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谁曾看见我的眼泪

01.

很久以后我还记起那一天,那天的阳光是九月里最灿烂的,让我震惊的当然不是这明媚的阳光,而是那一天发生的事。

那天是周末,我迷迷糊糊被门铃叫醒连牙都没刷就出去开门,当看到门外的人时,只能用三个字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哑口无言。

门外站着向阳和冉书瑶。

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这一年来,向阳时不时过来串门,我偶尔也会去他家蹭饭,而冉书瑶别说串门,连给我好脸色看不冷嘲热讽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而现在,她和向阳一起按下了我家的门铃,脸上还堆着笑,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对面的人还嫌这个炸弹不够给力,微微弓下腰,郑重其事地开始道歉:“喂,谈夏昕,对不起,我为上次推你的事情道歉,也谢谢你前天晚上帮了我和向阳。”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笑容也像被淋上胶水那般僵硬,她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不知道透过我看向哪里。她就像在背台词一样,艰难地念完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就像被雷劈中一般,呆滞木讷地站在那儿,直到冉书瑶不耐烦地转身想走被向阳一把扯住,他看着我,目光殷切:“姐,那个冉书瑶她和你道歉呢!”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急忙地对看起来一点都不心甘情愿的冉书瑶摆手:“没事,没什么大事,你也别放在心上,没事没事。”

气氛又凝固了,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如何把话题接下去,而我因为惊讶,竟然也忘记请他们进门,站门口站了将近三分钟,冉书瑶的表情充满了不耐烦,我才想起问她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当赛车女郎。

我没想到这句简单的问话会激恼她,话音刚落,她几乎就咆哮出来:“我说谈夏昕你别太得寸进尺,我来道歉道谢是看在向阳的面子上,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告诉你,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比川剧变脸还要速度的冉书瑶,向阳比我更尴尬,拉了她几下没反应直接就伸手捂住她的嘴。我还想着要如何化解这个尴尬的场面,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地将门关上。

门外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冉书瑶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你看吧,她根本不稀罕我来道歉,你他妈的来拉着我来什么意思,吃闭门羹好玩吗?向阳你就是个M!欠虐的!说不定啊,那条新闻还是她报道的,故意让我出丑,让我身败名裂!”

“你有什么名可败,你还敢说,叫你来道歉你搞成这样!如果我是夏昕姐,我他妈的就给你一巴掌!”

“你又要打我!你说了不打我我才回来的,你他妈的又要打我,再一次为了谈夏昕这个死女人!向阳你不是人,我为了你什么都不管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向阳几乎是吼出来的:“冉书瑶你够了,你再吵,我走了!”

门外的吵闹终于停止,我保证关门的人是冉书瑶,摔门声大得我们的墙都在震动。而造成这一画面的始作俑者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慢悠悠从洗手间走出,进了厨房。

从那个晚上开始,周舟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住在我家,睡着我的床,却把我当透明人,恐怕也只有她能做到。

那晚李维克送我们回家后,我以为周舟已经睡了,蹑手蹑脚去洗漱后上床才发现她根本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披头散发的模样像恐怖片里的女鬼。不知为何,面对她我觉得心虚,正准备主动搭话,她却转身留给我一个背影,被子却一角都不舍得分我。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现在第四天,她几乎不与我说话,无论我怎么胡搅蛮缠胡闹撒泼,她还是那副死人样,就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却一字不说。

和她认识整整五年,我已摸索出道理:如果周舟对我发脾气,那么证明事情并不严重,还有挽留的余地;如果她连话都懒得和我说,那么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人神共愤让她想把我碎尸万段的事。

我还是忍不住,对她的背影喊:“你放过我吧,我做错什么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她回过头,冷冰冰地瞥了我一眼,笑了。

周舟的态度实在让我心烦,大清早烦得我出了一身汗,索性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冷水浇灌在身上冰凉而刺激,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通常情况我家只有我和周舟两个人,而我们又都是同样性别,所以大多时候上厕所和洗澡我都没锁门。当我开始往身上抹沐浴乳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我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不是遮挡身体,而是用力将手上的东西甩出去。

所以,我回过头看到的便是半张脸黏着一坨粉红色沐浴乳的周舟。那坨玫瑰香味的沐浴乳,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慢慢往下滑,落进了她的领口。

她就这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与一丝不挂的我对峙,连门都保持半开的姿势。明明她是闯入者,我却比她还紧张,说话都有些抖,兴许也是冷的:“你,你,你干吗!有事?”

她继续冷冷地与我对望,把手上的东西塞给我,我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抹在后背的伤口,去淤青,不留疤!”她的表情明晃晃写着嘲讽,“你以为你掩饰得好我就不知道你受伤吗?下次受伤记得多穿点衣服,别打几个滚就把后背露出来!还有,别平躺睡哼哼唧唧的吵死了!”

“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吗?谈夏昕,你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蠢的女人,蠢也罢了,最怕蠢的人还要自作聪明!”

那个晚上在赛车场与那些人争执的时候我被踢了一脚,后背一直很疼,回到家我也不敢说,就这样忍着,没想到还是被她看出来了。这一刻我突然被一股庞大的内疚所包围,可我不敢说,只能小心翼翼地顾左言他:“这哪来的?”

她的表情更加不耐烦和厌恶:“以前路放给的。他妈的洗快点,我要洗。”说完她用力地甩上门,待她出去我才看清手中的东西,是一罐写着不知道哪国文字的绿色膏体。

待我洗澡后,周舟又进了浴室,待她洗澡好出来已是半个小时之后。我坐在**吹头发,见她出来,狗腿地把吹风筒递过去:“你要吹头发吗?我帮你!”

她没说话,只是在我身边坐下。

离开学校后的这一整年,我们都太忙,忙着各自的事情,像这样悠闲的心平气和坐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我轻轻地拨弄她的头发,吹风筒“呼呼”地散发着热量,她低着头,手托着额,幽幽地叹气:“我以为你会懂得保护自己,可你总是这样!”

她这句话没有愤怒,没有嘲讽,仅有的只是无奈。我却因为这句简单的话,差点哭了出来。这几天我一直以为她生我的气是因为我太多管闲事,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我甚至偷偷腹诽她太过冰冷没有人情味,可此时我知道我错了,她生气只是因为我又把自己弄伤了,即使只是一点点小伤。

“我,我以后不会了。我……”我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却再也说不下去,愧疚一波波地袭击过来,我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和她做朋友。

周舟按住我的手,却没转过头来。

“夏昕,无论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我都没有意见都不会再管你。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你别受伤,更别让我看到你受伤,无论是哪里!现在,除了父母,只有你对我最重要,你知道,我的占有欲很强,我不喜欢别人觊觎我的东西,更别说毁坏碰伤!那样我受不了!” 她的手冷得像冰块,用力地抓着我的手按在她心口,“我这里有病,我知道,你别刺激我。”

在这一刻,我很想大声地笑,像以前一样开她玩笑,说你以为你真的是文艺青年,看书看多看傻了吧,神神叨叨像个老太婆。可我刚努力把嘴角上扬,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在她的手上。

夏天像一条吐着火舌的龙,“轰隆”张口,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九月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热量,还有忙碌,前半个月便是电话铃声、打字声和主编的怒骂声中过去了。几乎每一天,我们都无法准时下班,直到霓虹完全亮起,城市开始喧闹而糜烂的夜生活,我才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出办公室,坐在末班公车。晚餐大多是在报社胡乱吃点,回到家在煮点什么当宵夜。

我便是在对着一碗鸡蛋面狼吞虎咽时接到傅亚斯的电话,我下意识回头看周舟,她正在沙发上看文件,专心致志,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在小多的死缠打烂下,周舟还是回到了公司上班,但没回家住,用她的话说是:“我不回去,让老头子自己反省反省。”她的语气活脱脱是教育叛逆期的孩子的母亲,让我寒毛直竖,不寒而栗。

轻轻放下筷子,我拿着手机走向阳台。刚合上玻璃门,一股强大的热流朝我侵袭而来,简直要让我晕厥。手机还在活泼地震动,我才清清喉咙,按下接听键:“喂。”距离傅亚斯上次给我打电话,已过了一个多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

傅亚斯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愣了几秒才道:“夏昕,是我。”

我腹诽着不是你难道还是我,却只是问:“请问有什么事?”

“我有事和你说,你别激动。”

“我不激动,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觉得自己很平静,但当傅亚斯开口说完那句话后,我压根无法平静,激动万分:“傅亚斯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告诉你,在二十分钟前我看到了你男友李维克扶着一个女孩子从酒吧里出来,就是上次那个女孩子,他们看起来十分亲密。”

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几乎是咆哮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有做狗仔队的潜质,傅亚斯我告诉你,那个女孩是李维克的姐姐,弟弟和姐姐在一起有什么问题!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离间我们的感情!李维克没你想的那么肮脏!”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响,这漫长的沉默足够让我冷静。汗水顺着脸庞往下落,滚烫而热烈,灼得我胸口发疼。

“夏昕,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不堪吗?我是喜欢你,我是嫉妒李维克,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什么时候分手,但我还不至于卑鄙到离间你们!我打这个电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他们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李维克看那个女孩子,根本不像弟弟对姐姐!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

“能伤害我的,只有你一个,如果不是你这个该死的电话,我他妈的现在还在享受我香喷喷的宵夜。”

“那么,抱歉了。”说完这句,他扣上了电话。

我站在巨大的玻璃门前,对面的人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撑着门,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站立着,像濒临死亡的兽。

原来,这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慌乱,是因为傅亚斯对李维克的质疑,或许是因为别的,总之,我的大脑很乱,像上百个电视频道同时播放,各种画面台词夹杂着电流不停地冲击着。

我感觉自己就像要爆炸。

我不知道自己在阳台站了多久,热风夹杂着沙尘往我脸上袭来,它们进入了眼睛,在我的眸子里肆虐,折腾出我一眼的泪。

周舟在屋里,隔着一面玻璃门与我对视,眼神充满了探究。

“你别问,什么也别问!”我隔着玻璃对她大吼,“我求你了。”

她岿然不动,继续打量我,最后表情一敛:“面还吃不吃,不吃把碗给洗了。”

我想,现在的我看起来肯定很可笑。

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在阳台哭得稀里哗啦,哭完连眼泪都没干就要回到厨房洗碗。更糟糕的是,我连碗都洗不好,它带着一身的洗洁精从我手上溜走,在地上开花,碎成了好几块。

周舟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表情漠然地看文件。

很多时候,我觉得周舟像个男人,干练犀利的男人,只要你不想说,只要你让她别问,她便会尊重你,任由你憋到自己忍不住,期间再好奇都不会过问一句,冷漠得像陌生人。我不能说这是好还是坏,但在这时我是感激她的,如果她开口问我为什么哭,我要如何告诉她我的前男友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现男友和他的继姐一起从酒吧出来,看起来非常亲密根本不像姐弟。

更糟糕的是,我竟然也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像一对姐弟,从我见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这样觉得,只是我一直把这肮脏的想法藏在内心,甚至为此将自己责骂了一顿。

而此时,那个可怕的念头终于浮出水面,像巨鳄,朝我张开了血盆大口。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要相信李维克,他不是那样的人,要相信李维克,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可手却忍不住伸向了手机,带着一手洗洁精,我按下李维克的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九声,我清楚地数着,第十声刚响起,就被李维克温柔的声音打断:“夏昕。”

我“嗯”了一声,竟想不起如何接话,电话那边很安静,只有他浅浅的呼吸声。

“夏昕,还在吗?怎么了?”

“没,没,我刚准备洗澡睡觉,就打个电话问你在干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给我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语气轻快:“没,在诊所呢,不是要关门了吗?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噢,那你慢慢收拾。”

“你也早点休息,晚安,好梦。”

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疑点,电话那头也符合诊所应有的气氛:静谧。可我还是感觉不安,像有人拿着羽毛在我鼻腔、腰间、脚底不停地撩着,挑着最敏感的地方下手。

鬼使神差的,我按下了诊所的电话号码。

在打这个电话前,我也想过,若是被李维克接到会如何,他会不会指责我不信任他?我用十秒钟时间想好了退路,到时候我就道歉哭闹加撒泼,再不成给他做一个星期的便当负荆请罪,可在电话接通我直接表达出我要找李维克医生后,护士小姐甜甜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李医生不在。”

“他回去了吗?”

“李医生这两天没来上班,后天他会来上班,您可以提前挂号。”

世界似乎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高大的建筑瞬间成废墟,而我就被深深地掩埋在其之下。

我挂了电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无论我怎么说,李医生没来上班这个事实也无法改变。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垃圾桶就在角落,我闻到一股恶心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不知是源于它,还是我自己。

“周舟!周舟!”我大声地喊着客厅的人,“你今天是不是没有倒垃圾,一股子鱼腥!”

她诧异地看着我,几步走到我垃圾桶边,我以为她会将它扣在我头上,周舟却只是拎着它让我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仰起头看她,她木然地与我对视,直到我又一次败阵,在她面前狼狈地号啕大哭。

她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只是走过来,用力地抱住我,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抚我。

“哭吧,没事的,想哭就哭,还有我呢。”

眼泪汩汩地从我眼眶里往外冒,我把头埋在了周舟的颈窝里。

时光有偷天换日的力量,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斗转星移。

还有什么不会改变呢?

02.

每一天的早晨都是这样。

无论在夜晚经历多少痛苦悲伤,晨曦来临的那一刻,你必须收敛一切情绪,穿上最坚硬的盔甲,面带笑容与敌人厮杀。

虽然出门时我往眼下抹了一大坨遮瑕膏,但在楼梯口遇到向阳时还是被关怀了一把:“姐,你怎么脸色这么差?病了?”

“没事,天太热,睡不好!”

“真的吗?那我先走了哈,我要迟到了。”向阳一步三回头,像个小老太太一样叮嘱,“要是不舒服记得去看医生哈,姐我先走了哈!”

我笑着对他挥手,慢吞吞地往楼下走。我并不是睡不好,而是一夜辗转压根没有睡,因此早晨出门也比往常要早很多。

每个星期主编会召开一次晨会,因为我是第一个回到报社的,所以当大家匆匆忙忙赶到会议室时,我整理好资料在会议室等待开会。柯姐进门时,还表扬了我:“哟,夏昕,今天可真早,这劲头得好好保持!”

我努力朝她挤出一个笑,继而把头埋在文件里。

可很快,我就笑不出了。

当主编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着如何让《今报》在各类报纸中脱颖而出成为本市的花魁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演讲。我手慌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还来不及按下静音,蓝色的文件夹已经朝我飞来,砸在我面前的桌子,纸张散落一地。

“我说了多少次,开会的时候把手机调静音!你他妈的是没脑子还是没记性!我说了多少次了!很忙吗!忙到一定要在开会的时候打电话吗?要是忙,要是不想干了!他妈的快点早一点给我的滚蛋……”

我低着头,看着地上的A4纸,偌大的会议室充斥着主编愤怒的咆哮。我其实已经听不清他在骂什么了,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嗡地响着,他骂我就听着,他让我捡文件我就捡,直到他终于平复情绪,重新把话题拉回来。

我坐得笔直,看起来就像一个认真开会的人,事实上我的思绪已经不知飘到哪去,连主编在总结陈词我都没听,直到小优推推我,我才知道早已散会了。

“你怎么了?看起来不大好!”

“没有,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 我抱着文件跟在小优后面,“最近都睡得不好。”

“怎么忘记关手机了?不过老陈也太凶了,怎么能那样骂你呢!”

“不知道,我以为我关了,但不知怎么还是响了。”

小优看着我的眼神十分担忧,像父亲看早恋的女儿那般。很快,她又恢复原本的模样,十分鬼祟地压低声音:“最近这种事情是不是经常发生?要不我带你去找黄大仙?听说他很灵的……”

“黄大仙留给你自己吧,我要去干活了!”

我知道自己的十分不对劲,可我无法控制,脑子始终乱糟糟的,不停地重复着一个问题:李维克为什么要骗我!这种负面情绪在当天中午达到了顶峰,我拿着柯姐给我的资料去复印,转手却将它塞进了碎纸机,直到小优惊声尖叫,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可资料已经变成了废纸箱里的一部分。

“这资料很重要的呀!怎么塞进碎纸机了!”

“对不起柯姐。”

“哎,夏昕,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柯姐。”

“要不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了,柯姐,那份资料我再重新整理出来给你。”

当我在资料室里翻找资料时,李维克给我发来了信息:夏昕,晚上吃饭吧?

我盯着电话整整五分钟,才回复道:我晚上要加班,改天吧。

李维克体贴如常:那你早点回家休息,注意身体。

如果这是在两天前,我或许会被感动,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不行。我两眼一闭,整个人倒在资料室的地板上,真想长睡不起啊!

重新把被粉碎的资料整理出来已经过了十点,整个办公室空****,只有我的桌子前还亮着光。窸窸窣窣收拾好东西出门,拦了出租车,我却没有报幸福小区,而是报了李维克诊所的地址。

每个周四晚上李维克都会在诊所值班,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谈。

出租车停在熟悉的诊所门口,诊所如我所料已经熄了灯关了门,可当我走近才发现,玻璃门并没锁。照往常,我会直接给李维克电话,问他在不在诊所,告诉他我来找他了,可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擅自推开了玻璃门,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往里走去。

诊所寂静得可怕,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紧闭的门窗使消毒水味愈发浓烈,周围一片漆黑,细微的灯光从李维克办公室门缝与窗帘的间隙漏出。李维克的窗帘是我当初和他一起在宜家选购的,而此时它隐隐约约倒映出两个移动的影子,一个是我所熟悉的李维克,另一个是宫雪。

我想世界上没人和我一样卑鄙恶心,我没有走进办公室,而是停住脚步,将自己的身体藏匿在黑暗里。

交谈声慢慢地传出,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使自己的注意力能更集中些。

“你难道还要继续像在美国一样糜烂地过日子吗?在外面我不想管你也管不了你,但这里是中国,你要是继续**酗酒酒驾,没几天你就要进监狱!叔叔心脏不大好,你再这样折腾下去他会疯掉的!”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我爸?”宫雪的声音慢悠悠的,有些漫不经心,“还有,这些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别用什么姐姐弟弟这伦理道德来恶心我,当初你说喜欢我,说爱我时可没叫我姐姐!”

我用力地捂住嘴巴,可才发现自己连双手都在颤抖。

“那你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我只是回来看看你生活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你说的一样好!”

“我是什么人,哪配得上你的关心!”

“当然配得上,因为我爱你呀!”

宫雪说完这句话后,说话声戛然而止,我只听到各种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

站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朝办公室移动,我的心脏剧烈而快速地跳动着,就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

这些年来,我看过无数部电影,无论是恐怖片还是家庭伦理剧甚至是喜剧片,或多或少都出现过与此时相似的场景,但无论哪部剧,它们都告诉我,往往你最不想发生的,它出现的几率最大。

理智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做的是冲出门打车回家,或者冲出门给李维克打电话,告诉他我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一步步朝那小房间逼近,因为紧张,我甚至有些头昏脑涨,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绵软的地毯上。刘海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汗水顺着它们渗进眼睛里而我浑然不觉。

我盯着办公室里交叠在一起的身影,那一瞬间,似乎有人拿着一把钢刀,用力地刺入我的心脏,再猛地拔出,血喷溅了一地。

那两个贴在玻璃窗上的人正在用力地撕咬着对方的唇,像两头互相啃噬的兽,他们的动作太过激烈,扯下了半边窗帘。

我站在他们背后,可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沉浸在这场凶狠的角逐里,谁也不肯放过对方。

此时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李维克的话。

——我一直在努力和过去撇清关系,可现实告诉我,这很难。

——那个女孩是我的姐姐。

——夏昕,无论在我们之间存在多少不可能的因素,只要你想和我在一起,我都会设法一一将它们拆除。

……

每想起一句,我的痛苦便增加一分。

我以为我会哭,可这一刻,我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

他看不到你哭,再多的眼泪都只是水分。

在我和李维克交往的这段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是踩了狗屎运才找到这么完美的男友:英俊潇洒,温柔体贴,还多金。

此时,我的男友正掐着他继姐的下巴,用力地啃噬着,像要将她吞食入腹,她抓着他的头发撕扯,似乎不这样,无法表达内心的热烈。

傅亚斯说,他们很亲密,不像一般的姐弟。而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噢,我这样对他说,我说傅亚斯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李维克没你想的那么肮脏。

而现在这番话,像一盆污黑黏稠的汁液,它带着腥臭的气味,狠狠地朝我面门直直泼来。

我无法描述此时内心的感受,黑暗中像有只手伸进我胸腔,取出我的心脏“啪啪啪”地捏碎。我无法阻止,只能安静地冷眼旁观。灯光从玻璃窗漏出,在我脚下筑造成漆黑的影子,它对着我张牙舞爪,似乎要将我撕扯成碎片。

我不知道自己冷眼旁观了多久,直到他们在纠缠中手肘再一次撞击在玻璃上发出闷响,我才反应过来,即时撤退,遏制自己不再继续观看这场活春宫。

我所在的位置距离大门只有短短的十五米,我绊倒了两张椅子一台器械,摔倒了两次,撞上门一次。我知道自己制造出了混乱,或许已影响到里面的人的情绪,但我不敢回头,像无头苍蝇一般往前冲。

毫无预兆的出国,在美国清晨的电话,回国后的不主动联系,这些日子的不寻常在这一刻统统有了答应。只是它来势汹汹,将我杀得措手不及。

我不敢再回头看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出诊所,周遭一片静谧,看不到半辆车子。诊所漆黑安静,像蛰伏暗夜的精灵。

我望着深不见底的路,忽然感觉有点恍惚。

这一年的生活平静安然,我比刚踏出校园的毕业生幸运了不少,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有个温柔体贴的男友,还有对我掏心挖肺的朋友。这幸福来势汹汹,让我有些得意忘形,而现在,生活狠狠地将我摇醒,毫不留情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的幻想。我曾经以为他会是带我逃离地狱的那个人,而现在我才知道,他不会带我走,只会用力地再推我一把,让我直接摔到地狱十八层。

入夜的风终于带来丝丝凉意,沿着马路,我一步步往幸福小区走去,像散步一样,一走就走了五公里。

无论什么时候,小区都是灯火通明,我站在路灯下,看着脚下的影子,它弓着背脊,头发蓬乱,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拾荒者。我理了理头发,慢慢地朝楼上走去。

所幸的是,周舟不在,她在冰箱上贴了纸条:夏昕,老头发烧,我回家看看。我用力地将纸条抠下,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我用最快的速度将洗澡,连头发也没吹,钻进被窝里。

冷气发出细小的哼声,月光被阻隔在窗帘外,我将自己裹成一团,闭上眼睛,努力入睡。

我的脑子像放映电影的机子,断断续续闪过无数个画面。我以为我会失眠,却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带着痛苦酣然入梦,直到第二天清晨被生物钟叫醒。

我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但手机告诉我:那都是真的。

来电显示有十八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信息。

李维克这样问我,一贯的云淡风轻:夏昕,你都看到了吗?

如果此时李维克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毫不犹豫将手机朝他脸上砸去。

可惜,他并不在这里。

我打了至少五个版本的回复,但最终只留下三个字:为什么。可我还是没把那三个字发送出去,直接将手机关机。

结束了吧!就这样结束吧!我在晨曦中用力地闭上眼睛。

但李维克显然不这样想,当天晚上我刻意加班到了九点,而当我走出报社却在门口看到了他的车,因为惊诧,我错失最好的逃跑时机。待看到他的人准备再跑,他已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滚烫。

“夏昕,我们谈一谈。”

他的头发似乎没有梳理,乱糟糟地竖立在头上,下巴有淡青色的胡楂,可他的笑还是那么温柔。

我暴躁得像狂犬病患者:“谈什么谈,有什么好谈!”

他似乎没料到我是这样的回答,愣了几秒后,又道:“夏昕,我们需要谈一谈!”

“你自己谈去!”

无论我说什么,他都锲而不舍地要与我“谈一谈”,我终究还是撑不住,上了他的车。

“你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东西?”

“不用了,就这样谈吧!”

说实在,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谈话氛围,狭隘的车厢里满满都是李维克的味道,凛冽而危险,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不小心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李维克没说话,他看我,深邃的眸子里盛满了我读不懂的情绪。我扭头看向窗外,他不知看了我多久,最终还是发动引擎。

车停在我们常来的西餐厅,见我诧异,他微笑道:“你不是说这里的牛排好吃吗?”

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像今天这样暴躁,只差一点,我就将手中的包包狠狠甩在李维克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上。李维克肯定不知道,此时他的笑就像滴着黑色毒汁的花,阴森森地让人不寒而栗。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痛苦,因为你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对你的喜好了如指掌的人,这个对你愁情似水的人,这个连你自己都无法抗拒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人,会在背后做出那些肮脏的事。

当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时,我连看都没看,直接点了两杯冰水,李维克看了我一眼,帮我点了一份西泠牛排。牛排一口没动,我一口气给自己灌了两杯冰水,李维克见状不禁皱眉:“别喝这么急,对胃不好!”

“你有什么话说。”

“昨天晚上,你去诊所了?”

“李维克李医生,我求你给我留点尊严好吗?既然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出现过,为什么当时不找我,现在又要来和我谈一谈?”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在公共场合出丑,“是的,我昨天晚上是去诊所找你了,还差点不小心打断你的好事,我和你道歉!对不起!”

“夏昕,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猛地站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半个餐厅的人都望了过来,用无声的八卦目光看着我。

“对不起,夏昕,是我的错。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我保证以后不会发生,你原谅我好吗?我是真心想要与你好好在一起的。”

我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人可怕极了。在那肮脏恶心的一切发生后,他笑着对我说,这都是意外,以后不会发生了。这多么像那些出轨了乞求妻子原谅的丈夫啊,可重点并不在这里,重点是出轨的对象是他口中的姐姐。

记忆反刍,逆流而上,我看着李维克,他曾经说过的誓言,在这一刻竟令我毛骨悚然。

“我们分手吧。”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声音也变了音调:“夏昕,这不可能!我是真的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他妈的不想了!”

吼完这一句,我也不管多少人在看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正想离开却听他激动地道:“每个人都有过去,你和那个叫傅亚斯的有多少不无人知的过去我从来没有过问一句,我就这一次,你就非得判我死刑,直接入地狱吗?”

我随手抓起他的咖啡杯,将手中的**朝他泼去。

“我一直在等你来问我!我一直在等着,可你没问,因为你根本就不介意!而且你那烂事是过去吗?就在昨天,你和你口中的姐姐在办公室抱着啃在一起,现在你和我说是过去,你能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是过去吗!你能吗?你不能!所以,我求你放过我把!别他妈的玩弄我的感情!”

我什么都不管了,面子也不要,就在这大庭广众大声地哭了出来。

如果说感情是一场博弈,那么我输了一次又一次。我不想认输,更不想再赌,即使被人指着鼻子骂一辈子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