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也是人而已
宁馥挂断电话。像陀螺一样旋转了一整天,此时,她将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如同沉入泥沼一般,意识不断下沉。她已经疲惫到极点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即便如此,她依旧在眼睛只留下一条缝,意识也仅悬着最后一根弦的情况下,迷迷糊糊地躺到后半夜才终于睡过去。
好不容易睡着,但这一觉,她也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中的画面极为混乱,不断快速地浮现、闪过。她就像是在一个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之间赶场子,到最后什么也没记住,睁开眼的时候,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宁宁,你睡醒了吗?”
直到时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宁馥才终于确认,昨天的一切不是梦,宋持风回答的那一声“是”不是梦。她从**坐起,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走过去打开门,便见大男孩儿拎着几个塑料袋,站在门口笑得殷勤。
时慈道:“我帮你买早餐来了,宁宁。我没想到这里也有墨鱼水饺,买了二两,就是不知道味道好不好。如果馅料腥的话,我帮你把水饺吃完。”他直接拎着东西进了门。宁馥看着他把打包盒一个一个地从袋子里拿出来,在茶几上摆开,还贴心地打开了盖子。
“时慈……”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都是她曾经喜欢的东西,新鲜热乎,但她没有半点儿食欲。
大概她的反应真的淡到让时慈有些接不上话,他也无法再假装看不见她一夜之间的憔悴,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脸上满是心疼的神色:“宁宁,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谁遇到这种事儿,心情都不会好的。但是就算心情不好,你也要吃点儿东西,要不然叔叔、阿姨知道了,得多担心你?”
宁馥被时慈拉到沙发上坐下,想到还在等她一起实现出游计划的父母,才终于艰难地吃了几口早饭。时慈看起来食欲相当不错,宁馥没吃完的几乎被他一扫而空。她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吃,等他吃完才轻声道:“时慈,我们也聊聊吧。”
大男孩儿整理好桌上的塑料饭盒、塑料袋,看向她的那一瞬间,眼神中有希冀,也有紧张:“宁宁,你想聊什么?”
“聊聊我们。”
“我们”两个字大概触碰到了时慈的神经,他在宁馥的身旁坐下,神情变得认真而恳切:“宁宁,这段时间我是真的认真反省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还有很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是我还可以改。这次我来敦煌找你,就是希望你能看看我的诚意。我们认识七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虽然我们没有真正在一起过,但我也不会再像爱你一样爱第二个人了。我如果我们就这样断了,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了。宁宁,你不觉得吗?”
可惜,当然是可惜的。七年时光,哪怕宁馥现在回首望去,也谈不上所谓千疮百孔。她和时慈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快乐更多。纵使那些快乐现在都已经变得遥远,就好像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一样,她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但这一刻,她回忆起两人各种美好时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其实也是这段感情已经落幕、没有了回到过去的可能性的佐证。毕竟对没有过去的事情,是不会有可惜这种情绪出现的。
“对不起,时慈。”她也不想把时慈当作镇痛剂一样的存在,来消减此刻因另一个人而产生的好似心里缺了一块般的空虚感与痛苦。
“我很感激你告诉我那些事情,让我看见了宋持风的另外一面。但是……”她顿了顿,怀着愧疚,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不想自欺欺人,更不想骗你。时慈,我觉得你这段时间真的成熟了很多,以后也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欠时慈一句“对不起”。虽然两个人走到现在,早已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更不是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就能带过去的,但她还是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补上这一份迟来的歉意。
“宁宁……”大男孩儿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对她平静的道别感到难以置信,“你喜欢上他了吗?你真的爱上他了吗?宁宁,我们认识七年,七年了……他出现才一年不到……”
如果时慈依旧是之前的那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她反而会更轻松一些。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醒悟,叫她更感愧疚,无法面对,只能痛苦地闭上眼,不去看他从震惊到绝望的表情:“对不起,时慈,对不起……”
她到最后还是没能消化掉团长的好意,等时慈失魂落魄地离开后,便趁窗外上午日头正好,拎着行李箱下楼退了房,订了一张时间最近的回庆城的机票。在候机大厅,她身心俱疲地给父母打了个电话:“爸妈,我现在在机场,马上回家。我好想好想你们啊。”
林诗筠:“宁老师,怎么样,庐山的风景还好吗?”
恰逢中秋、国庆九天连假,国内所有景点中几乎都人头攒动。庐山所有的山路上,游客摩肩接踵。挤在人群之中的宁馥简直爬蒙了,感觉自己不是来旅游的,而是来参与一场非自愿的流水线作业。对,她是“被作业”的那个。
“风景是不错,就是太挤了,总有人踩我的脚,头又低不下去,所以我感觉有少许缺憾。”连着爬了多日的山路,好不容易回到宾馆,饶是体力很好的宁馥,此时也累瘫了,在跟林诗筠打电话的时候,根本动都不想动。
宁馥躺在**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你们那边呢?泰山怎么样,好不好玩儿?”
“哈哈,原来所有的山都一样啊!那我们就放心了。”电话那边的林诗筠估计也和宁馥一样在**瘫着,声音带着慵懒,“我还以为好不容易全工作室出来团建就选到了全国最挤的地方呢。”
和宁馥带着父母不同,林诗筠这次是带着全工作室为数不多的三四个老师一起出动,来了一次自工作室成立起头一回的“大型团建工程”。别看现在林诗筠大声地抱怨,其实一群年轻的女孩儿结伴出行,玩儿得不知道多开心。宁馥每天点开朋友圈,全是她们晒的排满九宫格的照片。
“喂,宁啊,庐山好不好玩儿啊?我跟你说,泰山真的不好玩儿,就是爬山,无穷无尽的,连练舞练到钢筋铁骨的我们都开始肌肉酸疼了,真要了命了……”林诗筠说完又换马慧欣来说,所说的跟刚才林诗筠的话大体上差不多。
宁馥一边笑,一边听。等到林诗筠再把电话从马慧欣的手里抢回去的时候,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林诗筠笑着说:“好了好了,我们不一直占你的线了,省得宋总的电话打不进去,到时候他记恨我们!”
来自朋友的毫无恶意的调侃,轻轻地撞了一下宁馥的心。心跳乱起来,宁馥仓促地嗯了两声便挂了电话。
那天宁馥从敦煌逃回庆城,飞机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虽然飞机上早就不要求关闭手机,只要求打开飞行模式,但宁馥还是关了手机,直到出了机场才打开。开机后,她看了一眼未接来电列表——宋持风的,一通。大概是发现她关机,他就没有再打,只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持风:“宁馥,我等你的电话。”
看着这条微信消息,宁馥只觉得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他确实已经很了解她。她现在确实比较想独处,想把整件事儿和自己的感觉理清楚,而他就给了她这样的空间,没有再一次紧逼过来,留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宁馥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消息,出了机场便打车直接回了家。到家后,宁馥给团长和林诗筠她们打电话告了假,表示节后再见,便开始在家做起了详细的旅游计划。
宁馥以前经常在网上刷到一些城市的旅游攻略,但这些攻略从来没被派上用场。这一次,她就像是一个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小学生一样坐在书桌前,面对着平板电脑,把中秋、国庆九天连假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种旅游计划,从几点出发、几点到达,到去哪家酒店、订什么房型,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张纸,连宁爸都被镇住了。宁爸看着这几张纸,愣了好一会儿:“宁宁啊,你该不会是以后想到庐山定居吧?”
其实宁馥只是不想让自己太闲,闲到满脑子都是男女之间的事情。她给自己定的规矩是,每天对此最多只能想两次,一次半个小时,不可以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更不可以让父母看出端倪,让他们担心。
而此时,在旅行中折腾得异常疲惫的她,又被朋友无意间的调侃挑起这段心事。
“宁啊……”宁馥刚挂断电话没多久,林诗筠又打了进来,只是与刚才通话时相比,这一次电话那边要安静很多。林诗筠问:“你没事儿吧?”
宁馥愣了一下:“什么?”
“我就是觉得你刚才嗯嗯的那两声好像不太对劲儿,希望是我多心吧。如果你有什么事儿,其实可以直接跟我们说。之前你在时慈身上浪费时间的时候,我和欣就看着干着急……”
“其实……”“没什么”三个字哽在喉咙口,宁馥有点儿说不下去。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此时的她处于有点儿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状态。不是不信任林诗筠,只是宁馥从性格上来说确实不属于善于倾诉的那种人。像这样闷得久了,就连组织语言去总结心里的感受再传递给其他人的能力都已经退化,所以宁馥思索了许久,才总算想到怎么开口。
“诗筠,你会介意亲近的人对你隐瞒什么吗?”宁馥问。
“宋持风瞒你什么了?”林诗筠一听便炸了,“他不会已经结婚有孩子了吧?天啊!这个死渣男!”
“不是,”宁馥本来回想起宋持风的事儿还觉得心情挺沉重的,结果被林诗筠的话直接逗笑了,“就是……我发现他的心思比我想象中要深沉好多。”
林诗筠:“比如?”
其实对于自己同宋持风、时慈之间的事儿,宁馥真的没办法跟除了林诗筠她们几个好友以外的人说。不熟的人,关系太远,要么不认识时慈,要么不认识宋持风,没办法理解这些事儿,而熟的人又太熟,知道这些事儿后会对宁馥非常担心。宁馥甚至没办法想象,如果妈妈听说宋持风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心里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比如……”
林诗筠听着宁馥把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悉数道来。虽然有几个瞬间,林诗筠也确实为宋持风的城府惊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又狠不下心来对宁馥说“要么和他分了吧”。毕竟宁馥一向口严,很能藏得住事儿。以前宁馥和时慈吵架后还能面不改色地去舞蹈房开腿、练舞,现在却被逼到不得不开口倾诉,可见内心的煎熬恐怕比表现出来的要强上不知多少倍。只是林诗筠也越听越纠结,越听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是真心实意的感情,一边是无法预测的未来,谁又能站在绝对理性的角度去做选择呢?
“宁,你现在就是比较害怕,怕宋持风爱你也是假的是吗?”林诗筠听完,帮宁馥总结了一下刚才那一大番话的中心思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也怕帮你做错决定,但是觉得他爱你应该不是假的。”
虽然林诗筠也就见过宋持风两三次而已,而且在这两三次里,自己还都不怎么敢往宋持风的方向看,生怕自己的眼神和动作不规矩、不礼貌,冒犯了人家“资本家”。但她每次看过去都能发现,宋持风只要不是在和其他人说话,眼睛基本都是看着宁馥的,柔情缱绻自不必多说,自己一个旁观者看着也会不自觉地动容。
也许爱一个人的样子可以伪装得出来,但眼神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去追逐的本能是装不出来的。对不爱的人,怎么会本能地想要去这样注视?蜻蜓点水的一眼便足矣。
那晚,林诗筠和宁馥聊了很久。聊到最后,两个人都口干舌燥,但宁馥的困惑还有好多。比如,在整件事情里,宁馥觉得自己和时慈扮演的角色,本质上并无不同;再比如,宁馥也会担心以后宋持风会用对付时慈的手段来对自己。只是这些问题,林诗筠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毕竟爱情与未来可能是世界上最容易变也最莫测的两件事物。
“宁,我觉得你的想法都很有道理,但是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宋持风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呢?”林诗筠想了半天,才有点儿苦恼地说,“他也会像你一样担心未来,担心爱情,担心你有一天不爱他了。哪怕他能把你捆在身边,但同床异梦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馥微微一愣。
“宁啊,我觉得他的城府确实很深,可能这也是在他的那个位置上必须有的能力吧。我作为你的朋友,真心建议你,如果你真的要和他继续谈恋爱,也得多长个心眼儿,别连自己被坑了都不知道,毕竟我们只是普通人。但是,宁啊,我觉得你也不用把他想得太可怕,因为他再怎么不普通,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中秋、国庆连假,其中前两天,宋持风被宋老爷子锁在家里团聚;后七天,宋老爷子带着妻子去国外,顺带捎走了宋星煜,而宋薄言回了研究所,宋持风便一个人到了杨开远的度假山庄来。
杨开远对此也感到挺意外的,毕竟上回宋持风已经带着宁馥来过一回了,看宋持风也不是那么没有创意的人,怎么还总来呢?杨开远怀揣着一种“我这度假山庄果然还不错”的自豪心情,见到宋持风的时候还愣了一下,颇为没有眼力见儿地问了一句:“风哥,就你一个人啊?”
“那还要几个人?”宋持风甩上车门,车子便被接待的人开去停车场,“我不喜欢趁长假搞团建,吃力不讨好。”
凭这两句话,杨开远只能掌握到大概的情况,不知道具体情况是宋持风和女朋友吵架了呢,还是两人的关系结束了。然后等宋持风开口说出那句“上次我住的那套房还空着吗”的时候,杨开远懂了。看来这位是和人家吵架了,受情伤了,来故地重游。
“空着呢。那套房是我的自留房,上次你住过之后还没人有这个荣幸进去过。”杨开远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从前台拿好了房卡。他把房卡递给宋持风后,两人一起上了观光车。
路上,杨开远看似无心地感叹一声:“风哥,你知道吗?上次我的那个表弟啊,和女朋友吵了一架,那个女孩儿不理他了。他直接就把人家摁到墙上强吻了一通,吻完两人就合好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杨开远自顾自地说了半天,想给宋持风一点儿灵感,但看宋持风一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连一个“嗯”都懒得赏给自己,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到了地方,宋持风一人走上楼梯,打开门,就看见房里的陈设一如上次自己和宁馥一起来此推开门时的那样,就连沙发上抱枕的角度都如出一辙。落地窗外依旧是广阔的绿地,只不过窗前再不见上次的那株白色鸢尾。
宋持风在沙发上坐下,自然地想起刚才杨开远说的话。宋持风听得出杨开远是故意那么说,想告诉自己怎么哄女人,让自己去哄一哄宁馥,哪怕说上两句话,也好过现在两人分开各自独处。
宋持风又何尝不想?那天他本想直接改签当晚去往敦煌的飞机,但奈何因沙尘暴,当地所有的航班都暂时取消,等他第二天登上飞机过去的时候,宁馥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当时一个人站在酒店大堂里,忽然感觉在这么广博的大地上失去了方向。
以自己对宁馥的了解,宋持风知道继续给她打电话也是没有用的。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空间,是能够让她静下心来好好思考的环境。而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将自己置于被动等待的境地。她想要冷静的时间,他就给她时间;她想要独处理清思绪,他就暂时不去打扰。只是这才不过几天不见,他已经想她想得发疯。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景色,空气中好像还留有熟悉的气味。宋持风在沙发上倒下,闭上眼,窗外的风吹进来,还留有一丝属于夏季的暖意,拂过皮肤的触感也好像和五月时的别无二致。
“宋持风。”女孩子的声音忽然浮现在耳畔,宋持风在沙发上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精致的陈设,是窗明几净,是在风中翻飞着的窗帘,唯独不见那枝白色鸢尾。那一声呼唤是幻听。
“宁馥……”宋持风无比失落,无力地重新闭上眼。在这一刻,只有黑暗能够给他如同致幻剂一般的安慰,能给他一种虚幻的期待。哪怕他自己的心里也清楚,这种期待其实根本不可能存在。
“他再怎么不普通,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在之后的很多天里,林诗筠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宁馥的脑海中。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宁馥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在知道宋持风所做过的那些事情之后,就不自觉地把他想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工于心计,没有情绪,没有感觉,没有七情六欲,连爱情也只是被他当作手上的一张牌,他仿佛一台冰冷的机器。还是林诗筠提醒了自己说,宋持风也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普通男人。
“宁宁啊,我洗完了,你进去洗澡吧。”眼看国庆假期到了最后一天,宁妈正在一旁烧水,准备试试今天刚买的庐山云雾茶。
本来宁馥带着父母到酒店,给自己开了个标间,给父母开了个双人间,结果前两天宁妈忽然拽着宁馥笑着说:“我还是想和宁宁住一起,让你爸自己住单间去吧!”然后宁妈就把宁爸一个人打发到单间去了。
不过宁馥最近正好也想身边有个伴儿。两张床挨着,她和妈妈一起睡,两个人可以聊到实在扛不住困意,闭上眼睛就睡着。
宁馥洗完澡出来,宁妈的庐山云雾茶已经泡好了,房间里茶香四溢。甚至宁爸也来了,坐在宁妈的**看电视。
“你们快来看这个,真是疯了!”宁爸的目光完全被电视上播出的内容吸引住,甚至他在不知不觉间骂出一句脏话,“光天化日之下,砸别人的店,还有没有王法了?!”
宁馥顺着宁爸的目光看了一眼电视,就看见画面正好由远及近,拍到了门店招牌上相当具有设计感的“泛切”二字,而门店招牌下,有人手持铁棍、木棒,有人两手空空,但目的出奇地一致,一群人一同往泛切门店的内部拥去。
这个时间,警察与记者还没赶到,看得出这段视频也是在旁边围观的群众用手机拍摄后被电视台采用为素材的。所幸门店玻璃窗的透明度极高,观众通过不断抖动的镜头,依旧能清楚地看见男性店员直接被“武力镇压”,女性店员则是迅速彼此掩护着后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与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交织成这“人间地狱”的序曲。
宁爸对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都不是很了解,磕磕巴巴地向妻女复述着刚才记者介绍的情况:“好像是这个切泛还是什么公司,应该是压价抢生意吧,反正遭到同行的记恨,同行就找人来砸切泛的门店。”
“天啊,这也太过分了吧。”宁妈停下手上的动作,拎着热水壶皱起眉头,“真是疯了!做个生意做成这样,疯魔了!”
宁馥听着父母小声地议论,木木地站在电视前,看着画面里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人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将门店外墙的玻璃砸碎。清脆、尖锐的声响通过不专业的设备呈现出来的效果更显尖厉刺耳。画面就到这里结束,随后被切回电视台正常播放的高清画面。记者带着摄像机拍摄了一片狼藉的泛切门店内部,对着镜头满脸严肃地说:“目前案件正在侦办中,我台将持续关注。”
“好了好了,别看了,这些地痞流氓估计不用多久就被抓起来了吧。”宁妈听见结果之后才重新低头把茶杯里的水斟满,“过来喝茶吧。”
宁爸嗯了一声,走过去:“不过压价也确实挺遭同行恨的。我感觉对手公司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儿,指不定之后还能再做出一点儿什么来。”
“唉,希望赶紧把坏人抓到吧。”宁妈叹了一口气,把茶杯推到丈夫的手边,抬头才见宁馥还呆呆地看着电视出神。宁妈感到有些好笑,走过去推了推宁馥:“怎么了?被吓傻了?你的胆子没这么小吧。”
宁馥这才回过神儿,摇摇头:“没事儿。”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感到有一点儿不安。要知道泛切电子现在可是宋氏旗下的企业,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宋氏对着干,而且能做砸店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显然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这样做的目的除了打击报复、鱼死网破之外,宁馥再想不到其他。但是就连她这个外行人都知道,泛切不断地压低价格,这可不是泛切自己就能做决定的。
宁馥越想越觉得不妙:“妈,我去一下洗手间。”她拿着手机直接进了洗手间,关上门,点入通话界面的时候连心跳都隐隐地加起速来。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宋氏总部的安保那么严密,不可能让这种奇怪的人闯进去。但她为什么这么忐忑、这么害怕?心脏就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不断地在胸腔里乱撞。
这几天跟她通过电话的人很多,除了工作室的那帮女孩子,还有舞团的人,包括团长、副团长、江燕和余晓枫。通话记录很乱,指尖在屏幕上来回滑动,她正处在焦虑的情绪中,目光几乎无法聚焦,屏幕上宋持风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才终于被她发现。
“喂?”电话响了两声才被接起,宋持风的嗓音有几分干哑,听起来好像他已经睡下又被她的电话吵醒。
宁馥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男人还算平稳的声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猜测确实过于神经质,只不过看见泛切门店被砸,就过度地联想到宋持风会有危险。
她看着镜子里尚未来得及收起慌乱的表情的自己,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要说点儿什么好,甚至起了趁他还没发现是谁打来的电话时自己就先挂断的幼稚念头。
“宁馥?”直到听见男人叫出她的名字的这一刻,她仿佛整个人也被他从身后抱住压在洗手台上,没有后路,动弹不得。但毕竟两人相隔很远,宁馥在庐山,宋持风在庆城。他没有办法真的把她抱紧,把她逃跑的后路阻断。
手机的听筒里响起两声提示音,宋持风再向屏幕看时,电话已经被挂断了。房间里,与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对应的光亮,只剩下从门上小小的观察窗透进来的光。万籁俱寂,窗外远远地可见城市的灯火。
刚才短暂的电话就像是一场瑰丽的梦境,让宋持风有过片刻的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继幻听之后再一次出现了幻觉。但就像是上天对他的怜悯,通话记录里宁馥的名字无比清晰,没有留丝毫可怀疑的余地,印证着刚才宁馥真的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虽然通话时间很短,只有二十秒不到,而且他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甚至还没有想清楚她怎么会突然给他打一通不说话的电话,只是这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他正想着,杨开远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喂,风哥,今天砸泛切的那几个‘小瘪三’(对无业游民的蔑称)已经被抓到了,刚才在警局里他们都交代了,说是收了钱故意去闹事儿的。”杨开远应该是从警局出来正往外走,迅速将嘈杂声甩在身后,伴随着车门闭合的声音,周围彻底安静下来,“雇主就是今天伤你的那个神经病。这是什么事儿啊?故意拦车捅人,他真不怕被撞死!”
杨开远真是一想起来这事儿就生气。那人故意堵在宋氏门口拦车,用身体把车逼停,就为了给竞争对手公司的总裁来上一刀,然后连跑都不跑,顶着“大仇得报”的表情被保安抓住。更可气的是宋氏的新品发布会召开在即,这事儿只会给宋氏增加负面影响。估计对方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挑这么个“好时候”来行凶,逼得宋持风只能私下走程序,不能声张。
“开远,我受伤的事情,你没有跟任何人说吧?”刚才接到宁馥的电话时涌上来的情绪回落,宋持风将注意力拉回现实,“刚才宁馥给我打了个电话。”
除了面对公众不能公布受伤的消息,宋持风也没打算把这件事儿跟家里说,只委托了杨开远同手底下的人一起处理后续事宜。宋老爷子已经退休好几年了,现在就是个只顾吃吃喝喝的快乐小老头儿,而继母一向拿不定主意,宋薄言常年不回家,宋星煜又年纪小,要是他们知道宋持风就在宋氏门口被捅了一刀,老宅子里怕是一时之间连个主心骨都没了。宋持风想着,反正自己之前也经常外宿,便和何秘书打好招呼,希望把这事儿捂住一段时间。只是宁馥突然卡在这个时间给自己打电话,确实太巧了。
宋持风之前只在度假山庄休息一天便再待不下去,索性回到庆城工作,几天下来无事发生,还算安稳。今天,宋持风受伤后被送到医院。待他缝合完伤口,警察便来做笔录。警察走后,宋持风吃了止疼药睡到刚才,宁馥的电话就来了。
“啊?‘嫂子’知道你受伤了?不能吧,我没说啊。我连‘嫂子’的电话都没有,上哪儿说去啊!”杨开远愣了一下,小脑袋瓜的转速立刻堪比破壁机的转速,“不过风哥,这不是正好吗?你这一伤,‘嫂子’那可不得心疼死?然后她马不停蹄地来看你,眼泪那么一掉,你把她往怀里一搂,这是是非非还不就像过往云烟似的散了?”
“算了,没必要。”宋持风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本来在宁馥的心中已经是个极度工于心计的男人,虽然这次受伤非他本意,只是正好在这节骨眼儿上,但若自己主动开口让她知道,难免有卖惨之嫌。
宋持风接着道:“那可能是她不小心按错电话了。”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也只有这个理由能够很好地解释宁馥打电话过来不说话又挂断的行为。毕竟事出突然,现在他认识的人里也只有杨开远知道。如果不是杨开远说的,那宁馥就算想知道这件事儿应该也不会这么快。
“你最近让他们盯一下,网上如果有讨论这件事儿的,把热度压一压。”出事时周围也有人路过。现在的人遇到什么事儿都是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来拍照、录像。宋持风要是不管,估计一晚上过后,满世界都是自己被捅的视频了。
杨开远一开始很不理解,想着若把这些信息都删掉,宁馥还怎么看见?宁馥看不见,那还怎么心疼某人?宁馥不心疼某人,那还怎么与某人搂搂抱抱就此和好?但杨开远想了想,以宋星煜那个网上冲浪的强度,估计宁馥还没看见,那小子先满世界吱哇乱叫开了。杨开远应下:“行,我找人压。”但事实就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宁馥从庐山回来,第二天就去舞团了。
“宁馥,好久不见啊!”
“小宁,庐山好不好玩儿?”
面对同事们的热情,宁馥微笑着回答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想想和同事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四月自己从川城回来时,之后又是论文答辩,又是纪录片拍摄,忙忙碌碌之间还没觉得,现在才发觉马上要到十月中旬了。满打满算半年时间,但宁馥感到身边的变化巨大,已物是人非。
自练舞室和同事们打完招呼离开,宁馥走进团长办公室报到。团长本来还在看东西,一见宁馥进来便眉开眼笑:“小宁来了。昨天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昨天团长来电话特地问宁馥未来半年有没有时间。团里在筹备一个新的双女主角舞剧《双生》,其中一位女主角已经定了江燕,团长问宁馥有没有兴趣来演另一位女主角。这个舞剧的规模比较大,光是排练,团里就规划出了近半年的时间,之后巡演的城市也会比上一次《江飞雁》巡演时的级别更高,基本都在一线及重点二线城市。
说是让宁馥考虑这件事儿,其实这于宁馥而言是非常珍贵的机会,她根本不需要考虑。她立刻回答:“我已经把时间腾出来了。”
宁馥从团长办公室出来,再经过练舞室的时候向内看去。此时应该正是休息的时间,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拿着手机在看着什么。余晓枫一抬头,便见宁馥站在门口,立刻朝宁馥招招手:“宁馥,你快来看!”
宁馥愣一下,还以为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走过去问:“看什么?”
“估计她又是看到哪个男偶像的地下恋情曝光受打击了吧!”江燕在不远处笑着打趣。
余晓枫立刻跳起来说:“才不是呢。燕儿姐,你也过来看!”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余晓枫将屏幕转向宁馥。那是一段微信聊天记录的转发信息。
闵:“你看这个视频!现在外面不让发,捂嘴呢!今天早上宋氏的老大在自家公司总部门口被捅了一刀。绝了!光天化日之下捅人。宋氏总部门口的保安已经蒙了,没来得及拦,等那人捅完了才回过神儿来。这事儿太绝了!”这段信息后还附了视频。
余晓枫显然是刚才已经看过视频,被惊到了,动作僵硬地点开转发过来的视频:“有点儿血腥啊,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宁馥看聊天记录的时候,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蔓延开来。当看见视频里那个身着黑衣黑裤的男人朝下车确认状况的宋持风扑上去的一瞬间,她连呼吸都停住了。她想起前天晚上宋持风接电话的时候嗓音沙哑,显得很疲倦,终于意识到那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不祥的信号。以宋持风的作息习惯,他怎么可能晚上十点不到就入睡,而且声音听起来还好像他已经睡了好一阵子?
“哎,宁馥,你去哪儿啊?!”
身后传来余晓枫的声音,宁馥却根本顾不上别的,只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急急地往外面走。宁馥的脑海中全是刚才视频中播放的画面——宋持风退后两步,身体撞在车后视镜上,同时一群保安一拥而上将伤人的那人拖拽开、控制住,但宋持风的西装外套下的白衬衣已经被血染红。她想起自己在慌乱中挂掉的那个电话,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感忽然袭上心头。她很后悔那时候没有鼓起勇气问宋持风一句“你怎么这就睡了”。如果那个时候她多问一句,是不是能早一点儿知道这件事儿,早一点儿过去看他?
宁馥跑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后才给宋持风打电话。司机大概是被她的状态吓了一跳,忙柔声宽慰:“小姑娘别哭啊。去哪儿?你跟我说,我一路给你送过去!”
电话那头儿,宋持风已经架起了**桌,摆上了笔记本电脑,而何秘书就坐在旁边。显然,受伤入院于宋持风而言只是换了个办公地点。
此时此刻,“工作狂魔”依旧在工作。电脑屏幕上是远程会议,何秘书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会议记录。此时,宋持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会议的氛围却严肃到极点。这种情况从中秋节的前两天就开始了,虽然何秘书也说不出具体和之前的情况有什么区别,但就是能感觉到宋总的心情很差,宋总说话时的那股压迫感,让这段时间被抓到工作纰漏的员工在心里叫苦不迭。何秘书的工位就在宋总办公室的门外。在宋总没受伤入院前,何秘书连着多日看这些人苦着一张脸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多了,连自己对待工作都变得更认真、努力了。
“等一下,暂停五分钟。”
何秘书正敲着键盘,就听一旁的宋持风开口。何秘书以为宋持风想去洗手间,正准备搀扶,就见宋持风合上笔记本电脑,接起电话。
“宁馥?”
宋持风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那张冷得跟冰面似的脸瞬间融化,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何秘书对此的感觉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只是老板能接电话,自己不能闲着,趁这点儿时间稍微回看了一下刚才的会议记录,进行简单的整理,同时谨记“非礼勿听”的原则,把耳朵闭得严严实实的。
看了一遍会议记录,没发现什么问题,何秘书便起身去给自己和宋持风倒水。何秘书在心里盘算着,以宋持风的这种工作狂的作风,自己今天估计得在医院待到将近晚上十点,于是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暗道:医院的条件是真苦,自己只能坐硬板凳,连个靠背椅也没有,好想回公司。
只是何秘书也没想到自己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他走回宋持风的床边,手上的水杯还没递出去,宋持风已经把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先递了过来:“之后的会议全程录像,你明天带来给我看。今天你先回公司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