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我的青春乏善可陈

01.

从餐厅离开,李维克没有拦我。

他坐在原来的位置抽烟,胸前还有咖啡留下的大片污渍,他低着头,看起来英俊而忧郁。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让我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出轨的人是我,被骗的人是他。我迅速地扭过头,朝对面马路走去。

我始终无法理解,他已经背着我和自己的继姐搞在一起,面对我却依旧能装出情深不寿。抑或这就是他本来的模样,他可以前一秒抱着她笑,下一秒回过头给我温柔,可我毫无察觉。

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子,口口声声信誓旦旦说着不能踏进同一条河里两次,转眼间又堕进另一条河里。没人告诉我,所有的河都是水汇成,我不会游泳,会溺死。

我低着头胡思乱想,刚止住的泪又继续从眼眶里往外冒,我从不知,自己竟有这么多泪水。它们从我的身体里争先恐后往外跑,一点都不害怕我会因此虚脱而死。

我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回到幸福小区,一步步地走回家,只有那里属于我,只有在那个狭隘封闭的空间里才不会被伤害,我才不会伤心。

都说上帝是公平的,在我伤心欲绝的时候,它没有让我最好的朋友好过。当我走到六楼时,被黑暗中的影子吓了一大跳,连眼泪都忘了擦。

“别吵,是我。”周舟的声音听起来干涩而苍老,犹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曾经去过周舟的家,那是一座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的小别墅,可她却很少回去,一年有半载是窝在我这个六十平方米的小套间,出入自如,就连楼下的保安都以为她就是这小区的住户。

“忘了带钥匙。”她的脸贴着门,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却不停地颤抖,假睫毛上挂着一滴奇异的水珠,我绝不相信那会是水。刚走近她,我便可断定,她喝了酒,否则不会这样颓靡虚弱地坐在地上。

磕磕绊绊将周舟拖进家门,刚想开灯听她喝了一声:“别开灯,夏昕。”

我沉默地收回手,凭着记忆拖着她在沙发坐下。她很少这样听话,乖乖地靠在我肩膀,问:“你哭了?”

我没说话,任由她冰凉的手在我脸上摩挲着。

“你哭了。”

其实我没哭,眼泪也已经干了,但被她这么一问,又忍不住号啕了起来:“我和李维克分手了!他出轨了!上次我根本没有听错,他就是出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以为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没想到他比傅亚斯还混蛋,他妈的出轨啊,还和自己的继姐搞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骂着李维克,骂到最后我甚至都不知道骂什么好,只是大声地用力地号啕。我以为周舟会像往常一样骂我,可是她没有,安静地听着我哭,手轻轻地摸着我汗湿的黏稠的发:“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的,你还有我,还有你的谈老师和师母,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回过身,用力地抱住她:“我爱你,真的。”

“嗯,我也爱你。哪天有空,我们去荷兰结婚吧!”周舟的语调并不像说笑,“路放疯了,他手头里有周氏百分之五的股票,他今天对我说,只要我和他结婚,他就把这百分之五转给我。然后,你猜我怎么说?”

“怎么说?”

“我说,我就算搞蕾丝边和谈夏昕结婚气死我家老头我都不会嫁给他。呵呵,你不知道他当时脸色多好看。”周舟在我肩膀蹭了蹭,“有时候,我真想给路放一枪,再自杀。”

我没回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我多希望生命有一个暂停键能在此时定格住时间,把悲伤和苦痛统统都隔离在此之外。

可是,这永远不可能发生。

地球人口七十亿,每天都有无数人失恋和离婚,但地球并不会因此而停止转动。

所以即使前一天因失恋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第二天还是要照常去上班,继续为生活奔波,为梦想劳累。我努力说服自己,生活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少了一个接送下班的人,少了人陪吃晚餐,只是牙痛再也没有免费牙医看而已,这并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别人并不这么认为。

柯姐和小优无数次担忧地看着我:“夏昕,你还好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看起来那么憔悴?”

我摇摇头,继续用老得发霉的借口:“没事,就是最近都睡不好!”

“好吧继续撒谎吧!”小优一脸的不信任,“如果有什么事就直说,我们是朋友啊!知道吗?”

我点点头,继续埋首电脑前。

十一长假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里来临了,长假的第一天,我回了家,顺便邀请了周舟。当时她似乎在看文件,听到我问话把文件一甩,愤愤道:“我给自家老头打工,别人都有假期我没有!”

我以为这是拒绝,所以第二天早晨我提着行李下楼看到她的车停在楼下时有些诧异:“你要送我去车站?”

“我送你回家!”

我带着惊诧看着她,随即飞快将行李扔进后箱。

我没告诉我妈和谈老师我要回家,所以当她开门看到我傻兮兮的笑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打:“你这死孩子,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学人家减肥啊……”她的力道不小,我不敢还手只好躲:“师母,谈师母,我带了朋友回家呢!你注意点,给我点面子!”

我妈这时才注意到我身边有人,不好意思地手收回去,随即又伸出来拉住周舟:“你是小舟对吧!夏昕老说到你,说你很照顾她!来来来,外面热死了,阿姨给你们煮红豆汤喝!”

我妈一直怕我太过孤僻交不到朋友,从小到大除了彭西南我也的确没有什么比较要好的朋友,自发小彭西南去了北京后,我妈无时无刻不担忧我的交友问题,所以见我带朋友回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爸不在家,据说是给他们班学生补习去了。进了家门后我妈完全把我当透明,拉着周舟的手絮絮叨叨地问话,周舟生性淡漠,估计很少有人这么热络地拉着她说话,我还在担心她会不会甩开我妈的手,回过头却看见她和我妈有说有笑,我差点以为看见火星撞地球。

感觉到我的目光,她回过头来狠狠地剐了我一眼,又继续和我妈说说笑笑。我惊恐地拍拍胸口,这个场景太可怕了。

我爸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家,一回来就数落了我一顿,转过身对周舟却笑出了一脸皱纹:“小舟是吧,别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我闷闷地扒着饭,真想把周舟那张虚伪的笑脸撕下来。

当天晚上,周舟和我睡在我那一米二的小**,房间里没空调,只有扑哧扑哧转着的小风扇。我们两人皮肉相贴,闷出一身热汗,周舟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什么。

“什么?”

“我说,我真希望这是我家。”

我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微微发麻,我听见自己说:“你要是喜欢,就把这当你家吧!以后放假,我都带你回家玩。”

她似乎睡了,没再出声。

我们在家住了四天,第五天清晨离开家,周舟已成了我妈的干女儿。我不可置信地跟在我爸身后,他板着脸帮我们提行李,我妈又抹着眼泪叮嘱了一大堆,才偷偷将我拉到一边问:“你不是说带男朋友回家吗?下次回家带男朋友回家,也让小舟一起带男朋友回来。”

我看着我妈殷切的眼神,红着眼眶点点头。

从老家回来后,周舟又投入到紧锣密鼓的工作中,我还有两天假,时间就这样空了出来。

李维克一直没与我联系,只是给我发了两条短信,内容皆是三个字:对不起。

长假的最后一天,我独自去逛街遇到了宫雪,在麦当劳的门口。她穿着宽得可以当床单的衣服和小热裤,坐在门口长椅上麦当劳叔叔的旁边,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甜筒。

我下意识便往后退,而坐在对面的人忽然抬起头,直直地朝我望了过来。

“嘿,谈夏昕。”她朝我笑,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我想转身就走,可她的笑却令人讨厌不起来。说实话,她可真美,人如其名,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我能想到的词汇是:明眸皓齿,肤若凝脂。

她咬完最后一口甜筒,拍拍手朝我走来。

我的神经绷得紧紧,她走近,我便后退。我想自己现在这副兵荒马乱的模样肯定很可笑,宫雪也笑,“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准确来说,我们现在的关系应该算情敌,就像从前鞠岚和周舟,颜梦和我。我几乎是草木皆兵,开口就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不会再纠缠李维克,你放心好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瞠目结舌:“你以为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些?”

“难道不是吗?”

“诶,算了吧!他是他,我是我,他和你在一起或者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宫雪的表情异常诚恳,生怕我不信似的,“真的!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我可能会更高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你们挺般配的!”

这个漂亮的女孩没心没肺地说着,态度略微不屑,但谁也不会怀疑她说的话,包括我。她的表情告诉我:她从来没想过与李维克在一起,一点半分都没。

我却不想再听了,打断她:“我还有事,先走了,抱歉。”

阳光热烈地普度众生,我的眼睛被照得刺痛,几乎要落下泪来。宫雪的话像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撕下我的伪装,露出坑坑洼洼、丑陋不堪的面部。

她让我明白,有的人不要的,我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

这段时间我睡眠质量越来越差,要么失眠要么是没日没夜的噩梦,有天清晨我站在镜子前被自己吓了一跳,根本无法相信那形容枯槁的人是自己,她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下班时碰见向阳,他十分大惊小怪:“姐你在减肥吗?怎么瘦了这么多,好憔悴!”

“嗯,正减肥呢,看出成效了没?”

“爱美不成变成鬼,晚上别出来吓人!”

我关上门,把冉书瑶的刻薄的嘲讽隔绝在门口。

全世界都知道我遭受了巨大打击,旁敲侧击来打听,唯独周舟波澜不惊,她是这样对我说:“失恋归失恋,但记得好好吃饭,可以颓废,但别把自己毁了,伤心够了就回来,别让我等太久,我还是比较喜欢没心没肺的谈夏昕。”

颜梦来找我是十一长假结束后的那个星期,打了几次电话被挂断后,直接驱车来到我家楼下,成功堵截到下班的我。

“谈夏昕,你怎么这副鬼样子。”颜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她也不问我为什么挂电话,直接丢出第二句话,“现在跟我走,快来不及了。”

“去哪?”我避开她要拉我的手,“我要回家,哪也不去。”

她看起来很着急,没打算与我胡搅蛮缠:“傅亚斯跟不要命了一样,要和人在山路飙车,你不知道,他最近……”

我打断她:“不好意思颜小姐,这好像没我什么事,我先上楼了。”

“只有你能阻止他啊!”我很久没看到颜梦这般急躁,“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他死,那群人是不要命的!”

“你可以报警阻止他,这些都和我无关。”

颜梦怒极反笑,她的语气比刚刚还要平静:“你还真会开玩笑。谈夏昕,要不是亚斯不允许我伤害你,我他妈的真想把你绑到他面前,让他看看,他掏心挖肺对待的人,是怎么拿刀往他心上捅的!你也别给脸不要脸,你知道我,我什么都做得出。”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微笑的,我却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恐惧,那一年,她将自己的女儿扔进人工湖的时候,便是带着这样的表情。

“现在,你跟我走吧!”

从前我总觉得她与傅亚斯在一起是为了利益,而现在我清楚地明白,颜梦是爱他的,爱到几近魔怔,丧心病狂。

我终究还是上了颜梦的车。

车子穿过喧闹的车流,颜梦一路飞驰,半个小时后,终于停在一处山头。

颜梦开了车窗,冷风夹着沙石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们此时处在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盘枝错节延伸至山顶,一面悬崖,一面峭壁,在这险峻的公路上,时不时有赛车飞梭而过。

“这是哪里?他们在这里赛车,疯了吗?”

颜梦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却是冷的:“是啊,他们最喜欢在这里赛车,更有人一掷千金赌输赢。一年死了好几个,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们还是趋之若鹜,谁知道是不是神经病!”

车慢慢地往上开,最后停在半山腰一处相对宽阔平坦的平面,那儿已停了不少车和人。远远的,我看到了傅亚斯,他穿着一身黑衣,抱着头盔正在和一个光头说话,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辆熟悉的机车,戴上头盔。

我的心里忽然燃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它用力地冲击着我,使我站立不安。

我下意识看向颜梦,她正依着车门发呆,目光落在远处的人身上,悠远绵长。那些围在一起的人陆续散开,最后只剩下了傅亚斯和另外一辆火红色的赛车。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出去,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跑到傅亚斯身边,扯住他风衣的袖子。

他回过头,愣了几秒,拿下头盔。

“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顺着风声传达过来,“是颜梦带你来的?”

“你不要去!”

他忽然笑了,深邃的五官变得柔和:“夏昕,我不能不去,我已经答应老K,我不去他会宰了我的!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你不要去!”

他又笑了,放下头盔,伸出手,就在那只手快触碰到我的头发时,我忽然撇开头,躲开他的触摸。傅亚斯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收回,苦笑道:“我以为,你原谅我了。”

“我不原谅,但我不想你去死!”

“我不会死的。”

他又重新戴上头盔,跨上赛车。

呼呼的风声与吆喝声混在一块,两辆车先后冲了出去,雪白的车灯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闪烁,像夜间查勤老师的手电筒。

“他们去哪?”我大声地喊着颜梦,“他们就这样走了?没有比赛规则的吗?”

“这是终点,他们去起点折返。比赛规则就是,谁先到终点谁就赢!”颜梦嘴角的笑比山风还有冷,“死活不顾,先到终点就是赢。”

说完这句话,转过头,木然地看着前方。

公路又恢复了寂然,围观的人群坐在各自的车上抽烟,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月光与灯光混合在一起,给公路镀上一层厚重的白雾,远远望去,如置梦中。

我就静静地矗立在这里,等待有人将我从这漫长枯燥的梦中唤醒。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原先和傅亚斯说话的光头突然大声地喊了一声:“来了,大概五分钟!”

这五分钟于我来说似乎是一眨眼那么短暂,又似乎是一世纪那般漫长。随着机车的轰鸣声,傅亚斯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陡峭的公路上,那辆红色机车紧随其后。

他像高傲的国王,在众人的呼声中冲过终点,可是他并没停下,直直地朝路边堆垛成山的废铁撞了过去。

“傅亚斯……”

我看见无数人朝他跑去,我想动,身体却不受控制。

我看见他从废墟里站起来,他浑身都是血,就连头盔的挡风板都是鲜红的。

我看见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然后直直地倒下。

眼前忽然一黑,像有人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02.

我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断地想起我的十三岁。

那时是阴天,我也像现在这样蹲在医院长廊的门外,那天急救室的红灯也是亮了很久,让我想起古代洞房中久燃不灭的红蜡烛。

直到现在我仍能回忆起当时在那漫长而短暂的几个小时,我脑海中想的是什么东西:妈妈醒来后好好照顾她,以后再也不和谈老师说话,张诗诗让妈妈受的伤害,要十倍还回去。当时我那小小的脑袋里,仇恨值要比悲伤多得多。

这一会,我的脑子里是空白,唯一想到的问题是:如果傅亚斯没有出来,我们以后是不是就再也不用见面了。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可为什么我想到这里,却悲伤得想哭泣。坐在旁边椅子上的颜梦突然站了起来,将我从地上扯到椅子上。

她的手很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她并没把手收回去,依旧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像警告一般:“谈夏昕我告诉你,不许哭,他还没死了!你不许哭!”

我明明没有哭,但当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我们的眼球之间却隔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不知是我的,还是她的。

走廊的灯光很暗,随着某个病房里压抑的呜咽声颤抖着,颜梦的手也在抖,像帕金森氏综合症患者。我伸出手,用力地将它握住:“别怕,他不会有事的!”

有时候,我觉得人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从前我和颜梦针锋相对,恨不得对方从地球上消失,而现在我们却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为同一个人祈祷,而那个人还是我躲之不及的傅亚斯。看,是不是很奇妙,也很可笑。

我们在手术室门口坐了整整两个小时,周舟打电话来时恰好是凌晨。

“谈夏昕,你在哪?怎么还不回来?”

“我在医院。”

“怎么回事?在哪个医院,我过去!”

我用指甲抠着牛仔裤上的小洞,轻轻地闭上眼睛:“不是我,是傅亚斯。”

周舟在电话那头长长舒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才问:“需要我过去吗?要用到钱吗?”

我说不用了,周舟也没再问,叮嘱几句后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急救室的门被推开,头上包着白纱的傅亚斯被推了出来。几乎是同时,颜梦朝医生跑了过去,抓住他的白大褂:“医生,医生他怎么样了!”

“皮外伤不严重,轻微脑出血,脑震**导致昏迷,暂时没有大碍。”

“可他为什么还没醒?”

“他昏迷不醒是因为自己潜意识不想醒来,他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重创?”

颜梦还在跟医生纠缠着,我跟着傅亚斯慢慢朝病房走去。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毫无生气,锋利的五官在昏迷中显得格外柔和,他带着氧气罩的脸颊深深往里凹陷,比从前瘦了不少,我却在这一刻才发现。

我伸出手,手指刚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就收了回来。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柔弱的傅亚斯,仿佛只要轻轻地用力,他便会停止呼吸。

我蹲下身子,像刚刚在走廊那般抱住自己,小声地啜泣起来。

我想我是世界上最薄情寡义的人,刚刚和男友分手,现在又为了另一个男人泣不成声。可我控制不住,谁也不知道当浑身是血的傅亚斯被推进急救室时,我有多么痛苦。就像被扔进熔炉中,火辣辣地撕心裂肺地疼,仿佛要将我全身骨肉都融成尸水。

我在病房里坐了八个小时,颜梦在清晨接到电话后匆匆离去。

“你去哪儿?”我问她。

她回头看我,似在笑:“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去哪里,你相信吗?”说完,她头也不回走了。

我发信息让小优帮我请假,继续坐在那守着他。

隔壁病房似乎住进什么大人物,熙熙攘攘闹了一早上,这边门庭冷清,除了医生护士例行检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原本我想给他的家人打电话,可猛然才想起,他的母亲在很多年前过世了,父亲一年前入狱。

他一直晕迷着,或者说沉睡,眼睛下方有大片的阴影。在傅亚斯沉睡的这几个小时里,我十分变态地想着,若是他以后都像现在这样长睡不醒,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永远不会吵架,永远不会互相伤害,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多好。

这个恶毒的念想一直在我脑中盘旋着,直至傅亚斯醒了,才打碎这个可怕的幻想。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器械发出的声音与点滴瓶的滴答滴答,傅亚斯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许久,才回过神,身体动了动,似乎是想撑起身子坐直,手一扯,管子里的**随即混上了血液,变得浑浊。

我才反应过来,急忙过去按住他:“别动,你还在打点滴!”

他看着我,眼神逐渐变得清明,他问:“这是在哪?”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像公鸭嗓子那般。

“夏昕,你别哭。”

他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着,我一时间竟忘了躲开。我匆忙在脸上抹了一把:“我去叫医生,你先休息一下。”

“夏昕,你别走。”他扯着我的袖子,用力过度的指关节有些发白,他的眼神湿漉漉,就像受伤的小鹿,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挣开。

“我不走,你放开吧!”

他看着我,慢慢地把手放下,我挪了几步,坐在旁边的空**。傅亚斯没再看我,木木地扭过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一动不动。

“这一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我缓缓地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为什么要去赛车?”

“除了赛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是最快得到钱的办法。”

“夏昕,你知道吗?这一整年我都在做噩梦,我梦见我妈哭着骂我没有照顾好老头,我梦见他在里面被打,被虐待,然后我去看他,他身上都是伤,淤青,烫伤,还有像腐烂一块块,后来我再去看他,他就不愿见我了。那是我父亲呀,我恨了那么多年,只手遮天无法不能的父亲,因为一封检举信,从高高在上变成了阶下囚。”

“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恨他,从妈妈死后,我就一直恨着他。后来颜伯伯失势,他为了不让我和颜梦在一起,逼着她嫁给张宁后我更恨他了,从家里搬出来,开了酒吧,妄想和他脱离关系。可后来我才知道,一直都是他在帮我,如果不是他,我的酒吧根本不可能开得那么顺利,而他不让我和颜梦在一起,是因为她想要的太多,我给不起,他怕我受伤。可是啊,他从来都不说,什么都不说。”

“他进去之后,我去看他,他的头发几天内白了一大片,那时我竟然很想哭。以前他总是对我冷着一张脸,恨不得掐死我,可那天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而他自己浑身都是伤,和以前意气风发真是千差万别。然后他告诉我,我租的那套公寓他在很久以前已经买下来了,户主是他以前的战友,让我去找他,那是他可以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再后来,我去看他,他就不怎么愿意见我了,我知道他在里面并不好过。以前得意的时候太狠了,得罪太多人,现在进去了,别人怎么会放过他呢!”

“那时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把他弄出来,弄不出来,也不能让他在里面不好过。我找了很多人,他以前的朋友,那些总提着大袋小袋往我家里跑的人,可那时我才明白,没有他我什么也不是。我去求他们帮我,有的闭门谢客,有的直接将我轰出来,还有人对我说,求人要有诚意,要我下跪。”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嘲般,“你肯定在想我不会那么做吧,夏昕,你肯定觉得傅亚斯不会对人下跪的对吗?他那么骄傲,可是啊,你错了。”

“其实我也错了,我早该知道他们不会帮我,他们又不是我爹,怎么会帮我呢!后来准备重开酒吧,一个星期内被砸了六次门,泼了三次油漆。那时我真的很痛苦,恨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除了赛车什么都不会,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把他弄出来!直到后来,我遇到了老K……”

“然后就给他卖命还钱吗?你确定你父亲想要你这样去帮他?”

“可是我不这样我还能怎样!我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我做不到,夏昕,我真的做不到!”他痛苦地用手挡住眼睛,“如果我没那样做,现在可能已经看不到他了。”

我此时终于明白那一夜傅亚斯在我家楼下的那句“我只剩下你了”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点滴瓶里的**,用力地闭上眼睛。

从病房离开后,我给颜梦发了信息:傅亚斯醒了,医生正为他做检查,我走了。

一整夜没闭眼并不觉得困,但在医院回家的公车上,我居然站着睡着了,且睡过站,要不是被人踩了一脚痛醒,我估计会睡到终点站。迷迷糊糊下了车,胡乱吃了点东西进行简单梳洗后,我把自己狠狠丢进床铺里,用被子蒙住头,睡了个天昏地暗。

这一觉,直接从下午睡到第二天清晨,吃完早餐去上班,周舟站在我身后:“你和他和好了?”

我愣了一下,摇头,末了又加上一句:“没有意外的话,我们永远都不会和好。”

“生活总是意外丛生,不是吗?”

她不屑地笑了笑,起身走向厨房。

前一天离开傅亚斯病房时,我狠狠地在脸上掐了一把,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傅亚斯就像是一把锋利利剑,套在华美的剑鞘里,你为它折服为之倾倒,却不知它何时会出鞘,用你的血来祭剑。我不停地催眠自己,那晚的一切都是意外,我会哭是因为看到太多鲜血,换成是另外的人躺在那里,我也会哭得畅快淋漓。

可颜梦并没想放过我。

我在上班时间接到她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你什么时候来医院,亚斯在等你!”

我被她的话噎得好一会不知怎么回答,最后还是礼貌地同她解释:“对不起颜小姐,我的工作是记者不是护士,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觉得我应该去医院!”

挂了电话,我努力使自己把精神放在银行抢劫案上,但仅过了半个小时,我就被主编叫进办公室。

我以为又要挨骂,主编看起来却神采奕奕,两眼发光:“小谈啊,你认识颜秘书呀!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一头雾水:“什么颜秘书,我不认识呀!”

“不认识?不认识人家怎么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说找你有事,和我借人!”陈主编一脸“你别骗我我知道了”的表情,神色猥琐:“快去快去,颜秘书在楼下等你,你啊,记得多和她交流交流,市长办公室的人手里肯定有不少好料,你可不要让我失望!记得带几条有爆点的新闻回来!”

我看着主编五光十色的脸,胸闷。

在主编催使下慢吞吞下楼,颜梦的车刚好停在楼下,她没下车,冷冰冰地看着我。这一次她的脸色远没前两次好看,甚至比看到傅亚斯受伤还要难看,不再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

我没上车,站在车门边与她对视。她像一台巨大的制冷机,嗖嗖朝我释放冷气,最终还是我先投降。

“颜梦,你到底想怎样!”

颜梦仰起脸,眼神里带着挑衅:“不想怎么样,就想看你谈夏昕到底有多冷血无情,多狼心狗肺!”

面对这无理的指控,我忍不住发笑:“我怎么你了我!”

“你是没怎么我,但你他妈的做了什么,他躺在医院,你连看都不去看,还有心情上班!”

“他躺在医院关我什么事,难倒他受伤了我应该要死要活茶饭不思吗?而且,你忘记了吧,我们分手了,还是你亲手做的好事!”

颜梦的眼眸一片赤红,她从车里走出来,凑到我耳边,像毒蛇一样嘶嘶吐着蛇信:“是我拆散你们,但让他躺在那儿的人不是我,是你。如果不是你,他会答应老K去玩命吗?你以为一场车赛只是简单的输赢吗,损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你觉得老K会罢休吗?”

“你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泼,这又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难道关我的事吗?是谁让他欠了老K的人情的!是我吗?”

看着她尖刻的脸,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上个月,我去赛车场将冉书瑶带走时傅亚斯对老K说的话,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快,风呼啦啦地响起来,将窗外的树叶吹得左右摇摆。

傅亚斯坐在病**,头上戴着一个可笑的网兜,正艰难地用勺子吃饭。这次车祸虽然没伤及骨头,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加起了有几十处,手臂也有好几处,所以他吃饭的时候十分不自然。

我来的时候,傅亚斯正在被医生责骂,像孩子老老实实坐在病**低头抿着嘴,固执倔强。

他对医生说自己要出院,而那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医生听后便开始咆哮,手舞足蹈几乎把病历卡砸在他头上:“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你现在只是脱离危险期,不是完全康复懂吗!医院是会吃人还是怎样,你在这里住是有多痛苦,多住几天会死吗!你现在出院等下又被抬回来辛苦的还不是我们吗?你不知道现在的人力物力很宝贵吗……”

我看着这个活力十足的小老头,十分惊讶。而傅亚斯痛苦地扭转脸,恰好与我视线对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他拉过一张椅子:“你来了,坐吧。”

于是,这一坐便是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医生帮傅亚斯换了药打了针,护工过来收拾了床铺,我还帮了忙。就在我打算找借口离开时,颜梦来了,她给傅亚斯带了午餐,给我打包了快餐,将东西扔给我后,留下一句“我和老陈说了,你下午不用回去”便走了。

颜梦和傅亚斯的关系似乎很僵,两人的对话少了可怜,只有简单的谢谢和再见。

我用十分钟吃完自己的饭,而傅亚斯那碗粥才吃了几口,看他吃得那么辛苦,我嘴贱道:“我喂你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完后,他似乎脸红了一下,犹豫一下还是把勺子递给我。

我很少喂饭,傅亚斯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两碗粥没几分钟就被我填鸭式地喂完了。我正想去洗碗,傅亚斯却突然开口了:“你最近看起来不大好。”

我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像科学怪人一样缠满纱布的人,想不出他有什么立场问这话。

“没,就是睡不好。”

“你和他分手了。”

这句不是问话,而是笃定的陈述句。我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连你都知道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怜,男友都被别人撬走。”

“我知道,是颜梦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不想来看我,是颜梦让你来的。如果你不想过来,就不用过来了,反正我不会在医院住很久。”傅亚斯把手握成空拳,放在嘴边干咳了两下,“夏昕,你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就像有人在背后拿着刀逼着你上刑场。我还不至于悲惨到需要别人可怜。”

他放下手,将掉到肚子上的被子拉到胸前:“夏昕,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下大片阴影。

我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突然间不知所措。我本该欢天喜地地蹦跶回报社,继续编写我未完成的新闻,可我却像小时候考不及格被谈老师赶出家门一样,仓皇失措。

我看着病房里空白的墙壁,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和情绪,在我走出病房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傅亚斯的声音。

“夏昕,给我时间,让我回到你身边。”

声音很轻,稍纵即逝,像一根细小的绒毛,被大风刮到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