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断点

他下楼的时候,路灯恰好亮起,像是一盏忽然从背后升起的明星。

[1]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整个博陵的商厦都张灯结彩,到处都挂上了促销打折的广告牌,街上往来都是成群结伴的年轻男女。

往年陈初也是这狂欢人群中的一员,无忧无虑,恣意轻狂。

但今年,她仅与唐乐匆匆吃了顿饭,便各自分开。

两人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面对面吃饭,往常说不完的话在今日都变成了不自在的寒暄,但好像说什么都不对,两人都默契地避开某些话题,最后说着说着,终于冷场了。

还是唐乐的一个电话拯救了她们,她内疚地告诉陈初:“我要先走了,晚上还有工作。”

“哦,对,今晚是平安夜,酒吧应该有节目,会很忙。”陈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了一口气,低头却发现唐乐大衣的衣襟有些脏,像颜料。

唐乐顺着她目光往下看,无所谓地笑了笑:“给幼儿园画壁画时弄脏的。”

“你什么时候又找了这份工作?”陈初自知失言,两人已经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她愕然的语气听起来太像质问。

唐乐却没有在意:“最近的事情,天气冷了,酒吧生意不是很好,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就接了一些新的活。”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他又在外头借了钱就走了,我们可走不掉。”

“他”当然是唐乐父亲。

陈初在心里暗骂老混蛋,但那终归是唐乐的父亲,再恨也只能烂在心底。

她们在广场分别,两个人坐的是不同方向的车,陈初看着唐乐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唐乐,你等等。我写了个剧本,和盛娱签约了,之前拿到一笔预付款,我还没有用上,如果你需要,就和我开口。”

唐乐听着,并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陈初。

“我和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陈初,我真的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理我了。”那么高的唐乐,此时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她将手盖在眼睛上,却盖不住她的哭腔,“我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

曾经我也这样以为,但是终究放不下,就像过去这么多年,你依旧记得我儿时玩笑的一句话。

但唐乐依旧没有接受她的善意:“你把钱留着,那也是你辛苦赚来的。我们还能撑住,盛娱给阿信的待遇还不错,我们没有问题的。”

其实唐乐说了谎。

这些年母亲一直偷偷联系那个丢下他们一走了之的男人,弟弟签约盛娱的卖身钱还清了家里的大半债务,母亲偷偷告诉他债务快还清很快可以回家了。谁知他却异想天开,觉得咸鱼即将翻身,拿着母亲给的钱去放手一搏,又欠下了一大笔钱,再一次一走了之。

这些,她都没有告诉陈初。

并非没有将她当成朋友,而是这是属于自己的压力,她不会强加到任何人身上,纵然是对方心甘情愿。就像是那次她为了陈初去求贝思远重新拿起小提琴,又偶然撞见要债的人,贝思远复出后第一件事便是帮助她,唐乐也不愿意接受。被陈初撞见那一次,正是他约她出来,想要把演出费用借给她还债,她没有接受。

那是命运给予她的,无论好或坏,她都不会让别人来为自己承担。

这是她唯一的骄傲。

“这是你的钱,我不要。”

“我不是给你,我只是借你。”

“可我不要。”

或许是她的冷淡惹恼了贝思远,那么温柔的人,竟对她发了火:“唐乐,你有心吗?我这样做还不够吗?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当然有心,不过我的心永远不会放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我不会爱你的。”

她说得斩钉截铁,却惹恼了他,那个吻压下来的时候,她是带着偿还的心态,想着这样就还清了吧。

可谁也没想到,会被陈初撞见。

唐乐没有解释,也没有请求陈初原谅,因为在贝思远吻下来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拍在她的脸上。

与唐乐分开后,陈初独自回了学校。

剧本处于收尾阶段,这些天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若不是唐乐的到来,她会匆匆吃完那份简陋的晚餐,然后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再回到寝室继续工作,直到累了,才会上床歇息。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她并不觉得疲倦。

小时候她被何婧逼迫着学琴,每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是煎熬,而贝思远却可以长时间岿然不动地重复拉同一首曲子。她问贝思远,你不觉得无聊和痛苦吗?他当时的回答是:做自己喜欢的事,你永远不会觉得疲倦。

那会儿她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她也终于能体会那种感受。

唯一的遗憾是,每每工作到深夜,要洗漱上床时寝室的热水已经快没了,只剩下不冷不热的温水。在入冬的深夜,陈初每每踏进浴室比上战场都要严峻,可她又有些享受这个过程,水落在身上的那一刻,她的脑子会异常清醒,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晰明朗。

这样的直接后果是,每天到了睡觉时间,她都异常清醒,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在涌动,等到她爬起来开电脑,灵感又烟消云散。如此重复了几次后,陈初终于断定,自己是失眠了。她晕乎乎地躺在**,眼睛睁不开,感觉就像置身漂泊于海洋的扁舟之上,摇摇晃晃,天旋地转。

她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些同情陆寻。

连续几晚都没有睡好,决定了她的精神状况不会太好,第二天开会时她已经有些犯困,会议进行到一半时,她已经开始打盹。好在她坐在角落里的位置,手又保持着拿笔的姿势,还没有人发现她睡着,连陆寻进了会议室也不知道,当然也不知道会议何时结束了。

她听到椅子拖动的声响猛然惊醒时,会议室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同她关系还不错的导演助理虚空给她做了个灭口的手势,陈初还未反应过来,坐在主席位上的人忽然站了起来,将她吓了一跳。

天色已晚,又逆着光,陈初并未看清那人的脸,恍然有种制片人突然间高了好多又暴瘦几十斤的错觉,定神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制片人。

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气场却不容忽视。

“开会开着开着睡着了,这样的编剧我还是第一次见。”

话是刁难,语气却是调侃,陈初一时也不生气,反问他:“我们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会议,陆总怎么来参加了?”

“怎么?我不能来?”

“没有,只是挺好奇的。”

陆寻也没有接话,看着她低头收拾东西,又跟着她一起走出会议室。下班的高峰已过,走廊上空****的,只有零星几个匆匆而过的身影,陈初以为陆寻有话要和自己说,慢慢放慢了脚步,等了一会也不见回音,只好走到电梯口。

下楼出电梯,唐信恰好发了语音来,说约她吃饭。

她正准备回复,陆寻忽然按住她的手:“晚上我约你吃饭。”

“可是……”

陆寻的手并未从她的手机屏幕上拿开,冰凉的手指触碰着她的皮肤,陈初心跳如鼓,一时间也忘记要说什么,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的手怎么那么凉。

或许是连陆寻也察觉自己这个做法有些无厘头,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没有什么可是,陈初,我说了Aaron是我们的签约艺人,盛娱不允许艺人私下谈恋爱。”

他的手可真凉,与她沸腾了又冷却的心一个温度。

陈初轻轻拂开他的手,低头给唐信回信息说不去吃饭,自己有事,信息才发出,便听到清脆的一声“噔”,好巧不巧,唐信正在前方。

他正低头看手机,似有察觉一般忽然顿住脚步,抬起头,撞上陈初有些尴尬的目光。

“你不是……”

陈初还在想着怎么解释,陆寻忽然开口:“陈初,还不快走,再不走迟了。”

她不知道陆寻卖什么关子,匆匆与唐信打了招呼便跟上陆寻的脚步,擦肩而过时,唐信小声地叫了一句她的名字。

“我这会还有事,先走了。”她干巴巴地配合着陆寻的演出,做出忙乱的样子,不敢去看唐信,但也察觉到他的疑惑和失望。

那道目光,一直跟着她出大堂。

[2]

陆寻帮陈初解了围,可仔细想想,始作俑者也是他。

她出了盛娱大门,他的车已经等在门口,见陈初杵着不动,陆寻催促:“你还站着干吗?”

“刚刚不是在唐信面前演戏吗?”

陆寻一脸“我为什么要演戏”的表情:“本来就是有事,你以为我没事要去听你们开会,看制片人和导演吵架吗?”

“那什么事?”

“陪我吃饭。”

陈初望着他,觉得今日的陆寻特别反常,但还是跟他上了车。

车子左拐右拐进了一条狭隘的小巷子,开到巷口,进不去了。陆寻不像是会为了吃大费周章的人,今日怎么这么有闲心,带着她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进了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宅子——没有名字,装修简单却有特色,一看就知道不好定位子。

进了门,已有人来招呼:“陆先生来了?还是坐您常坐的水云间好吗?”

陈初跟着陆寻进了包厢,看他熟门熟路地点菜,忍不住问:“这边不好订位吧?”

“不对外开放,老板之前是米其林三星主厨,后来自己开了这家菜馆,只对朋友和熟人开放。”

果然如此,菜只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味道与家里吃的和外面餐厅皆有很大区别,吃到一半,服务生推门进来,端了一碗素面,上面卧了一个肥肥胖胖的可爱荷包蛋。

“我没点。”

“是这位小姐麻烦厨房给陆先生做的,说今天是您的生日。”

陆寻盯着桌上那碗面,始终没有说话。陈初看着他的面色,不像是开心,也不像是不开心,当下有些忐忑。

是她自作聪明了。

因为陆寻今日的异常,陈初给陆淼淼发了微信,很快便得到了回复——今天是小叔叔生日。她刚放下手机,陆淼淼的信息又过来了。

“也是我爸妈的忌日,所以小叔叔每到这一天都特别不开心,不过生日,也不回家。”

陈初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有一点难过,所以她去了厨房,央求主厨给他下碗面,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有鸡蛋。

她设想过千万种陆寻的反应,开心,恼怒,甚至发脾气骂她多管闲事,可偏偏没有一种和现在相符——他沉默地低着头吃了那碗面,自始至终没和她说一句话。

直到晚餐结束,陆寻将她送回学校,亦是没有开口和她搭腔。

陈初犟着一口气,也不理会他,心里暗骂自己自作聪明,下车时却听见陆寻叫她。

“陈初。”

“干吗?”她的语气恶劣。

陆寻坐在车里,她看不大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清冽的嗓音停顿了一下,说没事。

她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这种异常从在会议室就已经产生,并且越来越明显。

那个夜晚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即使原本就什么也没发生,她仍旧对此缄默不言。回到寝室陆淼淼已经在等她:“你和我小叔叔出去了吗?他呢,回去了吗?”说完,趴到窗台去看。

“回去了。”

“陈初,你和我小叔叔在一起了吗?”

她被陆淼淼问得有些发闷,说没有。

陆淼淼却是不信:“没有?没有他怎么找你庆生?往年这一天他都陪我去看爸爸妈妈,然后会消失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也不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也不让我给他买生日蛋糕。今天却和你一起过了,肯定有猫腻。”

陈初折腾了一天,加上心里有事,也懒得去辩解,含糊应了两句就任由她去脑补,且就算说了,陆淼淼也不会相信。人潜意识认定的事,无论怎么解释,都会被当成借口,解读成欲盖弥彰。陆淼淼已经认定了她和陆寻在一起了,对她的态度时好时坏,矛盾纠结,陈初无法扭转她的思想,索性任由她去,反正对自己没有太大的影响。

只是,她尽量避免与陆寻碰面,每每去盛娱,都是步履匆匆,工作完成了便走。如此下来,整整一个月也没有遇见过陆寻一次。

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之前的交集像是生活的错位,终究要回归。

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后面的时间过得很快,剧本的收尾、修改到定稿所用的时间并不长,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顺利。

接下来便是选角。

陈初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反而每日每夜都辗转反侧。

《岁月轻狂,我不负你》是她的毕业作品,也是她证明自己的途径,更是她对未来的全部期许。一方面她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尽快地拍成电影,另一方面又唯恐出来的效果不尽如人意,遭人诟病,所以她始终处于这种矛盾之中。

《岁月轻狂,我不负你》是盛娱投资的青春电影,选角多是盛娱的签约艺人,女主角最后定的是某档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冉书瑶。冉书瑶人甜声靓,模特出身,成为节目主持后,又接了不少电影和电视剧,是博陵炙手可热的新星,但因作风大胆,成名后又绯闻不断,先是被爆曾是问题少女,还进过戒毒所,又传出被包养传闻,说是靠关系上位,非常富有争议性的话题女王。陈初看过她演的电影,不功不过,会找她出演女主让人意外,但这事完全没有她发声的权力,且不说她只是刚冒头完全没有任何经验的小编剧,就说冉书瑶这两年当红,是盛娱当之无愧的一姐,她提出反对,估计女主角还没换人,编剧已被踢走。

后来陈初才听说,冉书瑶出演女主,还是陆总钦定的。

陈初的愤怒来得毫无缘由,就连自己也是不明所以,可她没有改变陆寻决策的能力。偶然在电梯间遇到陆寻,想起坊间的流言蜚语,不禁火冒三丈,连招呼也没打,板着脸擦肩而过时眼睛的余光看见陆寻愕然的表情,陈初有些得意,可这突然的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烟消云散,更觉得郁结。

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是男主角最后定了唐信,不,应该说是Aaron,原本定的是另外的演员,出道好几年,但因为Aaron名气大躁,且他孤傲冷清的性格与男主角如出一辙,盛娱开了好几次会议后冒险让他参演。

不到一年时间,唐信俨然成了少女偶像,红遍了整个中国。他越来越常出现在报纸、杂志和微博热搜版,随便一条毫无意义的微博都是几十万的转发量,每日盛娱都堆满了粉丝送来的礼物。陈初也才知道唐信已经搬出了安置小区,住在公司安排的豪华公寓,而唐乐与母亲却还待在原来的家。

“为什么不搬去一起住?”陈初不理解。

“阿信也不止一次让我们过去,但这里都住了这么多年,我和妈妈都习惯了,搬去半山公寓又远,交通又不方便,还不如住在这里。”唐乐这样说。

但陈初知道,唐乐是害怕给弟弟带来麻烦。

两人虽然重归于好,但彼此的相处都显得小心翼翼,再也不能似以往那样无所顾忌,聊天偶尔也会有尴尬的冷场。

“何老师同意你继续写剧本了吗?”唐乐问。

“同意了。”

陈初的大学生活已逼近尾声,同学大多找到了工作或实习的单位,何婧为陈初不愿去星海乐团而大发雷霆,觉得她所谓的编剧不过是儿戏。虽然何婧已经知道要陈初接任她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知道与接受完全是两码事,在她内心里还是希望陈初能够从事音乐工作,不求有建树,只求安稳。陈初选择了编剧,更像是选择了娱乐圈,走进了一个她无法企及的世界。

在她内心里,仍旧觉得陈初是个小孩,离开她,跌跌撞撞,容易摔跤。

失去陈未之后,何婧变得草木皆兵,害怕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更害怕她受到伤害。

直到陈初将稿费与剧本合同都摆在了何婧面前,她才真正地相信,向来浑浑噩噩不学无术的陈初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

陈初回想起那一天,妈妈对着存折上的数字沉默了许久,而后一言不发进了房间,许久没有动静。陈初觉得不对劲,偷偷拧开了她的房门,却见她在与父亲打电话,不知是开心还是激动,手还在抹泪。

她在房门口站了许久,却没有推门进去,只是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3]

四月份,《岁月轻狂,我不负你》电影筹备完毕,顺利开机。

在开机会上,陈初又见到了陆寻。

说起来,两人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剧本已完成,这段时间陈初往盛娱跑的次数大大减少,偶尔几次去谈工作也是来去匆匆,陆总有专用电梯,加上她特意避开他的办公室所在,毫无交集。偶尔几次陆寻送陆淼淼回校,上了楼,陈初不是去别的寝室借东西,便是躲到休息室去练琴,两人压根没有碰面的机会。

陈初在躲避陆寻,她没说,陆淼淼却都看在眼里:“你和我小叔叔吵架了?”

“我哪敢和陆总吵架,我还要靠着他吃饭。”

陆淼淼直截了当下了结论:“肯定是吵架,不然说话怎么那么酸。”

陆淼淼说的并没错,陈初是在刻意避开陆寻。原本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交集,且自从电影选角后,她每每想起他总觉得一股恶气顶在胸口,愤怒难当,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别的场所可以躲开,开机会却是避不开,《岁月轻狂,我不负你》是盛娱的大项目,陆总自是要出席。她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编剧,被安排到角落的位置,主演、导演、监制、制片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陆寻,自始至终,他也没有注意到陈初的存在。

作为男主角的唐信,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对着镜头的脸怎么看都显得漠然。还是冉书瑶轻飘飘一句话在记者面前为他解围:“看到Aaron,我就像看到我们电影里的男主角,这个剧本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陈初的错觉,当冉书瑶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看到陆寻远远地瞥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唐信也远远地朝她点头示意,似是想越过人群往她这里走,被记者绊住脚步:“Aaron要去哪里?问题还没问完。”他正想出声,却听陆寻警告性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唐信望着站在人群里的陈初,忽然觉得沮丧。

开机会结束是庆功宴,从导演到演员无一不被围着敬酒,认识陈初的人并不多,加上她对攀关系和结交并无兴趣,一个人端着盘子躲在角落里吃吃喝喝,落得清闲。

陈初酒量并不好,却偏好五颜六色的鸡尾酒,眼下无人注意自己便拿了好几种,这杯抿一口,那杯喝一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两杯刚下肚,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抢走了她的杯子:“少喝点,你会醉。”

陈初看见唐信,乐了:“你逃出来了?”

唐信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比起往常的休闲装扮多了一分成熟,如果不是他一脸烦躁地扯着领口的话。许是喝了酒,他的脸颊带着酡红,说话也微微大舌头:“你……你去哪里了?我在找你。”

“找我?找我做什么?”

唐信低着头盯着手中的酒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不喜欢待在这里,要不我们走吧?”

“可是你是男主角,这样走了不好吧?”陈初忽然觉得,唐信还是唐信,不是Aaron,不是明星,还是那个喜欢跟在她和唐乐身后,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倔强小男孩,带着一点点自我和任性,“你这样走了,不好和他们交代吧?”

“为什么要和他们交代,他们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让我做的我也没做。难道我连自己的自由都没有吗?”他看着陈初,眼神有些迷茫,估计是这几天在哪里受了气。

这会陈初可以确定,他是真的醉了。

她正头疼着该劝唐信留下还是和他一起任性地离开的时候,有道声音从背后响起:“Aaron,导演在找你,要与你聊聊。”

明明叫的是唐信,陈初却感觉那道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徘徊,带着恶意,就像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陈初不用抬头,也知道那人是谁。

唐信最后还是被经纪人黄苏子半拉半推带走了。

有的人喝醉了异常乖巧,有的人喝醉了离经叛道,胡搅蛮缠。陈初和陆淼淼都属于前者,而唐信则是后者。

面对自家老总的命令,他竟掉转过脸:“我不去。”

陆寻的脸色精彩纷呈,估计也没遇到这样明目张胆的对抗,一时间有些不可思议:“你不去?”

“不去。”他坚定得很,还微微仰起头,以示决心。

唐信此时就像一个与家长闹脾气的小孩,但除了对陆淼淼,陆寻从来不是好脾气的家长,他冷笑了两声,正要说话,陈初急忙推了推唐信:“你快去,导演找你。”

唐信依旧不为所动:“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

“我不想去。”

陆寻冷眼看着他们循环着毫无意义的问答,耐心一点点消散,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还是黄苏子过来将唐信带走:“我的祖宗,你在这里做什么?”又压低声音在唐信耳畔说了什么,他才一脸不甘愿地跟着走了,边走边回头朝陈初说,“你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就是分开一会儿,搞得像生离死别。”旁边的人幽幽地出声。

陈初一听就恼火,却不想与他争吵,端着酒杯避开陆寻,径直往阳台走。陆寻却不依不饶,从背后扯住了她的臂弯:“陈初,我和你说过,Aaron是我们公司的签约艺人,少女偶像,他的前途无可限量,你不要随便染指。”

陈初只觉得这人不可理喻:“知道了,你要重复多少次。还有,唐信是我弟弟,我和自己弟弟说话都不成?自己思想肮脏,就觉得全世界都该和你一样。”

“哦?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弟弟。总之我奉劝你,离Aaron远一些,对你自己,对他都好。”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倒是陆先生你,有嘴说别人,怎么没嘴说自己,不准旗下艺人谈恋爱,自己倒是拎得清。”

陆寻越听怎么越觉得这几句话不对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的就是你,陆先生。”

陆寻只觉得她那句陆先生刺耳得很,皱了皱眉:“我什么时候放火了?”

“对,你当然没有放火。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谁不知道盛娱陆总洁身自好,从不和女艺人搞暧昧。至于私底下,谁知道呢……”陈初自知这样不好,祸从口出,却控制不住自己,口不择言,“今天陆总钦点一个电影女主角,明天来一个电视剧主演,是不是和陆总关系好就可以演?那能不能也给我个角色?”

陆寻平时极少有架子,和手下几个主管关系都不错,今日他们合伙起来灌了他好些酒。若是往常这几杯酒是没问题,偏偏好几夜没有睡好,加上连日来的忙碌让他头疼难当,好不容易逃脱了,见陈初与Aaron有说有笑只觉得郁闷难当。两人也有好些时间没见面,她故意躲着自己,陆寻也知道,只当她是与陆淼淼一样闹小女孩脾气,懒得计较,现在想好好和她说话,她却像机关枪一样喋喋不休,说得他如此不堪,明晃晃带着敌意。

陆寻越生气,表面越是声色不露:“你也想要个角色?”

“是啊,你能给我?”

“你过来。”

陈初狐疑地看着他,还是朝前迈了两步,却不料对方大手一揽,将她狠狠地拉至自己身前。

冰凉的嘴唇贴上自己的那一刻,陈初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一声高过一声的心跳。

一如那个黄昏的会议室,陆寻嘴角含笑,星眸皓齿。

直到有人拉开了阳台门,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陈初才被放开。

陈初听见带着笑的耳语:“你不是躲我吗?这下你倒是躲呀。”

她又羞又恼,恨不得刨个坑将自己埋了。

不,埋了自己之前,先得把陆寻埋了。

始作俑者坏事得逞,转了个身绕过她,飘飘然离去。

陈初觉得他的后背赫然写着大写的得意。

[4]

次日陈初起床,便见陆淼淼对着她贼笑:“你和我小叔叔和好了?”

“我和你小叔叔没有任何关系,连雇佣都算不上,最多是合作关系,没有交恶,没有决裂,何来和好?”

“哦,那你昨天晚上怎么和我小叔叔接吻了?”

陈初震惊:“你怎么知道?”

陆淼淼耸了耸肩,朝她晃了晃手机:“我怎么不知道?盛娱的八卦群都震翻了,有个匿名的妹子爆料,昨晚在庆功宴的阳台看见陆总和那个叫陈初的小编剧接吻,还是女方主动,干柴烈火,如火如荼,惊天动地。”

陈初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虽然我知道你是理科生,但是成语也不能这样乱用。”

“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转述。”陆淼淼又陷入了自我纠结中,“唉,那我以后是叫你陈初还是小婶婶啊?我怎么感觉把你叫老了好多……我小叔叔真是老牛吃嫩草……”

“你前段时间不是让我帮你约Aaron吗?我昨天没来得及约,要么过几天,电影开机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很忙。”为了防止她继续说下去,陈初急忙扯开话题,“你不是有他的电话吗?要不你自己约他?”

一谈到唐信,陆淼淼就像个蔫了的茄子:“我给他发了好多短信,他都没有回复。要不我也不会找你。陈初,你和我小叔叔终成眷属了,不要忘记我啊,我可是你们的红娘!要是我和Aaron成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陈初和她说不清,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和陆寻算是什么关系。

那个吻似乎是他们之间的转折,可一切又像是没有变化。

那夜之后,她与陆寻依旧忙碌于各自的生活,毫无交集。

《听说》电影顺利开拍,像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像指明了前方的道路,陈初已决定开始创作新的故事。

至于陆寻,这些天,她和他并没有见面,倒是从娱乐八卦上得知了他的消息:深夜送话题女王冉书瑶回家,令人浮想联翩。

陈初愤愤地关了网页,倒是陆淼淼十分纠结:“小叔叔和冉书瑶没有任何关系!陈初你相信我!”

“哦?”

“冉书瑶有男朋友啦,叫叶天,听说两人相爱相杀了好多年。叶天你不知道?盛娱死对头华天你总知道吧?华天少东家叶天,就是她男朋友。”陆淼淼道,“你说吧,我小叔叔怎么可能和冉书瑶有关系呢!”

“你下次骗人故事编好一些,漏洞太大啦!”陈初明显不信,“她要是和华天少东家谈恋爱,又怎么会签约盛娱呢?”

陆淼淼有些急了:“我和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冉书瑶和叶天相爱相杀多年,据说叶天为了得到冉书瑶,把冉书瑶初恋弄死了,还把冉书瑶弄到戒毒所,冉书瑶出来后还用蓖麻子毒害叶天,结果没弄死他,只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走路不怎么利索。这可是真的,我是谁,我可是有第一手资料。”

陈初觉得这个故事太荒诞,可陆淼淼向来不屑撒谎,她越解释,陈初越烦躁,索性什么也不想,换了衣服下楼跑步。

因为没有带手机,所以陈初并不知道陆寻给她打了电话,跑完五千米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回到寝室,却发现陆寻在等她。

她有些开心,低头看见自己被汗湿的衣衫又有些纠结。

“你怎么不接电话?”看到陈初,陆寻的表情有些凝重,又带着狐疑。

“我去跑步了呀,没带手机。”

陆寻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遍:“陆淼淼说你晕倒了,让我马上赶来。”

“啊?”

“不过到半路我就知道她在骗我,因为你的电话打不通,她的也打不通,估计是因为心虚。”陆寻说,“看到你,我更加确定她在撒谎。”

原本还愉悦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至谷底,陈初问:“那你还来做什么?”

陆寻站在寝室楼的过道上,也不知道他怎么骗过宿管阿姨的。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路灯还未亮起,只有寝室偶然透出的光亮。

可他的脸却异常清晰。

他朝陈初迈进了两步,陈初却后退,贴着围墙,就怕他闻到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味道。

陆寻始终没有回答陈初的问题,只是这样看着她,直到她又焦躁地问了一遍:“那你还来做什么?你不是很忙吗?你来做什么?”

陈初听见他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我不知道!你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装傻。”他说。

陈初的确知道,可有的事情他不开口说,她便不敢去确定,去相信:“你不开口说,我又怎么知道?”

他又朝她逼近,陈初整个人都笼罩在陆寻的阴影里,他身上有着好闻的淡淡的香水味,有点像夏天的味道。

像是过了好久,又像是下一秒的事情,陈初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你这个胆小鬼。”

对,她的确是胆小鬼。

不久前才受到感情重挫,此时伤口还未愈合又身陷囹圄。这突如其来的怦然心动,让她这几天一直活在自我厌弃里,这场感情来得太快,让她措手不及,不敢置信。

如果说贝思远是她乏善可陈的青春,带了一点崇拜和执念,那么陆寻则是一场风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她的心,陈初害怕他如狂风过境,更怕他不留痕迹。

她已不再是那个莽莽撞撞带着一腔孤勇的小女孩,就算听到自己心动的声音,就算忍不住想要靠近,她也能够在最后一刻遏制住自己,停留在原地。

“你说啊,你来做什么?”

陆寻低头看她,她就像一个百宝盒,初见时平淡无奇,打开了却无限惊喜。

此时明明是紧张的,却还要装作一脸不在乎,就像陆甜甜,偷偷吃了肉干,以为毫无痕迹,殊不知嘴边带着的肉末已露了马脚。

“虽然知道是陆淼淼的谎言,但还是想来看看你。”

[5]

那个傍晚陆寻逗留的时间特别短,只在走廊和她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要走:“我现在要去机场,出差,回来再找个时间聊聊吧。”他下楼的时候,路灯恰好亮起,像是一盏忽然从背后升起的明星。

陈初喊他:“陆寻。”

他回头,微微仰起头望向她,像是在问有什么事。

陈初却突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是为什么叫住他,只朝他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后才道:“其实,那天我很开心。只是我太久没过生日,一时间有些懵。你上去吧,等我回来。”

他已上了车,她仍没有走,看着黑色宾利慢慢远去。

当时她并没想到,这一幕后来会被有心人士添油加醋放到了网络上,形容得龌龊不堪。

这几年青春电影势头正盛,《岁月轻狂,我不负你》是盛娱斥巨资打造的青春电影,理所应当地受到了大家关注,陈初的名字在编剧一栏也受到了些许关注。再后来,因为开机仪式上她的一小张照片,被博陵大的学生认了出来:“这不是我们学校的师姐吗?我们副校长陈洪恩和小提琴家何婧的女儿啊,在学校挺低调的,没想到竟然是编剧……”

很快有人提出了质疑:“不是吧,还是个学生?这电影能好看吗?”“这陈初后台是有多硬呀?”“这两年烂片层出不穷,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片子!”

开始并没有恶意,但后面的情况却是不受控制,愈演愈烈,竟然有人扒出了她和贝思远的感情史:“我是博陵大的,你们知道贝思远吗?就是何婧的得意门生,这陈初和他是一对呢!以前上学的时候,贝思远还没这么出名,两人还经常在学校一起吃饭呢!看起来还蛮般配的,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在一起……”

这个转帖就是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贝思远毕业于博陵大学,成名后在采访中不止一次提过自己的母校,这一年已成了博陵大学的传奇,偶尔上课还会被老师拿出来当成教材。贝思远的名字一出,关注陈初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别有用心地深入窥探她的私生活。

“对对对,我也见过。”

“你们看见的是不是照片上那个男人,盛娱的老总啊……这陈初可真有手段,怪不得和贝思远分手,看样子是攀上了盛娱这根高枝,怪不得能够当编剧,真是厉害,知人知面不知心!”

“真不要脸,前几天我还看见她在走廊和那个男人秀恩爱呢,真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包养了……”

流言便是这样引发的,先是捕风捉影,随后恶意揣测,到最后已经是板上钉钉:陈初和贝思远在一起后劈腿,攀上了陆寻,被其包养。

众说纷纭,但无一不是将陈初描绘成十恶不赦、心怀鬼胎的坏女人。

只是几天的时间,已经严重影响陈初的正常生活。

她只要踏出寝室,便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甚至毫无顾忌地将镜头对准她。开始陈初还是愤怒的:“你们这是干吗?拍照经过我同意了吗?”可后来,她几乎无力挣扎,只能每日躲在寝室,面对网络暴力无能为力。

最先打电话慰问的是唐乐:“你现在连门也出不了了?流言真是可怕,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能有什么办法,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陈初烦躁不已。

随即是唐信,他成为艺人的时间并不长,对这种事情却深有体会,只是对他的关注大多是倾慕与喜爱,陈初所承受的,却是满满的恶意。

“这个时候,你什么都不能回应,越回应,事情会越乱,只能沉默。八卦的时效性很短,很快就会被新的替代,你再委屈几天,会好的。”

唐信这样说,但陈初却是疲倦至极,连话也不想多说,敷衍了几句便挂断。

但最让陈初困扰的并非层出不穷的八卦,而是母亲何婧。纵然何婧向来不关注八卦,她也隐瞒得深,但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很快何婧也听到了风声。退居幕后之后,她不再像以前那般强势,这一次却下了死命令:“不许再和盛娱有任何交集,下周马上给我到星海乐团上班。”好像一时间,她又变回了那个专制严厉的女人,冷声呵责,“瞧瞧外边都是些什么传闻,你和那个陆寻最好不要来往,你和思远前段时间吵架不是因为他吧?”

“妈,我和贝思远分手了。”陈初打断何婧。

何婧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到最后声音竟然发颤:“陈初,你别告诉我,网络上的传言是真的?若是这样,你以后就不是我何婧的女儿。”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和贝思远分手?你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那又怎样,他又不爱我。

只是这句话,陈初还是没有对母亲说,她太清楚贝思远在她心中的分量,他是她的学生,也是她唯一的希望,就算被误解,她也不愿意让母亲伤心绝望:“分手的原因,你去问贝思远吧。”

“我只是工作。”

“那为什么会弄出这些事情来?你知道我现在和你爸爸走出去都像被当成动物围观吗?再这样下去,我们还要做人吗?”

“可是我没有做错什么,现在离开不是心虚吗?”

在这个问题上,陈初最终还是没能和母亲达成一致,以面红耳赤的争执而收场。

而就在陈初与母亲争吵的第二日,贝思远发表了声明,阐明自己的立场,希望媒体更多地关注他的音乐,而不是私生活,以及恩师一家与他的家人无异,希望大家不要胡乱猜测,也不要过多打扰,否则他会追究到底。

与此同时,盛娱将一家网络媒体告上了法庭。

陈初记得清楚,那是最先报道怀疑她被陆寻包养的媒体。

她是在陆淼淼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而彼时陆寻还在出差。

这些天她从未主动联系他,得知消息后,不知怎么就按下了他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陆寻的声音在深夜显得空旷:“你知道现在是半夜吗?”话是这样说,却不像生气的样子。

陈初想说,你不是不用睡觉吗?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寻像是站在风口,有风声灌入听筒。

“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陆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