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只有风知道

洗完澡,宁馥又被抱回宋持风的房间,还没坐回**,已经开始用眼睛瞪他:“走错了。”

“没走错。”宋持风心情看起来还挺好的,把她放**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头发还没吹,忘了?”

宁馥就坐在距离刚才位置不远的地方,目光追逐着宋持风,看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找了几个抽屉才找到吹风机,她还以为是要给她用,伸手去接的时候,却见男人直接越过她,将她头上的毛巾收走,风筒对了上来。

“让我试试?”男人好心情地问。

宁馥好像有点儿不懂他对这件事情跃跃欲试的态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把头往旁边一别:“随便你。”

对大部分女生来说,洗完头、吹头发确实是相当无趣也相当耗时的一件事情,宁馥不知道别的女生喜不喜欢,反正她们寝室三个女生都不喜欢。

但宋持风好像做得还不错,吹头发的过程中,宁馥能感觉到男人的指尖不时触碰到她发隙间的头皮,将温暖的风灌进来,让她逐渐在吹风机的轰鸣声中昏昏欲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些天的疲累一下涌上来了,宁馥明明下午睡了好几个小时,到现在竟然又开始哈欠连天。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自从那天她和时慈吵翻了之后,她的睡眠就一直不太好。

这也是她会选择在舞蹈房内疯狂练舞的原因之一——只有身体疲累到极点,她才能倒下就睡,一夜无梦。否则她要么就是闭着眼想着和时慈的矛盾,一夜无眠;要么是如碎片一样凌乱的梦境,搅扰得她不得安宁,睡一觉要醒上好几次,一觉醒来比不睡还疲累。

男人关了吹风机,房间顿时陷入一片宁静,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发,声音很轻:“已经好了,想睡就睡吧。”

她上下眼皮都快黏起来了,却还惦记着一件事儿:“……我不睡你房间。”

“知道,”宋持风哑然失笑,然后一把将她抱起,“现在就带你回你房间去,可以了吧?”

她身体被他抱着呈悬空状态,心却好像安安稳稳地放下了。

宁馥神经放松下来,就这么靠在男人的怀里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都困成这样应该不会再做梦,但沉入梦境的瞬间,她又回到大学校园。

庆大艺术类专业每个学期都有一次汇报演出,说是展示一下学生的学习成果,实际上是给学生一个中短期目标,给压力的同时也给予动力。而学校为缩减成本地点基本定在学校大礼堂内,想去看的学生跟学生会要张票就行,没票要愿意站着看也可以。

宁馥大学三年演出六场,基本台下都座无虚席,时慈的室友在学生会,每学期他都请室友吃饭,要一张前排票,再给宁馥准备上一束玫瑰,卡在她表演结束的时间点送上去。

每当这个时候,台下都是一片起哄声,仿佛他们来看的并不是艺术类专业的汇报演出,而是两个人的婚礼现场。

梦境中,宁馥清楚地记得那应该是大三下学期,也就是他们除毕业汇演外最后一场汇报演出,台下的人格外多,就连座位间的过道都站满了人,时慈冲上来送花的时候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大礼堂的天花板。

她满心欢喜地接过时慈递过来的一大束红玫瑰,抬头却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台下的人霎时间全都消失不见,灯光音乐齐齐中止,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如同被人按下暂停键,只剩下足以让人出现幻觉的死寂。

“宁宁,别跳舞了好不好?”

宁馥心跳一滞,所有情绪如同迎上了一盆当头凉水,瞬间全盘覆灭。

“……为什么?”

她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梦里梦外,只要听见这个问题,就忍不住问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她的梦想就这么让人难以忍受吗?就这么让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剥夺掉吗?

宁馥在舞团闭关的时候已经太多次做到这个梦,以致于她这一次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没有同伴,没有灯光,也没有演出服的时候,她自己心里都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惊醒,没有在一片惊慌中睁开双眼,面对一屋子孤寂冰冷的黑暗,以及一大串恐怕穷极一生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难道真的是她的问题吗?

是不是她本来就不该跳舞,是不是不跳舞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别哭了。”

直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传来,宁馥突然感觉到温暖。

她抬头,发现自舞台顶端一束白色的光束照了下来,照亮她脸上不知何时缀上的泪痕,将她牢牢地笼罩在其中。

那道光就像是太阳,灿烂又炽烈,也是所有舞者在舞台上的方向。

在那道光束下,宁馥终于想起自己到底是谁。

宁馥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宁馥一睁眼看见陌生的天花板,愣了两秒才缓过神,想起自己现在正在宋持风这里。

房间的门关着,宁馥一个人躺在**,回想起梦中的想法,有些恍惚。

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以为自己一直很坚定,坚定自己的舞蹈梦。

但其实那种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对了、怀疑舞蹈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情绪时不时地便会趁虚而入,趁她睡着毫无防备的时候钻进她的梦境中,啃噬她的坚定,软化她的决心。

就像是这一场梦里,她竟然真的开始想,会不会是她做错了。

可她到底错在哪里呢?

还好梦里有那一束光及时把她叫醒,让她想起自己在作为某个人的恋人,某个人的妻子,或某个孩子的母亲之前,她的愿望是成为一个舞蹈演员。

想到这里,宁馥已是睡意全无。

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余光却发现旁边的位置,好像有人躺过的痕迹。

虽然那人应该已经离开有一阵子,床垫早已恢复原状,也再没有了温度。

但床单上依旧保留着浅浅的褶皱,证明那里曾经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宁小姐?您醒了吗,我可以进去吗?”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而后又是两下敲门声。

宁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认识这个声音,只应了声“请进”,就看一个阿姨打扮的人打开房门,脸上的笑容客气又热情:“宁小姐,我是刘阿姨,宋先生刚走之前让我给你准备了早点,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煮了点儿粥和鸡蛋,现在端进来给你吃吗?”

宁馥愣了一下,应了声好,然后刘阿姨就很麻利地给她支起**桌,把粥和鸡蛋都端了进来。

粥是鲜虾海贝粥,鸡蛋是普通水煮蛋,宁馥本来一觉醒来没什么食欲,硬着头皮吃了第一口,差点儿没把舌头鲜掉,回过神来一整碗粥都喝完了。

刘阿姨来收拾碗筷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你喜欢就好呀,我还特别担心你不喜欢呢,中午你想吃点儿什么啊?我等会儿去买菜,喜欢喝汤吗,我特别会煲汤!”

她特别会煲汤。

宁馥垂眸,半晌才轻轻应了声:“还行,谢谢阿姨。”

是夜,宁馥坐在**把论文最终版最后一个字敲定,按下保存,然后点开微信,选择导师,发送。

因为巡演结束已经四月中旬了,这次毕业论文是时间紧任务重,她几乎是卡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的。

虽然完成论文也不代表就是结束,之后她还有宣讲PPT要做,但好歹最难的这一步算是完成,让宁馥整个人一下如释重负,伸了个懒腰之后侧倒在**,长长地舒了口气。

宋持风走到门口,正好看到她难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忍了忍笑,抬手敲敲门:“该上药了。”

宁馥赶紧坐直了身体,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比平时好像要晚。

宋持风走到床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刚来过了,看你写得认真就没打断你。”

转眼她已经在宋持风这里住了快一个月。

这小一个月时间里,白天基本就是刘阿姨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给她做做饭、煲煲汤,等晚上宋持风回来再给她揉脚上药,直到药膏全部吸收为止。

这个过程不算太长,但也要十几分钟,宁馥从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到现在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脚上的瘀青也逐渐消散,只剩外面一圈青,中间已经开始泛黄。

现在宁馥已经可以正常地下地走动,除了不能跳舞之外,行动基本不受限制。

她看着脚踝处已经见好的伤处,把脚蹭着床单伸过去:“我感觉已经快好了,是不是不用揉也可以了?”

“还是揉一下吧。”宋持风到现在已经相当熟练,先把她的脚托起来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后再去挤药膏,“这可是大舞蹈家的脚,不能怠慢。”

宁馥每次听见他说大舞蹈家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小声嘀咕一句:“干吗老这样叫我。”

宋持风笑笑不答:“现在这样揉还会疼吗?”

“还好,你不特别使劲就不疼。”

宁馥坐在**就喜欢把另外一边的枕头也一起拿过来垫在腰后,把脚完全交给宋持风的同时,终于得空能拿起手机看上一眼。

她解开屏幕锁,画面还停留在她吃晚饭的时候顺手看了一眼的租房APP上。

她大概一周前就下载了一个租房APP,这两天论文进入收尾阶段才终于有时间开始看。

毕竟自己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时慈那边她暂时肯定回不去,一直留在宋持风这里也不行,宁馥只能考虑单独租房的事情。

奈何庆城作为一个一线城市,房价高,房租也不低,如果又考虑地段又考虑房租,宁馥好像只剩下和人合租这一个选项。

但她租房的这个时间点确实不好,别说林诗筠和马慧欣,其他同学只要准备留在庆城的,基本是在半年前就已经签了租房合同。

宁馥吃晚饭的时候看了半天,一边考虑着舞团和工作室的薪水,一边考虑着储蓄的计划,地段越选越远。

现在她看的房基本上是离舞团光通勤就要一个多小时,让宁馥越看越觉得在舞团休息室随便凑合凑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了。”宋持风拍了拍她的小腿示意今天的揉脚环节结束,就看小姑娘藕段儿似的鲜嫩白皙的腿跟一条小白蛇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

他收起药膏,洗完手出来才想起问她:“你什么时候预答辩?”

宁馥总记得就是这几天,但具体哪一号还真记不清。

她翻了一眼寝室小群,才终于确定下来:“预答辩在大后天,正式答辩在下周。”

她看完退回微信主界面,又看班级群多了一个“有人@你”。

因为临近答辩,原本已经回家的同学们也早就提早返校,沉寂了半年的群里又热闹了起来,每天又是毕业照又是散伙饭,搞得好像他们已经答辩通过了一样。

宁馥基本是屏蔽群的,除非有什么提到她才会点开看一眼。

她点开群,发现是一个提醒全员,发起人是班长白专。

白专:@全体成员,朋友们,刚我们的亲家班班长跟我说了件事儿我来问问你们的意见。

白专:这次散伙饭,我们要不要两个班把班费合一起,吃顿好的啊?

白专:毕竟这顿饭吃完,下回再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宁馥和时慈这对会送玫瑰的好朋友在校园确实深入人心,毕竟俊男和美女的组合,再加上每年大一开学都总有那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弟学妹想来挑战一波极限,却始终无人能成。

人往往都会羡慕这种稳定又高质量的关系,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认识他们的人都开始“嗑糖”,之前还不知道有谁说过一句“恋综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身边这种永远不会在一起的好朋友最好嗑”。

可能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实在是太过稳定,两个班的人虽然专业完全不同,也因为他们而彼此熟悉。

两个班级除了自己的班级群之外,还有一个两班联合的大群,在校时大群经常有人约着开黑、唱K、逛街,一点儿没有当代大学生四年过去同学名字都叫不齐的情况。

白专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一片积极响应。

其他人好像都觉得两个班合资给散伙饭升个档次这个提议挺好,聊着聊着,就顺势说起了让他们两个班联结在一起的两人。

白专:哎,这都要答辩了,这对好朋友还没在一起,我现在都有点理解那些偶像剧里,非要孙子孙女在临死前结婚的爷爷奶奶了。

卢思妍:笑死,你可以求宁馥把朋友圈对你开放,满足你当老娘舅的愿望。

杨育:@宁馥 我帮你@了,不谢!

在之前几年里,同学们也喜欢有事儿没事儿开开他们的玩笑,宁馥以前看着都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觉得能给人带来欢乐也挺好的,但现在再看,就有些不是滋 同学们没有恶意,宁馥也当然不会去怪他们。

只是她这一刻才意识到,和时慈的冷战,已经从四月初,到了五月底。

说是冷战,其实也不算贴切,因为时慈那边其实一直没有冷下来过。

他从她离开的第二天就在问她前一天是在哪里住的,知道错了,要把她接回去。

但宁馥从他的字里行间没有感觉到他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反而感觉时慈就好像已经道歉成了习惯,无论遇到什么事儿,他根本不去思考,道歉当然也就没有了任何含金量。

所以当时她也想让时慈暂时别联系了,好好地把事情想清楚,有一个解决办法再来一起商量。

之后时慈便沉寂了下来,两人的联系也少了,她只偶尔能看见他从微信上发来几句关心的话,好像真的在进行深思与反省。

宁馥觉得他可能和自己一样,都在等答辩结束之后再重提这件事情。

两个班级的正式答辩都被安排在下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预答辩通过得太为顺利让这群大四学生都有些掉以轻心,答辩的前一天群里的氛围还挺轻松,他们一直在讨论散伙饭的酒店和毕业纪念相册的款式。

毕竟这次是两个班结伴吃,预算相对较多,两班人找了一家相当有名的星级酒店,以百元每位的餐费定下了位置。

正式答辩的当天,宁馥带着打印好的论文被宋持风送到学校后门。

这里距离教学楼挺远,所以平时学生也很少会到附近来,宁馥的脚还没完全好不能久站挤地铁,她没有理由拒绝宋持风送她过来,只能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方法。

她本能地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从宋持风的车上下去。

哪怕也许并没有人知道这辆车属于宋持风。

“我陪你走过去吧?”宋持风今天没叫小刘,自己开车送她过来,停下车后扫了她的脚踝一眼,“你如果不希望别人看见,我可以离你远一点儿。”

她的脚踝还没完全好,她穿不了运动鞋,只能穿这种宽松的豆豆鞋才比较舒服。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宁馥却很坚持,“你回去吧,晚上我直接和他们去吃饭。”

酒店地址在之前已经发给他,宋持风看着她一个人抱着厚厚几沓论文稿下了车,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那你走路小心点儿,晚上我去接你。”

“嗯。”她关上车门,点了点头便往学校里走。

庆城的五月已经有点儿夏天的味道,在阳光下走会热,躲到树荫下被风一吹又有点儿冷。

宁馥现在不太方便穿裤子,就提前穿上了连衣裙,外面又套了一件线衫,倒是刚刚好。

小姑娘知道自己腿脚不便特地早来了点儿,一路慢悠悠地散步到教学楼,寝室的微信群里林诗筠和马慧欣还在问她到了没,她站在原地想给两位过于担心的好友拍张教学楼的照片,让事实说话,却意外地看见镜头里那辆有点儿眼熟的车,以及车上下来的人。

时慈今天是坐时母的车来的,一下车正好看见披着长发的宁馥举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什么,浅绿色的裙摆随风摇曳出流畅的弧度,她看起来宛若一株屹立风中的纤细菖蒲。

她常年练舞,哪怕休息的时候也会图方便省事儿,一头柔顺的长发要么扎成马尾,要么窝成丸子,怎么简单利落怎么来。

但时慈其实一直觉得她披下头发特别漂亮,显得温柔贤惠,散发着一种非常迷人的母性光辉,他一下车便看呆了。

这么多月以来,宁馥也是第一次与时慈见面。

她在群里回了个马上到便收起手机,再抬眸,就看时母朝自己走了过来。

“小宁,好久不见。”时母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意,语气温和,“最近还好吗?”

时慈的母亲与他那个暴脾气的父亲不同,是一个看起来相当温和有礼、从容不迫的女人。

宁馥在高中的时候就见过她,那个时候对时母的印象谈不上非常好,但也可以理解她哭到深夜,威逼时慈写保证书的行为。

所以时慈开始一次一次被母亲以各种理由叫回去,宁馥都愿意相信应该是真的有事儿,直到有一次宁馥去时慈家里做客,时母说了一句:“小宁真是哪里都好,就跟那种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一样,你要不说家里是干嘛的,真看不出区别。”

当时听见这句话,宁馥只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去她咂摸了好久,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时母应该是在说她家境不好的意思。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跟时慈说,时慈却好像听见了无忌童言般哈哈大笑:“宁宁你想太多了,我妈就是那样的,她说话大大咧咧的,很多话根本不走心,你也别往心里去。”

大大咧咧吗?

可事实与时慈的说法正相反,宁馥每一次接触时母,都感觉她每一句话皆是相当耐人寻味。

“宁宁,你好像瘦了不少……”时慈三两步也跟着母亲走到宁馥身前,目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这段时间过得不好?”

宁馥有些奇怪:“我没有瘦啊。”

虽然冷战期间说这种话感觉有点儿没心没肺,但宁馥最近真的过得挺好。

刘阿姨的汤煲得是真好,菜也炒得不错,让她一日三餐没有一口不是心甘情愿的。

而且因为养伤她不用练舞也不用走路,每天就坐在**休息,写写论文,累了就躺下睡会儿,醒了差不多就又到饭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最近吃得太好,她的睡眠质量也好了起来,再没做噩梦,一闭眼、一睁眼就是非常完美的一觉。

昨天她洗完澡上了秤,发现比刚回到庆城的时候还胖了一斤。

宁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在风中飘舞的裙摆,想说可能是因为穿了裙子看不出来的关系,就听时妈缓缓地接过了话头:“小慈这你就不懂了吧,跳舞的女孩子,就是要瘦的,我看过好多跳舞的女孩,比小宁还瘦呢,这样跳起舞来才好看。”

“是吗?可是我感觉宁宁以前明明没这么瘦的……”时慈小声嘀咕,没说完的话却在对上母亲回头的眼神时被留在了喉咙口。

“你啊,怎么什么事儿也不懂呢?”时妈看了一眼儿子,再回头看向面前清瘦的漂亮女孩,语气中带着一点儿轻飘飘、慢悠悠的训斥感,“你是生在一个好的家庭里,衣食无忧的,也不需要你干什么,就跟着我们的路子走,小宁可跟你不一样……”

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女孩子瘦薄而利落的下颌线上扫过,再缓缓收回来,她接着说:“小宁她又没法靠家里,只能靠自己,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多不容易啊,小宁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了,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来找阿姨。”

眼前的女人语气真诚和善,但只一瞬间的眼神便看得宁馥鸡皮疙瘩直冒。

无论是说她偏见也好,戴有色眼镜也好,先入为主也好,她真的没办法把时妈刚才那句话当作普通的热情、友善的叮嘱来听。

尤其是她那句“她又没法靠家里”。

“阿姨,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有一点您可能误会了。”

宁馥方才回想起高中时时妈说的那句话,现在只后悔没有当时直接就反驳她,而是傻乎乎的,等到过了好几天才回过味来,之后想再说都没了合适的时机。

日头逐渐西落,女孩子一双眼睛迎着日光,一片清明锐利:“我从小到大都是靠我父母的支持才能走下去,我家里给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我的家,我肯定一事无成,所以我应该算一直靠着家里,况且我本来就是庆城人,留在本地工作,除了巡演之外随时都能回家,也不能算是孤身在外吧。”

她话音刚落,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

今天于大四学生来说是答辩日,但对于其他学生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路过的风将远处操场上体育课的声音顺手捎过来,那股热闹欢快的气氛却依旧遥远。

要换作之前,宁馥可能不会说得这么直接,毕竟时母是长辈,还是时慈的妈妈,她再怎么样也应该委婉一点儿,给对方留点儿面子。

在她看来,时家父母是时家父母,时慈是时慈,宁馥从来不觉得父母和孩子应该混为一谈,孩子也不应该为父母的行为买单。

老一辈的人想法跟不上时代很正常,只要子女能够从中游说,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仿佛印证她心里的想法,一旁时母尚且未说什么,反倒是时慈看着她,面露出为难与意外的表情,用眼神暗示她刚刚那句话说得不应该。

“宁宁,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还是准备论文压力太大了,怎么这么跟我妈说话?”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那种感觉如同脚下的地面猝不及防地开裂塌陷,突然横生出一片悬崖峭壁,让她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从空中坠落——

宁馥心跳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时慈,好像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诚然,她可能刚才确实语气有一点儿硬,但时慈会这么说,也就侧面反映他完全觉得母亲没有说错什么。

他也和时妈的想法一样,觉得她就是孤身一人在外打拼,没有一个能够停靠的港湾和后盾在后面支撑。

但她明明有啊!

她有一对那么好的父母,供她学舞,供她读书,自己节衣缩食,开源节流,却从来没有给她缺吃少穿,宁馥甚至一直认为父母给她的东西,远比金钱要来得可贵多了。

他们为她提供了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安全感,让她永远能够安心地在外面闯**飞翔,而不用担心找不到方向。

但只是因为他们不够有钱,不能给她提供最实际、最直接的帮助,所以他们所做的一切,在这对母子眼中就完全没有了价值。

哪有这样的道理。

哪有这样的道理!

宁馥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时家人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过分。

那句话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带有遗憾的感叹,而是一种打从心底的轻视,是自以为站在高处的人从上往下看着她,以高高在上的心态吐出的一句评头论足的风凉话罢了。

就因为她在根本不知道时慈家境的情况下就对他动了感情,就因为她以为自己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和所谓的富家子弟谈上了恋爱,她的父母就要被别人看低一头,他们对她的爱与付出就要全部被轻视和否定。

时慈对上宁馥的眼神时心里也是微微一颤。

他从来没见过宁馥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就好像在看一个让她无比陌生,又无比冒犯的人,让他感到明明是五月的天,却好像突然下起了雪。

微风拂面,时慈的手臂与后背却是大片鸡皮疙瘩,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在他的心中发酵开来,仿佛他心里突然缺了一块,空到让他心慌。

直到此刻,他终于迟迟地意识到母亲的话可能也有不妥,正想张口帮宁馥也说句话的时候,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男声:

“宁馥,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宁馥回头,就看宋持风从学校正门方向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掌:“你的U盘掉我车上了,我开到十字路口那边才发现,正好还来得及拐回来。”

“小宁啊,这位是……?”

做数码相关行业的人,没有不认识宋氏的新接班人宋持风的,但在这么个地方突然见到,就像是面前突然平地拔起一座高山,往往第一反应并非感叹其雄伟壮观,而是难以置信。

宁馥看了一眼面色凝滞的时母,又瞥了一眼已经完全愣在原地的时慈。

大概是因为太过于震惊,时慈的表情比起时母来说要淡很多,他只愣愣地看着男人大大方方自报家门,对上自己呆滞的目光的时候还朝自己友善地伸出手:“时先生,好久不见。”

他依旧回不过神来,完全没有要回应宋持风的意思,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宁馥:“宁宁,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是什么意思?……”

“时慈,你这是在干吗?!”一旁的母亲却是第一时间拿手肘碰了碰他,眉毛往上一挑,开口便带上两分疾言厉色的味道,“人家宋先生在跟你打招呼呢。”

宁馥对上大男孩意料之中的震惊表情,心情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宋持风突然出现,按道理来说她应该感到慌张,然后开始解释,但她现在连张口说话都觉得懒倦,好像什么都变得没什么必要。

她不想跟时慈说话,也不想再听他说话。

就到此为止吧。

就停在朋友的关系上,也不会遗憾了。

有些事情,就像是植物的死亡,永远悄无声息。

一棵参天大树不一定会死于某个疾风骤雨的夜,不一定会死于狂风怒号的天,也有可能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一个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间,忽然就走到了终点。

但其实这么说也不尽然。

因为大树的死,硬要说来,是早有征兆。

树根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汲取不到泥土的养料,曾经绿叶密布的枝头不知何时从最细嫩的尖梢开始干枯,连接着叶片的托叶开始接二连三地失去黏着力,再无力承受树叶的重量。

若真是这样倒也好了,片片绿叶簌簌落下,也能在最后关头留下几分壮观的诗意。

可恰逢秋风起,催得绿叶黄,到最后已经干枯卷起的叶片只能在萧索风中无谓地挣扎几下,在空中打了一个转,最后轻缓、无声地落在泥土之上,将永远的别离演绎成了季节再正常不过的交替。

死去的树失去了所有的叶子,岿然不动的伫立也变得死气沉沉。旁人瞧不出端倪,以为它再一次进入了冬季的休眠,来年还会唤醒新芽。

只有风见证了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