。
时慈不是这种性格,他很喜欢分享自己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以前他们家厂子扩建分厂的时候,他都要跟她絮叨上一大堆鸡毛蒜皮,从雇佣人工到采购设备,恨不得把他做的所有细节亲口告诉她。
像投资款到账开始研发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像是这样平淡的,简单两句话带过去?
看着时慈直到现在还在粉饰太平,宁馥心情更加复杂。
可眼看问题已经问不下去,她也只能跟他道了晚安,放下手机抬头却看宋持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浴室出来了。
“看你聊得很专心,就没叫你。”
男人身上穿着酒店的浴袍,前襟微敞,隐约可见胸腹精壮的肌肉线条,两道锁骨清晰挺直,锁骨的凹陷处还残留着一点儿水迹。
他走到酒柜前直接开门挑了一瓶出来,又看向桌上未动的冰糖草莓:“真不吃?”
宁馥总觉得宋持风好像把她当个口是心非的小孩了:“外面糖壳那么厚,我自从来到川城又是晚饭又是夜宵的,再这样下去回去都要胖得跳不动了。”
宋持风扫了一眼她的细腰,暂且放下酒瓶,走过去剥开冰糖草莓的保鲜膜。
那草莓估计是一开始挂糖就没挂好,一面糖壳厚,另一面糖壳薄,保鲜膜一揭就噼啪碎裂开来,露出完整的草莓果肉。
宁馥正想问宋持风又想干吗,就看男人从竹扦上取下一颗草莓,送到她嘴边:“这样总可以吃了吧,没有糖壳了。”
他今晚好似对这串冰糖草莓有一种奇怪的执着。
她很是奇怪地看了宋持风一眼,想想没有糖壳的草莓热量也还好,便张嘴吃下,只是还没来得及咀嚼,就看男人放下手上的草莓串:“我也想吃。”
“……那你吃啊。”
宁馥刚想说这不需要和她打招呼,就看宋持风欺身而上,直接吻了上来。
这一次说吻,其实并不太贴切。
宁馥口中还含着一颗草莓,草莓肉已经被高温熬化的糖浆烫得有一点儿半熟,果肉软烂到一碰便支离破碎,在口腔中汁水四溢。
而宋持风做的,就是将一颗完整的成熟草莓那种酸甜的清香融入进了两个人的呼吸,也融入进了这一个绵长的吻之中。
宁馥回到酒店,房卡刷开房门,余晓枫已经睡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她刚在宋持风那儿已经洗漱过,简单地把衣服换了换便躺上床。
按理说,她现在应该相当疲倦,但面对一室黑暗,有些难以入眠。
刚和宋持风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时间去想,现在陷入独处的时候,思绪根本无法从远在庆城的时慈身上绕开。
以前她一直只觉得时慈只是有点儿温暾,就是那种典型的小男人。
他会很乖很听话,很贴心很会哄人,当然也会有自己的缺点,比如耳根子软,比如缺乏主见,在小事情上很容易被左右。
每个人都有缺点,宁馥自觉自己也不是完美的人,所以一直包容着他的小缺点,磕磕绊绊地走到了今天。
说实话,在今天之前,宁馥都没想过他能做出挪用投资款,只为了掩盖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的事情。
而且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还能佯装出若无其事地抢票,兴高采烈地说要过来看她。
宁馥躺在**,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她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这个和她相识了七年之久的人。
转眼,到了宁馥舞团停留在川城的最后一天。
这是个周六,宁馥上午已经演过一场,时慈的票是下午那一场。
在微信上,时慈已经把之后的时间都计划好了,比如结束正好五点半,然后他们去吃饭,再一起逛逛街,看看夜景,或者陪她买点儿新衣服。
宁馥看得出来他情绪很高涨,她每次想像他一样装作无事儿发生,却总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到最后只是淡淡地嗯了两声,就放下了手机。
三点开演的剧目基本两点半就开始检票入场。
时慈把电子票兑换成实体票,一抬眼就看见身材高挑颀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的男人。
“宋先生?”
他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宋持风,意外之余甚至有些不可思议:“您怎么会在这里?”
宋持风倒是早就注意到时慈,却没主动和他打招呼。
不过面对时慈的热情,他也回以礼貌微笑:“正好过来出差,顺便看看舞团最近情况怎么样。”
时慈立刻明白舞团里应该有宋持风的投资,也笑着解释说:“啊,我是来看小宁演出的,对了,我座位是三排五座,宋先生呢?”
“我在一排。”宋持风扫了一眼手上的票,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正巧遇到,我这里正好还有一张连座的票,时先生感兴趣的话要不要换过来一起?”
时慈未作他想:“您的同伴有事儿没来吗?”
宋持风微笑:“我一个人。”
一个人,却买了两张连座票。
时慈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宋持风怀里抱着一束相当大的花。
时慈自己也属于常买花的人,一看就知道这花质量很好很新鲜,不过那些花他大多数都叫不出具体的名字,只觉得虽然颜色各有不同,团团簇簇还挺好看。
宋持风多订的那个位置,不会是为了放这束花吧?
“那就谢谢宋先生了。”他压下心头的不可思议,同男人一道往里走的时候又找话题说,“这次小宁好像表现得很好,我前两天听厂子里的人说,在微博上看见她了。”
和电视剧、电影不同,舞剧这种东西本就小众,欣赏门槛很高,再加上剧场内部禁止拍摄,想要出圈基本可以说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这次宁馥能小范围出了一下圈子,主要也是因为有个不懂事儿的小年轻顶着被赶出去的风险拍了一段儿发到了微博上,配文也和舞剧无关,只是感叹了一下宁馥的颜值,结果没想到被营销号转了一遍,转发直接破了万。
时慈当时看见的一瞬间还没来得及兴奋,那股情绪就已经演变为一种酸涩。
尤其翻到底下评论,很多人都在喊老婆,到处打听宁馥的个人微博的时候,他心里就更是憋闷得厉害。
这种感觉真的难以言喻。
宁馥专业学得好,大大小小比赛的奖杯奖状不计其数,上了大学之后偶尔也会跟着老师出去演出,哪怕是一个配角也被她演得出彩。
时慈从高中起就看着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爬,从一开始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希望她被更多人看见,走向更大的舞台,到现在甚至有的时候很羡慕宁馥,羡慕她只要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而他,好像从高中到现在,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如果他再努力点儿,再厉害点儿就好了。
如果他能像宋持风那样,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他们也许现在就能订婚,甚至结婚,这样他也许也能够更加理直气壮地提出希望宁馥能专心地做他一个人的太太,而不是无数观众面前光芒四射的舞者。
想到这里,时慈再也找不到来时的好心情。
很快,周围灯光暗下,舞台灯开始亮起。
报幕员亲切的声音从音响中传来,感谢所有观众的莅临,随后转场音乐响起,浑厚男声简单解说背景故事。
江飞雁这个故事讲的是战乱时期,两个小国想和亲结盟,但两国的太子与长公主都对和亲不满,想着办法想要以考验逼对方知难而退,却在一次一次的接触中互生情愫。
故事的结尾,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混战爆发,男主角战死,女主角殉情,相当凄美壮丽。
只是精彩的故事依旧没能吸引住大男孩的注意力,等到时慈从自己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舞剧的第一幕已经进行到一半。
宁馥终于在众多扮演侍者的伴舞中以公主身份登场,这里两人斗武,太子舞剑,公主躲避,画面极具张力,动作也相当有难度。
饰演公主的女演员需要双腿在空中轻盈弹跳行进的同时手臂伸直,以身体带动双臂在空中画圆,既得在这期间稳住重心,控制速度,还得保证动作连贯标准,需要非常强的平衡力以及身体的控制力。
时慈只看台上公主衣袂翻飞,在一片轻淡的白雾中旋转盛放,最后袅袅婷婷地落地站稳,粉面桃腮眼波流转,透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与骄矜。
她的气质实在是太适合公主这个角色了,她往台下扫一眼,就仿佛是永远也触碰不到的高岭之花,在人迹罕至的悬崖边独自孤傲盛开。
随即侍女们簇拥而上,与她舞到一起,所有演员的配合已经被打磨到无可挑剔,但谁也不会在这段柔美的集体舞中认错主角。
独舞时她是一颗孤星,群舞时她如一轮弯月,仿佛天生为了舞台而生。
演出结束,宁馥站在最中间朝台下鞠躬,沐浴着台下雷动的掌声,脸上终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时慈听见身旁的男人一边鼓掌,一边侧头看过来:“宁小姐确实越跳越好了,对吧,时先生?”
时慈心里的酸水儿已经开始冒泡了,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也没注意到宋持风的语气和眼神皆是相当意味深长,不等散场便直接从前场绕到后台,叫住还没来得及进更衣室卸妆换衣服的宁馥:“宁宁!”
宁馥停下脚步回过头,就看时慈快步走了过来。
旁边一堆人立刻懂眼色地做鸟兽状散去,干咳的干咳,跑路的跑路,十几秒钟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两个人终于在时隔这么久后见了面,时慈按捺不住走过去抱了她一下,内心那种涌动膨胀的情绪却丝毫没有因为这实打实的拥抱而消减半分。
“怎么了,时慈?”
宁馥头一次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她抬手拍了拍时慈的背,就看宋持风从连接前后台的拐角拐了进来。
现在已经三月中旬,这两天天气转暖,男人身上只披着一件深棕色的长款薄风衣,怀中抱着一束花,步伐从容而坦然。
宁馥本来想着时慈下午来,想让宋持风看上午场,但碰巧宋持风上午的时间被一场临时的视频会议耽搁,只能排到下午。
“宋先生好!”
“你好。”
时慈听见身后有人跟宋持风打招呼,也松开了宁馥回过头去,就看男人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站定,目光堂堂正正地落在了身旁的宁馥身上。
“演出非常精彩,这次临时换主演,辛苦你排练了。”
时慈看着那一束从入场前就被宋持风捧在怀里直到结束的花,就在自己的面前,被亲手交到了宁馥手上。
上台前,宁馥其实就看见他们两个人坐到了一起,宋持风手里还抱着一束花。
两个人坐在一起,却完全没有交流,时慈好像在发呆,看着别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时宁馥好像有些感觉,却没想到这束花会让宋持风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送到自己手里。
她抬眸,却对上宋持风的眼神中几分暧昧的热度,烫得她心口微微一麻,赶紧别开眼去。
“谢谢宋先生。”宁馥垂下眼眸,朝宋持风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一旁呆愣的时慈:“我去换衣服,你去外面等我吧。”
时慈还怔怔地看着她手中那一束花,过了两秒才回过神来:“哦,好……”
宁馥也没再跟宋持风多说什么,直接抱着花进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女孩子们都在讨论等一下宋持风请全团吃饭的事情,余晓枫想起什么,又朝宁馥八卦地笑:“今天宁馥应该是去不了了吧。”
“不过今天宁馥这束花好像是宋总给的啊!”旁边一个女生接话道,“我刚看见时慈倒是两手空空的。”
“毕竟临时换主演,宁馥第一次挑大梁还扛住了,送束花慰问一下,表示对主演的肯定,很正常啊。”余晓枫说着笑得越来越大声,“而且话别说太早,我们哪知道人家背地里准备了多少啊。”
其他女孩顿时长长地“哦”了一声表示明白,看着宁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许暧昧:“那小宁同志今天估计是不能蹭上宋总的饭了。”
宁馥换好衣服出来,就看余晓枫大声干咳一声,然后凑过来小声问她:“你今晚还回来吗?我睡前反锁房门?”
她拿浸透卸妆水的化妆棉敷在脸上,不方便张嘴说话,就只说了一个字:
“回。”
宁馥换回自己的衣服,也来不及再化妆,就直接素面朝天地从剧院里出来。
时慈估计是刚才被宋持风提醒才回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带花,临时去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束。
相当大一束红玫瑰,花骨朵挤挤挨挨地并在一起,仿佛一片红色的海,花枝已经被花店剪去大半,抱在怀里却还是沉甸甸的重量感。
“宁宁,对不起,我今天满脑子都想着等一下要带你去哪里玩,都忘了给你买花了。”时慈很诚恳地向她认错,“那家店剩下的红玫瑰我都买下来了,就这么多,凑不到九十九枝……”
宁馥接过玫瑰,朝时慈淡淡地笑了笑:“没事儿啊,其实不买也没什么的。”
听见宁馥懂事儿体贴的话,时慈心里却更是空落落的。
他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只能强打起精神说:“那我们去吃饭吧,我已经订好餐厅了。”
看得出时慈这一次也下了不少功夫,提前在附近一个环境相当好的西餐厅订好了一个高台位,坐在那里俯视全场的同时,底下的人却很难看见他们,私密而又有氛围。
两人走过去面对面入座,时慈从侍者手中接过菜单扫了一眼,第一句话却是跟她说:“宁宁,等我们答辩完了,你休个长假,我也休个长假,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往常他这么说,宁馥都会很高兴,但这一次,她神色却依旧淡淡的,只抬眸问他:“那你的研发怎么办?”
时慈愣了一下,讪笑着说:“你怎么突然比我还关心研发了?没关系的啦……”
“时慈,我以前最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什么事儿都会跟我分享。”
两人手中都拿着菜单,却谁都没有低头去看,侍者早就自觉避开,留下餐厅上方这块小空间让他们自由交谈。
宁馥还是希望时慈能坦诚地告诉她,哪怕是那么严重的一个错误。
那头的时慈沉默了片刻:“宁宁,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开始找雇员了,我们会组成一个团队,到时候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的……”
但时慈还是给出了一个让她失望的答案。
七年,整整七年。
七年时间已经让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读出他所有的微表情,包括紧张与隐瞒。
七年时间却也让宁馥越来越看不懂时慈,看不懂他到底为什么会想尽办法,为了掩盖一个错,而去犯一个更大的错。
宁馥沉默下来,思考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时慈主动开口。
时慈却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了更多含义:“宁宁,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宁馥愣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时慈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你以后越跳越好,你接触到的人也会越来越优秀,就像是宋先生那样的人如果频繁出现在你眼前,你还会觉得我好吗?……”
这也是时慈真正不希望宁馥能站在舞台上的根本原因。
高中的时候,宁馥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还没开窍,她苦练基本功,但真的上台却不是那么灵性,而他在学校则是成绩优异,每次月考成绩都名列前茅。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所以时慈可以不遗余力地鼓励她,支持她,因为就那个时候的宁馥而言,确实很难找到途径弯道超车。
她必须依靠他,仰仗他,吸收他所给予的养料,他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的方向,这种感觉让时慈有近乎上瘾般的满足感,也让他完全沉迷进了这个救世主一样的角色中,难以自拔。
但后来在大学里,宁馥越跳越好,开始被更多人发现,关注,拥有更多机会。
他们出去的时候认识宁馥的人甚至比认识他的人还要多,有些甚至宁馥都不认识,还得对方自我介绍说看过她比赛,觉得她很厉害,才意识到是某一场比赛中的观众。
那个时候时慈逐渐意识到,宁馥在闪闪发光,她就像是一颗掉落在地上的宝石,被他捡起来,擦亮了,佩戴在身上,但宝石的光芒越来越亮,让人看见第一时间关注的并不是佩戴宝石的人,而是宝石本身。
“你在说什么?”
也是那个时候,时慈第一次试着向宁馥提出,以后两个人如果真的在一起了,修成正果,有了孩子,她能不能考虑回家当全职太太。
他自觉很爱宁馥,很爱很爱,爱到时慈觉得如果失去了她,这辈子也不会第二次这样爱一个人。
所以他真的不想失去她,也不能接受有任何失去她的可能性。
只是在确认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宁馥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神,严肃又难以置信,与这一刻如出一辙。
“时慈,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曾经与当下因为相同的话语而糅在一起,时慈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看着对面宁馥冷下来的眼神,终于缓缓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对宁馥而言多么莫名其妙的话。
“抱歉宁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会嫌贫爱富,我是说……”时慈企图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又发现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我怕我跟不上你,到最后配不上你……”
刚才的舞台上,时慈看着已经称得上光芒万丈的宁馥,内心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焦虑。
像宋持风那样的人都记住了宁馥的名字,还亲自给她送了花。
虽然那一束花并不像玫瑰这样具有明确的指向性,理由也清白干净得让他根本找不出什么毛病——可宁馥现在只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
“我知道我们……目前也就只是朋友,我没资格管你……”
她以后还会有更大的舞台,更广阔的受众,她还会比现在更加耀眼百倍千倍。
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特地抱着花来看她的人,心里会有什么不应该的想法。
到时候他不在她身边,每一天的生活该有多么折磨。
宁馥看着表情纠结又懊恼的大男孩,也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时慈没吃两口就点了两瓶酒,宁馥也没劝,就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她其实也感觉得到,时慈对她跳舞是越来越抵触的。
关于这件事情,其实她很困扰,一是因为不明白时慈到底在抵触什么,二是时慈这边的态度也不算强硬,每次都是可怜巴巴地提一句,被驳回之后就沉寂一段时间,让她想认真地为这件事情和他吵一架都吵不起来。
一顿饭吃完,时慈已是喝得酩酊大醉。
宁馥结了账,又开始头疼要怎么把时慈送回酒店。
她坐在餐厅翻了一圈通讯录,最后还是给团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同事打了个电话。
男同事在那头喝得好像也有点儿多,含含糊糊一口答应,说马上到,然后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宁馥虽然对男同事不那么靠谱的答复感到不太安心,可当下也没有其他选择。
因为怕时慈吃醋,她和舞团里大部分男同事都不太熟,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接触,私底下基本只和女同事往来。
可让女孩子跑过来干这事儿,也确实太为难人了。
其实宁馥还有一个选择,但她怕是宁可打电话给余晓枫都不会打给宋持风。
没有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让宋持风把时慈送回酒店,想想都觉得那画面很奇怪。
宁馥看着被侍者引上来的男人时,本能地先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的眼神。
宋持风倒是大概也知道宁馥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走过来之后直接脱了风衣交给她,便扛起了已经烂醉成泥的大男孩。
时慈酒量一般,酒品还可以,喝醉了基本就是睡觉,不耍酒疯也不乱说话,一路安安静静地被扛回酒店,躺在**睡得如同失去意识。
“他怎么喝成这样?”
卸完货,宋持风简单整理了一下衬衣的褶皱,回头看向她。
宁馥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怀里还抱着男人的风衣,走到他面前把衣服递过去,却嗅到宋持风身上也带着一股酒味。
除去酒会那种场合,宁馥其实还挺少见宋持风喝酒,主要也是没人敢灌他,喝不喝主要取决于他想不想。
“你也喝酒了?”
她有些意外宋持风竟然会主动想喝酒,还是在今晚这种很多人的场合。
男人不接她递过来的衣服,直接往她面前走了一步,手从后牢牢扣住她的腰。
他低头,带着些微酒气的呼吸落下,低磁的嗓音仿佛能与她耳畔的空气擦出火花:
“你陪着别人吃饭,我喝点儿闷酒也不行?真是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