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给我的大舞蹈家
“啊对了对了……”
明明还在春节假期,但上车的人格外多,硬生生把公交车中形成了一种长途大巴或是火车的氛围。
宁馥看妈妈凑到车窗前来,也顾不上身后还站着个让她心虚无比的人,先把车窗打开:“怎么了妈?”
公交车上,后门周围的位置永远是最炙手可热的。
明明站着的人不多,却基本集中在后门附近。
宁馥耳畔不时有人催促让她再往里站一点儿,硬生生把她逼进了无处可逃的死角。
男人也往前进了一步,大衣的金属排扣贴着她的羽绒服,发出窸窣声响。
“你刚出门好像没拿纸巾,我这里还有一包。”宁妈从兜里掏出一包崭新的餐巾纸递进车窗,“这个还是要随身带着比较好。”
两人已经贴得很近,宁馥偶尔都能感觉到宋持风微凉的鼻息,钻进她后颈的衣领缝隙。
“好,谢谢妈。”宁馥的后背僵成一片,她木木地伸出手去接过妈妈手里的纸巾,放进自己口袋。
宁爸看外面还剩四五个人磨磨蹭蹭没上车,也凑上来:“宁宁啊,最近想不想吃排骨,你爸我新学了一道可乐排骨,特简单,我到时候再烧两个菜,一起让同城闪送给你送过去啊?”
“好哇,多烧两个!”宁妈立刻对此表示高度认同,“到时候宁宁可以和小慈一起吃。”
她的父母就在车窗前和她热切地聊天,身后的宋持风却还在肆无忌惮地靠近。
宁馥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属于宋持风的那种热度灼烧着她的皮肤,他们在这狭小的公交车一隅中,紧紧相贴。
“好……随便什么都行,爸妈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宁馥的后背滚烫一片,她回答的时候已经近乎心不在焉。
她感觉整辆车都仿佛在汽车引擎的振动中变成一座刚刚苏醒的活火山,滚烫的岩浆在里面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流动。
“开车了开车了,坐稳扶好了!”
直到前面司机一声吼,宁家父母才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目送公交车缓缓驶离站台。
“宁宁路上注意安全啊!”
“忙完有空给家里打个电话!”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才总算让车厢里似有若无的热空气被新鲜空气置换出去。
宁馥鬓角的头发被风吹动,拂过她的脸颊。
身后男人的目光也在这个时候开始不加掩饰,直白地落在了她身上。但宁馥没有回头,宋持风也识趣地没有叫她,沉默好像在这一瞬间成为他们之间某一种难言的默契。
直到车上猛的一下急刹车,宁馥几乎要被惯性甩出去的瞬间——男人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揽住她的腰,宁馥终于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终于不再继续配合着她玩陌生人游戏,趁着车上一片兵荒马乱之际,一手捞着宁馥,另一只手极为稳健地抓着扶杆,探过头在她的嘴角啄了一口。
“回到家连电话都不接了,小没良心的。”
公交车恢复平稳,但男人的手依旧禁锢在她的腰上。
一抹浅浅的红悄悄攀上宁馥的耳根,她却还是倔强地没有回头,只抬眸看向车窗,看着车窗上男人影影绰绰的轮廓。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庆城?”
两人通过车窗对上目光,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宁馥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一下寂静下来。
她回过头去,目光相当认真:
“你别说因为你想知道,我想知道具体的原因。”
这次团里通知她回庆城是相当突然的决定,宁馥不认为宋持风应该提前知道,除非这也是他安排的一部分。
不怪宁馥想得太多,从她认识宋持风以来,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这种暗箱操作的事情。
他坐在那样的位置上,做这种事情应该也早就驾轻就熟。
“宁馥,可以照顾你的方式很多,我没必要选择让你最讨厌的那一种。”宋持风当然知道这只高傲的天鹅在想什么,对上她认真的眼神,“我手头上有一些投资,包括你们舞团,但我可以保证,我仅仅是知道消息比你快一点儿。”
作为老师,宁馥的工作室接受宋氏的邀请无可厚非。
但站在舞台上,她是真正的舞者,傲骨嶙嶙的舞者,一举一动全都散发着傲气,让他欣赏又敬佩的舞者。
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吃这种嗟来之食。
男人声音柔和诚恳地说:“我这次来,是想趁你出发之前,带你去看看我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
两站路的距离用不了十分钟,两人下了车,宁馥的行李箱也顺理成章地到了宋持风手里。
下车后,宁馥才注意到宋持风的车就一直跟在公交车后面。
现在见两人下车,司机小刘才把车停到两人身旁。
这小刘说是司机,其实好像是从父辈开始就已经为宋家服务了,深得宋持风的信任。
宁馥就看小刘极懂眼色地下车把她的行李箱接过去放到了后备箱,宋持风帮她打开车门,护着她上了车。
她在路上不自觉走神去算从今天到出发还有几天,规划着练习时间。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辆车好像并不是开往时慈那里。
“我们要去哪儿?”宁馥看着窗外愈发繁华的城市风景,有些莫名,也有些不安。
宋持风觉得宁馥台上台下是颇有反差,台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舞,皆是戏,台下却有时候迷糊到颇具被拐卖的潜质。
这车都拐弯多久了,她现在才反应过来。
宁馥眼睁睁看着车拐进闹市区的一隅,立刻将喧哗甩在身后,进了一个住宅区。
在停车场停好车,小刘只跟到打开后备箱让宋持风拎起宁馥的行李箱,便回到车里待命。
两人进了电梯,现在宁馥就是再傻也看出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急着拒绝,”宋持风语气温和地说,“看一眼再说。”
他们上到高层,宋持风一手拎着行李箱,另一手牵着宁馥,带着她推门而入。
映入宁馥眼帘的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一众高楼林立,却又错落有致,目之所及范围极广,抬眼便可见庆城的地标性建筑琼庆塔高高伫立于钢铁森林之间。而内装是现代风十足的北欧极简风格,偌大的客厅家具款式和颜色都相当简单,配色却很温柔,显出一种温馨感。
宁馥踏入玄关,迎接她的是已经摆好位置的拖鞋。
她有些无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慌乱,又问了一次:“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这里地点很好,距离你的舞团、工作室、还有宋氏都比那边近。”宋持风耐心道。
这一点宁馥当然知道。
她还知道正因为这里距离这些地方都近,所以每一平米的价格都贵到令人咋舌,更别提这是接近顶楼的高层,还与琼庆塔面对面。
但正是因为这样,宁馥才更觉得不安。
宋持风的做法,让她很难不把这里看作是一个类似阿房宫的地方。但她不是阿娇,也不可能是阿娇。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喜欢,以后也可以把这里当成一个落脚点。”男人解释的语气依旧柔和,“不方便回家的时候,这里可以当作一个备选。”
他没有明说这套房子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是给宁馥多提供了一个选择。
这样一件让宁馥难以接受的事情从宋持风嘴里说出来,好像就不是她想的那样了。
“宁馥,我做这些没有关住你的意思,我只想多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再也不踏进这里一步……”
直到确认宁馥的神色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抵触,他才顿了顿,接上刚才自己的话: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放一部分东西在这儿,偶尔过来,陪我小住一阵。”
他话音刚落,轻缓的吻与温热的鼻息同时落在宁馥的脸上,让她不得不在温暖气流的挟持下闭上双眼。
视线受限,她只能感觉到男人的吻顺着她的眉心往下,鼻梁、鼻尖、人中,最后才落在她的上唇上,然后加深。
要说她对这一切完全没有动容,那是骗人的。但正因为是这样,宁馥的心才更乱。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被他扰乱,不应该对他动容。她和时慈之间就算产生裂隙,那裂隙也应该由他们自己填补弥合,而不是被另外一个人。
她被搂着从玄关正式踏入这套房子,手被宋持风指引着虚环在他的腰间,在静到一根针跌落在地都清晰可闻的偌大客厅与他吻得忘我又动情。
直到她的手机铃声突兀地横插进来,如同一盆冷水对着满室旖旎暧昧当头浇下,宁馥才如梦初醒。
她今天拿着行李箱没有带包,手机就被揣在口袋里。
屏幕上,明晃晃的时慈二字表明来电人身份,她接起电话,同时却被宋持风拥得更紧。
“喂,时慈?”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只能左耳贴在宋持风的胸口上,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大男孩的声音则是准确无误地传进右耳:“宁宁你在干吗啊?不会午觉又睡过头了吧,我给你发微信都不回,是时候起床吃饭啦!”
城市的上空无比寂静,就连风声、鸟鸣都相隔很远。
相拥的男女紧贴在一起,宋持风也能轻易地从她的听筒中听到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呢,吃过了吗?”因那一瞬间的动容,宁馥的心再一次被愧疚感占据,她的声音格外柔和,“我刚在厨房帮忙,没注意看手机。”
男人的手则抚上她的后脑,啄吻落在她头上的发隙间。
宁馥一个晃神,时慈说的话就好像一阵风一样从耳边溜走了,只听见最后那半句:“宁宁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语气特别温柔?”
自上次他从生病的宁馥身旁离开,就没再听过她这样温柔的语气。
她心虚地没有说自己没听清楚的事情,只想赶紧从刚才那个话题上过去。
“因为想你啊。”
宁馥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但是她越和宋持风牵扯不清,越被那种罪恶感折磨,她就越想对时慈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
她的性格一向内敛,她很少直白地表达喜欢、思念或是爱。
闻言,大男孩笑得格外甜蜜:“真的吗,你能不能再说一次,我刚没听清楚。”
时慈的话音未落,宋持风的手已经快一步,在宁馥做出反应之前,他用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吻了下去。
宁馥不是第一次在宋持风面前和时慈打电话,也知道他会有一些小动作,却完全没想到他今天的进攻性会这么强。
宁馥因为他意外的行动而愣神的瞬间,已经被宋持风趁虚而入。
“宁宁?”
但这一个吻也不过就是一瞬,如同蜻蜓点水。旋即,蜻蜓振翅,归于平静。
“啊?”
宁馥却已是手忙脚乱。
“宁宁,你最近是怎么了……感觉打电话的时候都很不专心。”大男孩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失落,“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不是,你别多想。”宁馥忙往后退了两步,移开目光转移话题,“对了,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舞团里发生了意外情况,我明天就准备回团里突击,所以之后几天可能会很忙。”
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包括会晋升主演的事情。她本以为电话那头的时慈一定会比她还高兴,迎接她的却是一阵沉默。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落地窗前,才听见时慈说:“你这么快就要升主演啦?”
时慈的声音没有多少喜悦的成分,更多的是一种似有若无的落寞。
宁馥对时慈的反应感到意外:“你怎么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时慈顿了顿,“我只是觉得,我好像还没你走得快,你才刚大四就要晋升舞团主演,而我……”
“你不是也拉到投资了吗?”宁馥说,“我们都在往前走,不是吗?”
“嗯,也是。”
大男孩的声音变得很轻:“宁宁,我知道我们都是在往前走,但是……我感觉,我们之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最近的宁馥也让时慈越来越不安。
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时慈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宁馥。
他知道她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知道她看着是套着个冷冰冰的壳子,其实生起气来也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她得哄,得惯,他被磨出来的好脾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每一次吵架他都习惯性地哄上好几天,绞尽脑汁地为她想尽所有,只为了博她一笑。
这一次他从她那里被母亲叫走,时慈已经做好了至少得哄上好几天的准备。
那天那通充满软话的电话只是他的一个前奏,他去她家找她也不是一时兴起,之后时慈还想好带她去买新的冬装,赔礼又道歉。
她却好像变得更懂事儿,更温柔,也更体贴,没有要他像以前那样低三下四地哄,依旧对他笑脸相迎。这看上去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却也让他变得不安。
他感觉他们之间好像就在那一天之后变淡了很多,就连冲突也变得轻拿轻放。
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一般情侣总会趋于平淡,可他们却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就白白在朋友的身份里被禁锢了这么多年吗。
明明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就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提出交往,变成男女朋友。
毕竟他们之间,差的并不是感情,就只是一口气,一个能够让他从父母那掌握话语权的机会。
那个时候,他总以为他们的感情已经像是一棵参天大树般稳固,而他的好脾气就是供养这棵树的养料。就算有无数的小波折,会经历风雨飘摇,大树最终也还是能屹立不倒地站在阳光下。
但后来,当时慈回过头来反省这一段感情的时候,才发现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事实,那就是植物总在人没有留意的时候,悄然地发生着变化。
那头,宁馥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重新被男人从身后拥住。
宁馥不知道今天宋持风这些格外多的小花招都是哪儿来的,她如同已经被牢牢粘在蛛网上的小昆虫一般,已经耗尽了挣扎的力气,只能等待着当作盘中餐的那一刻的到来。
“是吗,我觉得没什么不一样的啊。”
她近乎敷衍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又立刻话锋一转:“我妈喊我吃饭了,我先去一下,等会儿再聊。”
挂断电话,宁馥回头正想发作,却又被男人缠住。
两人就在这城市上空的云端肆意拥吻,脚尖不自觉踮起时,宁馥听见男人说:
“小没良心的,为你做再多也换不来一句好话。”
他为她准备了一切,见面就是她唇枪舌剑地质问。而时慈什么都没做,就能得到那么多。
这里的浴室比时慈那边的要大很多,边缘嵌着一张宽敞的浴缸,宋持风进门随手按下放水,随口问她:“喜欢泡澡吗?”
宁馥声音懒散:“不喜欢。”
“不喜欢?”
得到意料之外答案的宋持风想起上次她病了的那次,进去洗澡也是很快就出来了。本来他那次就想问她为什么不泡个热水澡,但想想她身体不舒服希望早点儿休息也很正常。
“我小时候溺过水,差点儿被淹死,之后就很怕水。”宁馥看了一眼水位逐渐升高的浴缸,排斥地侧过头去。
洗澡淋浴、下雨以及浅浅的地面积水还好,其余大到江河湖海,小到泳池浴缸,这种囤积水宁馥看见就头皮发麻。
宋持风直接按了放水开关,然后把人抱到花洒下:“多小的时候?”
“六七岁吧,”宁馥被放到地上站稳,“我家里没老人,那时候我爸妈忙着上班,没人带我,就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然后那时候暑假,我觉得在家很无聊,就悄悄溜出去了……”
小女孩很少自己跑出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看见几个大孩子,就本能地跟了上去。
几个大孩子的目的地是附近的江边,她跟着过去,看着哥哥姐姐们嬉戏玩耍,心里也痒痒得很,贸然下了水,却不知道为什么哥哥姐姐能轻松站立的位置却淹到了自己的脖子。
其中具体挣扎的过程宁馥已经不太记得,只有那种慌乱与窒息感至今依旧清晰。
后来她被那群大孩子救了,在岸边呛着水醒来,被路过的巡警送到了医院,回家惊魂未定之际还被妈妈打了一顿,从此看见水就害怕。
之后过了很多年,她认识了时慈,跟他说起这件事儿之后,时慈曾经也颇有雄心壮志地提过要帮她战胜阴影,可惜都失败了。
后来宁馥自己也想开了,怕水就怕水,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的志向又不在游泳潜水,怕水对她而言,除了不能泡澡之外没有任何影响。
洗完澡,宁馥还没穿上浴袍,就已经有人送来了新的衣服。
她换上之后正好合身,布料很舒适。
之后两人出去吃了个晚饭,在宁馥的坚持下,最后宋持风还是把她送了回去。
次日一早,宁馥就到了舞团报到。
接她的人是副团长,估计也是从老家刚赶回来,一脸风尘仆仆地抱怨道:“我都跟江燕说了一百遍,保护好身体保护好脚,她还非要去玩什么单板滑雪,真是把我气死了,这次严重扭伤,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江燕是舞团的原首席舞者,基本有大型巡演都是她担任主演。
因为她本身专业素质确实过硬,再加上资历老,团里人都很尊敬她,私底下亲昵地管她叫燕儿姐。
江燕也对宁馥不错,在宁馥刚进舞团各个方面都不太适应的时候给了她很多指点,这次舞剧因为两人有很多相似的动作,也都是江燕在带她跳。
宁馥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也跟着担心起来:“她没伤到筋吧?”
这次巡演耽误了事儿小,怕的是伤到了筋,可能她以后都没法再站到舞台上了。
副团长叹着气摇摇头:“你这几天就安安心心练吧,她没事儿,电话里还让我转告你这次加油跳,跳不好她回来揍你。”
宁馥当然也早就下定了决心,之后的几天没再回过家,累了困了就在舞团的休息室里小眯一会儿,饿了渴了就点份外卖在舞蹈房里解决。
江燕独舞的部分动作分解开来对于宁馥来说都不难完成,难的是她的走位站位全都要变,之后几天她肯定要把时间用在和其他同事的磨合上,真正拿来熟悉动作的时间只有两三天。
再加上公主和侍女虽然舞蹈动作接近,气质和表现力却是相距甚远的。这无异于是重新切骨剖皮,把之前自己的感觉都否定,再重新开始。
站在舞团的舞蹈房里,宁馥看着镜子里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自己。
连续多日的训练让她的肌肉负荷几乎到了极限,此刻哪怕只是放松状态也在微微发抖,她却是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摆正姿势,咬紧牙关。再来一遍。
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是元宵节,宁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宁爸宁妈正在守着电视一边看元宵喜乐会一边吃汤圆,一接到宁馥的电话,喜乐会也不看了,两人争着抢着说话,最后还是开了外放,公平公正。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啊?”宁爸最为迫不及待,“有没有个好结果啊?”
宁妈立刻不乐意了,小声吐槽丈夫:“那肯定有好结果啊,你这什么破问题啊!”
宁馥笑个不停:“反正团里内部是一致通过了,就是不知道过两天真的登台效果怎么样,希望能和燕儿姐一样有观众缘吧。”
舞蹈演员看舞蹈演员是看专业素质、情绪张力、动作张力。但观众看舞蹈演员是看眼缘、气质、相貌。演员能不能被喜欢,除了实力,还有一定的运气成分。
宁馥没想过能大爆,只希望自己第一次担当主演,不丢舞团的人。
开演日的前一天,宁馥随着舞团到达邻市。
所有人打起精神,准备适应新舞台,换上演出服、化好妆,从头到尾演上几遍。
宁馥站在真正的剧院舞台上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之前登上的舞台有多小。
阶梯式的观众席,空座密密麻麻,若是座无虚席,会是怎样一片人头攒动的壮观景象。
她当然紧张,可同时也无比亢奋——只有站在这里,她才算真正活着。
第一站的第一场充满纪念意义,宁爸宁妈特地从庆城请了一天假赶过来对女儿表达支持。
结束后,宁馥特地没跟团里一起吃饭,而是回头去找等在门口的爸妈。
到了门口,宁馥才看见一向勤俭的夫妻俩手上抱着个好大的果篮。
她正疑惑着,走近了就听宁妈正在训斥丈夫:“你这是什么脑子啊,有谁会看演出去送果篮啊!”
“花篮那么贵,还吃不能吃用不能用的,哪里比果篮好了!”宁爸也很委屈。
“你真是……”
“爸妈。”宁馥笑着走过去,接过爸爸手里的果篮,“花篮果篮我都喜欢,走吧,想吃什么?”
陌生的城市,一家三口都不太熟,秉持就近原则,就在剧院附近找了个馆子。
坐下来之后,宁爸才颇为不满地说:“哎,时慈呢,这次你巡演第一站他都不来,搞什么东西。”
闻言宁妈立刻甩了丈夫一个眼刀子,用眼神问他“你在问什么扫兴问题啊你”。
“他最近拿到投资了,所以可能很忙吧。”宁馥把果篮放到自己身旁的座位上,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更加自然一些。
其实宁馥也不知道时慈是怎么回事儿。前两天接到时慈电话的时候,她本以为是来说抢票的事情,却意外地听见了大男孩疲惫的声音说:“宁宁对不起,我可能去不了了。”
宁馥当时就愣了一下:“为什么?”
“……临时出了事儿。”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片刻,时慈叹了口气,“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不用担心,在外面好好演出,等过阵子我再跟你说,好吗?”
时慈的性格确实一直是偏温暾敏感类的,甚至可以谈得上脆弱,宁妈说他不抗压也是真的。
但宁馥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就像是灰暗到了极点的黑白画面,让宁馥还没来得及生气,情绪就已经转变为了担心。
她还想再追问点儿什么,时慈便有气无力地打断了她:“宁宁,别问了,等我解决这件事儿,我再主动跟你说,给我点儿时间,好吗?”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她确实没办法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能又在电话里无力地宽慰了他几句,那边时慈看起来也没什么聊天的欲望,嗯了几声就草草地挂了电话。
吃完饭,宁馥把父母送回他们住的快捷酒店。
宁妈已经开始舍不得女儿了,宁爸不能加重这种情绪,只能故作潇洒地说:“你赶紧回去吧,明天还要继续演,我和你妈明早回家了,还得上班儿呢,等你这次巡演结束了,有假了,就回家休息两天,爸妈给你做好吃的。”
这话听得宁馥鼻头酸酸的,她打起精神强笑着挥别父母,回到团里包下的酒店。
团里经费有限,只能两人一间,宁馥刷了房卡进门,就看这次巡演的室友余晓枫从**跳起来:“你回来了,我跟你说,之前副团长调侃你和你男朋友是神仙眷侣,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你们真是神仙爱情,我酸了!”
“什么啊,都说只是朋友了。”
宁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着否认了半天,余晓枫也不信,进去了才发现酒店的桌子上放着好大一束花。
“他真的好会耍浪漫,还会给你送花,还写卡片……我可没偷看啊,待会儿你这花借我拍几张照片就行了!”
这捧花由粉色郁金香,浅粉雏菊与白色的乒乓菊桔梗组成,尤加利叶穿插其间,再缀着束束满天星。
粉白淡绿配色充满了梦幻的少女感,宁馥愣愣地看着那束花,在花团间看见余晓枫刚说的那一张硬纸卡片,从花丛中抽了出来。印着烫金银杏叶图样的硬卡片给指腹带来异样的触感,男人的钢笔字相当漂亮,挺拔刚劲,见字便如见人:给我的大舞蹈家。
他写的又是大舞蹈家。宁馥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到底是这四个字更肉麻,还是宋持风这张卡片更肉麻。
她现在才刚起步呢,哪里是舞蹈家了。
宁馥总觉得宋持风就是故意说得那么夸张。
“这花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宁馥看向余晓枫问,“送到酒店的?”
“不是,”余晓枫摇头,“送到我们后台然后我给你抱回来的,你当时是急着跟你爸妈吃饭吧,走那么快,都没听见当时后台那帮子人起哄起得多大声,天花板都要被他们掀翻了!”
宁馥收起卡片,旁边的余晓枫已经是“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你和我”的一个状态了。
“你们这些长得帅还痴情还特别有仪式感的男人都哪儿找的啊?”余晓枫躺在**盯着天花板哀号,“为啥我找不到,我长得也不丑啊,可恶!”
“真不是……”
在旁人看来,这束花当然是时慈对她的爱,只有宁馥知道,这不是时慈的字,也不是时慈会送的花。
她想起曾经校庆那一束无人认领的美丽花束,和宋持风没有主语的那句“很漂亮”。
“宁馥,你怎么了,这花怎么了,你不会对花粉过敏吧?”
她才想起那时候的花,是宋持风送的。
宁馥看着卡片上笔力劲挺的字体出神,余晓枫见她神色好像不太对,便走回来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这才回过神,说:“你不是要拍照吗?拍吧。”
心里乱着,看错落有致的花束也觉得杂乱无章,宁馥抿抿唇,转过身去从行李箱里取出睡裙:“我去洗澡,你拍完帮我扔掉吧,房间这么小,放不下,之后也不好带。”
余晓枫都傻了:“啊?你这是收花收到麻木了吗?这么一束要很贵吧……”
这一次巡演,她本觉得是个一石二鸟的机会——既可以理清她和时慈感情问题的症结,也可以顺势对宋持风那边进行冷处理。
她相信对宋持风投怀送抱的女人不会少,也希望借此机会他能对她就这样淡下来。
她和时慈之间的事情已经让她感到忙乱和疲倦,宁馥真的不想和另一个男人牵扯不清了。
次日演第二场的时候,宁馥特地在暂时下场的时候留意了一下台下,没有发现宋持风的踪迹。
只是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下台的时候她又在化妆间看见了一束与昨天搭配不同,但一样新鲜盛放的漂亮花束。
“宁馥,你这朋——友——可真行啊,不会一路送到我们巡演结束吧?”
“小宁同志,时慈他还有没有跟他一样的室友、朋友啊,介绍介绍!”
旁边几个女孩皆是满眼羡慕,笑着打趣,因为被澄清过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特地将‘朋友’二字加上了重音。
宁馥想起时慈上次那通电话,心情相当复杂,强笑了笑,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总之暂且让这个话题过去了。
转眼,宁馥已在外巡演一月有余。
她演了多少场,花就来了多少场。
送花的主人似乎很忙,一直没有出现过,但花和卡片一直不断,而且每一张都是手写,字迹与内容都各有不同。
舞团的人最开始大呼小叫,现在已经习惯,戏说要哪天看不见花才要惊讶,女孩子们看宁馥的眼神越来越羡慕,每一次感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酸了,我真的酸了。”
“什么偶像剧成精……啊我也好想谈恋爱啊!”
“你算了吧,天天在垃圾桶里找男友,不被渣男骗就不错了。”
“我今天就是‘柠檬狗’。”
“你们衣服都换好了吧,我进来了啊?”
女演员们互相开玩笑的时候,副团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得到肯定答复后推门而入:“好消息啊,团长说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火锅之都,今晚火锅吃个痛快,不是自助胜似自助啊,不限量,随便点,吃撑为止,走走走!”
整个化妆间顿时欢呼沸腾起来,余晓枫见宁馥没有要走的意思,还过来用手肘推了推她:“走啊,愣着干吗?”
宁馥笑了笑:“你们先去,我等一下再去。”
“啊,好吧。”余晓枫挠了挠头,“那你快点儿,要不然他们都吃完了。”
一堆人从来的第一天就开始惦记着能试一试川渝的火锅,一听团长请客,那真是跑得比谁都快,转眼,化妆间就只剩宁馥一个人。
难得今天有点儿空闲,宁馥拉开最近的椅子坐下,然后给时慈打了个电话。
自巡演以来,她和时慈的联系说是没断过,但他们其实已经快一周没通过话了。
上次他们通话的时候,宁馥就感觉时慈的状态还是很差,但当她追问怎么回事儿的时候,他却避而不谈,舍不得挂电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剩长吁短叹。
他这个状态让宁馥感觉他好像是遇到了很大的,棘手到让他难以解决的事情。
“喂,宁宁?”
电话被接通,那头时慈的声音虽然谈不上和之前一样活泼阳光,但比起上周,那已经算是和缓了不少:“我本来正想跟你打电话,结果你就打电话来了,真好,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默契的。”
虽然他还什么都没说,但宁馥已经从时慈的状态中猜测出,那件棘手的事情,应该是告一段落了。
她由衷地为他松了口气,就听时慈问:“你现在在哪里巡演,明后天我买票去看看你,这阵子一直在忙,转眼一个月都没见你了……”
宁馥被时慈提醒,也有种恍然的感觉。
她竟然已经一个多月没和时慈见面了。
高中的时候,虽然宁馥是艺考生,和文化生不同班,两栋教学楼离得很远,但他们也时常一起吃饭。
曾经,朋友这种关系,比起他们自己,更像是给时慈父母的一个交代,除此之外,彼此都明白对方绝对是不同于朋友的特殊。
而在这一次巡演之前,宁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和时慈这么久不见面。
更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是,这一刻她的心里当然有思念,但回忆起曾经两三天不见就抓心挠肝地想,想到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对方身边的情绪,竟只觉得遥远,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他们,好像真的逐渐在像一对真正的,普通朋友。
“我现在在川城,应该还会再待两天。”宁馥翻出巡演时间表看了一眼,“明天的票你现在买应该来不及了,看看后天的票吧。”
两人简单敲定了时慈要来的时间,而后宁馥才有些犹豫地问:“时慈,你之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你说解决之后跟我说,现在解决了吗?”
“嗯……算是吧。”提及这个话题,大男孩那头的语气显得更加认真且凝重,“宁宁,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麓城的那个单子吗?就是我没有收定金的那一笔。”
“记得。”宁馥对那笔订单记忆很深刻,不光是因为那是时慈第一次拿到的生意,“那笔单子怎么了吗?”
“我当时不是因为拿到那家公司的单子特别兴奋吗?其实那家公司……看起来欣欣向荣,但是早就外强中干,”时慈说,“然后去年年末,他们公司正式宣布砍掉智能手机的业务,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我们的这一批充电器了。”
宁馥一愣,后背猛地爬上鸡皮疙瘩:“可你们签了合同不是吗?他们违约了,应该要给你们违约金吧。”
“违约金他们说会付,只是给不了一个确切时间,而且这件事情律师说很难走法律渠道,因为如果起诉,流程很长,他们公司的情况每况愈下,等到法院强制执行的时候,很有可能已经申请破产清算。”大男孩说到这里顿了顿,颇有些不堪回首的味道,“而且我们的货都是定制的,没法再出给其他厂商,就算拿出去零售也得折价。”
他本就在个一事无成的年纪,比任何人都急切地想往上爬,到最后却是南辕北辙,适得其反。
父母本就对他的能力多有质疑,这一次更是全都爆发出来,就连一向擅长用温柔刀的母亲都对他发了怒,几乎将他的一切都否定了。
而时慈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哪怕一句。
毕竟几百万的损失,他纵观全局,找不到一个理由能为自己减轻一点儿责任。
他那时候真感觉自己头顶的天都是灰的,每天阴沉沉地悬在头上,随时都会塌陷下来,将他压垮。
“我真的不知道那家公司是那样的情况,我明明做了背景调查,显示一切都没问题的……”
甚至时慈都不敢和宁馥说,怕她也会像忍不住发火的母亲一样对他失望,却又在她面前隐藏不住情绪。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解决的?”
宁馥回想起时慈拿到订单前后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就连声音都微微颤抖。
“后来……我找到了别的办法补上了这个钱。”说到这里,时慈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我父母也帮我出了一部分……总之是把这个亏空填上了。”
许多碎片般的画面穿插在时慈的话语中,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他的解释。
她嗯了一声,甚至没想过去追问时慈口中所谓“别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便匆匆挂了电话。
那头,宋持风站在机场出口,有些疲累地捏了捏眉心。
自宁馥离开庆城出发巡演,他已经忙了一个月,就连那没心没肺的幺弟宋星煜昨天都打电话过来,说宋持风太久没回家,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而他刚把手边无尽的工作告一段落,根本懒得管在家嗷嗷叫的幺弟,直接订了一张机票连夜赶到了那只骄傲的小天鹅目前所在的城市。就在这个时候,小天鹅的电话打了进来。
方才还在宋持风眼底的疲色顿时一扫而空。
“宁馥?”
宁馥极少主动给他打电话,极少极少。而宋持风也好像早就习惯在这段关系里他永远扮演那个主动的角色。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给我。”
这一刻,宋持风的语气是自己都不曾觉察地温柔。
“宋持风,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但宁馥的声音透过听筒,却好像比平时还要冷,她的话里如同凝结了一层极薄的、碎脆的冰,平静地散发着似有若无的寒气。
“我有事儿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