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永不倒塌的柏林墙

01.

对越亲密的人,我们越无法隐藏情绪。

此时游泳馆空****,宽敞的场地只剩我们四人,我和李维克站在裁判台,向阳与冉书瑶站在泳池边,此时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一声未歇一声又起。

我问李维克:“你说我们要去劝劝不?事情好像是我引起的!”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语气非常不友好:“夏昕,我还看不出你还有一颗圣母心!”一直以来他都是彬彬有礼的绅士,我从未看到李维克对谁冷过脸,但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改变了看法,他非常不绅士非常不耐烦地对冉书瑶翻了一个白眼,且骂了一句草。

“你别再去捣乱,你再去,场面会更难控制的!而且,她是做错了!”

一个小时前,向阳因输了比赛情绪看起来不大对头,我本想去安慰他几句,被冉书瑶推了一把,虽被李维克拉住不至于跌下观众席,但手还是不小心打到前排的观众。那小女孩正看到紧张时刻,被我打了这一下随即尖叫起来,站起来便是破口大骂,引起了不小的**。正在发呆的向阳看到这个场景,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在我看来,向阳与冉书瑶是一对欢喜冤家,吵吵闹闹很正常。除了那个雨夜冉书瑶未归,我还未曾见过向阳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他面色通红,声音很大,却有些沙哑,毫不掩盖自己的怒气:“你是不是嫌日子太好过了?夏昕姐哪里对你不好!她是打你骂你还是杀你全家了,你非得每天和她针锋相对,也亏她大度没有搭理你,要不你现在还能在这里!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你他妈快好歹成年了,不是小孩子!还好没出事,要是她摔下来有个好歹,你怎么给人父母一个交代……”

李维克又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不好意思往后缩了缩。冉书瑶对我的敌意昭然若揭,我一直采取不搭理甚至逗弄的态度是因为觉得她是个小女孩,对接近自己喜欢的人的雌性生物怀有敌意可以理解,但她的这一推,还真把我吓到了,要不是李维克及时拉住,从三米高的观众台跌下来肯定要断手断脚。

冉书瑶站在他面前,咬着下唇仰头与他对视,眼里噙着泪,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她的沉默让向阳更愤怒:“怎么,我和你说话也不理是不是!冉书瑶,我和你说话听到没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是不是觉得我骂你错了!”

“难道我有错吗?我真的有错吗!”冉书瑶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你觉得你没错吗?”

“我有没有错你心里清楚!输了比赛心情不好就找个理由把火发在我身上!向阳我告诉你,我就是没错,我就是推了谈夏昕那个婊子,那个朝三暮四的女人!我就这么一推,你就为了她向我发这么大火!这事值得吗?你根本就是借着这件事把输了比赛的火撒在我身上!可是这根本改变不了你输了的事实……”

我尴尬地往后退,正想着要不要撤退,虽然吵架难免口不择言,但被人当面骂朝三暮四骂婊子挺不好受。李维克脸色阴沉,女友被骂婊子,这与骂他没有区别。我正想拉他走人,眼不见为净,就听到清脆的“啪”的一声。

回过头,像突然切换进某部电影般,冉书瑶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向阳。而向阳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似乎不相信这一巴掌是自己挥出来。

更加戏剧性的一幕在此时发生了,一直忍着眼泪的冉书瑶突然大声哭出声,指着我的方向:“妈的向阳,好好的暑假我连家都不回在这里陪你,你他妈的居然打我,为了一个婊子打我!我就知道你对谈夏昕的心思没那么简单,在学校宿舍住得好好的,突然就搬到幸福小区,他妈的我早该猜到你是为了那个贱人!现在还为了她打我!我恨你!”她愤恨地转过头瞪了我一眼,在我的惊诧里朝门口跑去。

向阳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我在心里咀嚼着冉书瑶的那句话,正想着上前去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慢慢地蹲下身子,用力地抱住自己的头。

我看着他悲伤的背影,忽然就忘了自己刚刚想对他说什么。

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冉书瑶,即使她讨厌我,恨不得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小男生喜欢揪我辫子,把口香糖黏在我头发上,在我坐下时拉走我的凳子。我对他的惧怕比老师还深,后来高中聚会他才对我说,那时他挺喜欢我,只是不知如何表达,只能做这些事引起我的注意。

我除非脑子被门夹才会觉得冉书瑶喜欢我,但她喜欢向阳凡是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她对我语言中伤,甚至出手伤害,无非是因为她喜欢向阳。

爱情,总是让人变得疯狂。

这个周末我们原计划是看向阳比赛,然后去吃饭看电影,但计划临时有了变化。李维克送我们回家的路上,我时不时抬起头瞄他几眼,生怕他因为我爽约生气。他原本板着脸认真地开车,见我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乐了:“好好坐着,我没生气,当我是气包呀!”我嘿嘿笑了几声,不再偷瞄他,改偷瞄向阳。

他一直沉默着,甚至连抿嘴的表情都没变化,正襟危坐,眼睛却不知道看向哪个方向。他性格开朗,极少这样沉默,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惧,不敢和他搭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回到幸福小区,沉默上了六楼。

楼道灯又坏了,我犹豫了几秒,在黑暗中掏出钥匙开门。向阳站在我身后,拿着钥匙往门上捅,直到我拧开了门把,他依旧没把钥匙插进去。

“向阳。”我又关上了门,叫他,“我们来聊天吧!”

他攥着手中的钥匙,低着头在台阶上坐下。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楼道黑暗交织着闷热,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网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

“欸,不就是一场比赛吗?输了就输了,我们下次赢回来就是咯!”我拍拍他的肩膀,“输赢没什么了不起的呀,重在参与嘛!”

向阳依旧垂着头,被我一拍,大滴的眼泪砸落在地面上。

“不!不是这样的!”他用力地摇头,“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就是失败者!”

这个高大的男孩,蜷着身子和我挤在同一个台阶上,眼泪顺着纠结扭曲的五官往下滑落。他的喉咙不停地发出像小动物般无助的呜咽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他。

“不会的,我们还有赢的机会!”

“姐,其实冉书瑶说得没错,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个烂人,输了比赛还把气发在她身上!我真没用,连这么简单的比赛都赢不了,我不配做我爸的儿子,我真是丢人!”

我没说话,这个时候语言抵不过沉默地聆听。

“我一直都没有天分,很小的时候他就说过,我不适合游泳,我没有天分!你不知道,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睛没有任何光亮,灰扑扑的。可他还是每天拉着我去训练,说勤能补拙!以前我不喜欢游泳,想方设法逃避,可现在我真的很想好好游泳,他却不在了!我知道爸爸一直以来都希望我能像他一样,所以我拼命地训练,即使他不在了,他在天上也能看见!可是姐,我不行,我让他失望了!你说,他一定会很伤心吧,看到我这个样子被别人踩在脚下,他一定会伤心吧!我连大学生运动会都输得这么难看,我还有机会进国家队吗姐!他一定很难过,我不配做他的儿子……”

“不是这样的!”我打断他,“无论你今天是输是赢,他都会很欣慰,因为你一直在努力,你一直很棒。今天你是输了,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赢的!梦想嘛,总要经历无数的波折方能彰显它的珍贵!就像我,你看吧,我一个外语系的当了记者,每天被领导像孙子一样训,一开始写出的稿子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可是,我没想过放弃,因为我喜欢这份工作。我知道我一定会成功的,你也是!”

向阳忽然抬头,眼中还有泪:“真的吗?”

“嗯。”

向阳靠着我,情绪慢慢平复。我正想说话,却被一声“咕噜”打断,当然他也听到了,将头埋得更低。

“比赛前我就吃了一点东西垫底,现在好像有点饿了……”

我才想起我们都还没有吃晚餐,索性让他回去换衣服,自己去做饭。

推开门我就愣了,周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我回来,头也不抬,估计刚刚在楼道发生的事,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吃饭没?”我边走向厨房边问,“我要做饭,吃点东西不?”

“吃了。”

冰箱里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鸡蛋就剩两盒速冻饺,连半根青菜都没,我索性煮了饺子。周舟一直坐在沙发冷眼旁观,等我煮好了端着饺子出了门她才慢悠悠地开口:“那家伙是狼崽子,身边还有只母狐狸,你现在已经够混乱,端着点,小心后院起火!”

我瞪了她一眼:“我把人当弟弟呢,你什么思想!”

“但人可没把你当姐姐!”

“胡说,你没听见他每天夏昕姐长夏昕姐短的呀!怎么就没把我当姐姐了!”

周舟白了我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谈夏昕,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肯定是笨死的!如果我死了,肯定是被你气死的!”

我还想说话,她却起身进了房间,用力地甩上了房门。

我目瞪口呆看着禁闭的房门,心想小多肯定又来了,近期只要他出现周舟一定心情不好,周舟心情不好,说话就阴阳怪气的。

我也懒得去和她计较,端着锅用手肘按了向阳的门铃。

向阳那一巴掌后,冉书瑶一直没回家。

我问向阳:“你不把她叫回来?”

“她愿意回来就回来,她那么大的人了,知道分寸。”

那天后,向阳情绪一直不高,也不做饭,每天往我家里钻。周舟会做饭,但最近她心情不好,罢工。于是,我每天上班累死累活回家还要给这两尊大佛做饭,偶尔还要接待不请自来的小多。

有天我终于恼了,发火:“你们就不会自己动手!”

周舟练就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本领,兀自低头吃饭夹菜,仿若我是透明的,向阳则瞪着大眼睛看我,显得十分无辜,也不知道哪学来的招数:“姐你赶我吗?你去我家我都没赶过你,你现在赶我了吗?”

我一肚子牢骚默默地咽了回去,心想这种情况不能持续,一定要改变。所以第二天晚上,我约了小优吃饭,给他们发信息——姐今晚有约,晚餐你们自行解决。

天气越来越热,即便到了晚上,风吹在手上依旧滚烫。在去找小优说的那家很好吃很好吃的朝鲜冷面店的路上,她一直在絮絮叨叨地抱怨我有异性没人性,只顾着陪男友没陪她玩。我不好意思告诉小优我最近一直忙着给人当保姆还好几次放了李医生的鸽子,只好低着头赔罪不敢反驳。

夜色覆盖着这个城市,如同一层浓密的瘴,它散发着奇异的香,但谁也不知这香气是多么的噬骨夺魂。

当我们走进冷面店,还未落座,小优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夏昕,你看,那个不是李维克吗?”

小优带我来的这家冷面店比较偏僻,很小,但环境不错,此时面店人不多,顺着小优的目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李维克,和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子。她背对我,金黄色的头发用一根筷子胡乱别成髻,正在低头吃面,可我还是认出她——宫雪。

似乎感觉到我们的目光,正在一根一根挑着面吃的李维克突然抬起头,朝我们的方向看来。

“他在看你,走,我们过去!”小优此时的模样和出来抓奸的正房太太无异,“看他给你怎么解释!”

我尴尬地拉住小优:“别闹,那女孩我认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不是更好,你怕什么?”

就在我们踌躇的瞬间,李维克已经站起来,叫出我的名字:“夏昕。”

我只好任小优拉着朝他们那边走去:“好巧啊,你们也来吃面?”

“这是宫雪,我姐姐。”李维克笑着帮我们介绍,毫无半分尴尬,“这是我女朋友夏昕和她的同事小优。”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李维克这番介绍很怪异,却说不出怪在哪里。

“你们好,我是宫雪。”

宫雪终于停下动作,从食物中抬起头,认真地打量我们。她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但也没有敌意,扫过我们身上就像扫过两座建筑一样,遂又低下头吃面,大口地狼吞虎咽,却看不出一丝邋遢或狼狈。

李维克似乎习惯了这样,对我们挤出抱歉的笑:“别介意,她的性格是这样,加上刚从美国回来,不大适应。你们要一起吗?我让服务员加位!”

李维克笑容依旧,语气温柔,我却感到有些不自在。我对他摇头,边拖着小优往别的位子走:“不用了,我们去那边,那边空调比较大,这边有点热,我好热!”

我没回头,但我知道李维克的目光没有离开,像一根细长的线,拴在我身上。

小优一直在嘀嘀咕咕着什么,好一会儿,我才听清她说的是:夏昕,你和李维克是不是吵架了?怎么看起来越来越陌生了,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没,就是天气热,腻在一起烦。”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这样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大多时候,我们像从前一样吃饭看电影在黑暗中准确无误牵住对方的手,我们拥抱接吻,毫无间隙。但我们却不再彻夜长谈,不再将什么都一股脑倾倒给对方听,不再肆无忌惮,取而代之是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便摧毁这段感情。

谁也没看见,它坚硬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脆如琉璃的心。

我没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周舟。她越来越暴躁,几乎每天都要发一次脾气,有时是对小多,有时是对电话里的父亲,有时是对送上门来讨骂的路放,更多时候是对我。

“谈夏昕,喝完水把杯子放回厨房会死吗?”“你能不能早点回家,报社给你多少卖命钱了!”“拜托你长点脑子,别每天这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蠢样,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装傻充愣就过去了,反正骂完之后她会道歉,在睡觉时抱我:“我不想和你发脾气,但最近太糟糕了。”我从未生过周舟的气,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做的任何一切,永远不是想伤害我。

八月底,一场空前未见的大雨袭击了这个城市,连绵不绝的雨水似乎要将这个世界摧毁。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郁闷与烦躁。

李维克手撑在方向盘上,眼睛盯着手机,眉头紧紧地皱着,一脸恨不得将手机捏碎的表情。我慢慢地朝他走近,球鞋踩在雨水里,溅湿了裤脚,这一脚泥泞又在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两个污脏的印记。

他不知何时收起了手机,转头看我,手指敲打着方向盘,目光里的烦躁已散去:“想去哪里吃饭?”

我摇摇头,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将它们一根一根从脑袋上揪下来。每次我心情不好,都会无意识地做这个举动。在我变成秃子前,李维克按住我的手,将它们握在手心里,他的手心干燥炙热,我微微挣了几下,没挣开。

他放开我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用力地呼吸:“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废人,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做不到。”

这几个月,我的工作慢慢变得顺利,前天写到一条不错的新闻,主编第一次称赞了我,还留了头版。而在下班前,我看到了明天报纸的打样,头条却不是我的稿子,而是一条酒吧扫黄的新闻,更让我震惊的是,在那幅巨大图片的最角落,我看到了冉书瑶。配图是几个戴着手铐着装清凉的男女,他们的脸都被打上马赛克,而背景是在酒吧里玩惊慌失措的客人,他们脸部没有任何修饰,就这样放上来了。

我去找主编,想要撤下这条新闻,或者把背景里的人头像稍微遮掩一下这样太容易让人误会,对方却说:“你怎么知道这几个不是卖**的?而且报纸已经下印厂,你知道现在撤回会损失多少吗?小谈,我知道撤了你的稿子你不甘,但你要知道,头条永远都要留给最有新闻价值的!”

我被顶得哑口无言,只能接受,谁让我的稿子比不上别人。

“这不是你的错。”

“虽然我不喜欢冉书瑶,但发生这种事,对一个女孩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我用力地闭上眼睛:“我现在只希望,向阳没有买报纸的习惯,看不到明天的新闻,不然他会崩溃的。”

天空阴沉得就像要爆炸一般,瓢泼大雨打在车窗,描绘出这个城市最凌乱的形状,它像一座矗立在海面的岛屿,正一点点下坠。。

谁也不知道,这片繁华何时会摧毁。

02.

冉书瑶一直没回家,向阳那一巴掌击碎她所有念想。

《今报》报道酒吧扫黄的新闻出来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相较于铺天盖地的车祸乱倒垃圾拖欠工资等新闻,它实在能制造太多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几天,我每天非常鬼祟地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向阳回来就窜出门来:“嘿,你回家了,今天怎么那么早,没去训练?”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缓过来,对我露出一口大白牙:“嗯,游泳馆在消毒清理,这几天没去。”向阳并不是那种不堪一击的男生,这次失败他用了一个星期疗伤,很快又恢复正常训练,此时他提着一碗牛肉面,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我放宽心,拍拍他的肩,回家。

我并没看见,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团旧报纸,上面是冉书瑶支离破碎的脸。他看着我关上门,慢慢将报纸展开,随即闭上眼,无力地靠在门上。

接到向阳的电话时我和周舟正在看某没营养的娱乐节目笑得前俯后仰,接了电话那头说话的人却是物业保安,他们说向阳喝了酒在楼下撒野,砸路灯,毁坏绿化。我蹑手蹑脚地进房间换衣服,出来时周舟已经关了电视,倚着门看我:“你还真当那小子是你儿子呀!”

“他叫我一声姐,我总不能不管他吧!”

我来到保安室时向阳已被制服,低着头乖乖坐在椅子上,像做错事的小孩。

保安脸色也不好,问我是不是他姐姐,见我点头便开始吐苦水,说向阳这小子喝了酒,醉醺醺地在小区内乱晃,到处搞破坏的,问他是哪楼的住户又不说,只能拿他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我带着向阳一步三道歉离开保安室,出了门,我将他往花坛一扔,他已经醒得七七八八了,被我这一摔,彻底清醒了。

“你说吧,为什么喝酒,还醉成这个样子!”

向阳没有起来,坐在地上保持着被我推倒的模样,路灯下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姐,我找不到冉书瑶,打了她所有朋友的电话都没找到她,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我很担心她!”

“早你干吗去了!那天打了她之后你就该去找!”

向阳声音很低,几乎是含在喉咙里:“姐,我看到那个新闻了。一开始,我以为她出去几天就会回来,像以前一样,可我没想到她会和那群人混在一起,她本质不坏,只是喜欢做明星梦,但我再不找到她,她肯定会被这群人带坏的!”

“姐,你知道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爸爸过世后,他们家一直对我和我妈很照顾,连我大学的学费都是他爸给我交的。而现在,我却把冉书瑶变成这个样子,我真是该死……”向阳突然抬起手,用力地击打着地面,我想拦下已经来不及,指关节处已经渗出血丝。

我被他气得不行,一巴掌往他头上拍:“你这个笨蛋,你喝酒自残就能解决事情吗?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冉书瑶!她的电话关机吗?”

“不是,我一打过去就被挂断!”

“那你不会换个电话打吗!”我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我在手机上迅速按下十一位号码,才响了三下,电话就被接起,是冉书瑶略微沙哑的声音夹杂着风:“喂。”

“喂,我是谈夏……”

我的话还没说话,电话已被向阳抢走,他对着电话咆哮,哪有半分颓靡的样子。

“冉书瑶,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挂电话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衣服和鞋子!”

他的恐吓显然对她很有效,冉书瑶这次没挂电话了,电话那头大声地和向阳嚷嚷着什么,而向阳却木着脸,只不停重复着三个字:“你在哪?”在他说了第十次后,那头似乎妥协,报出了所在位置。向阳吼了一句“这么晚你跑到那种鬼地方干嘛吗”就挂了电话。

“她在哪?”

向阳报出那串地址后便准备去找冉书瑶,被我一把拉住。

“姐,冉书瑶她说她没做那些事,她只是去酒吧玩,恰好倒霉遇到警察而已。我相信她。”向阳以为我不让他去找冉书瑶,一板一眼和我解释,“姐,她推你我让她和你道歉,但我要先把她弄回来。”

“不是,那个地方你不能去,很危险!”

“那我更要去,怎么能让她自己在那!”向阳抿着唇,很倔强:“姐,如果她出了事,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但是你知道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那是地上赛车场,那里的人都是些不要命的人!冉书瑶在那里做什么?你去那里又想做什么!”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那是地下赛车场,你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向阳突然笑了,手上用了力道,挣开我的手,“姐,如果在那里的人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呢?你会去吗?”

他的目光在黏稠的风里逐渐变得森冷。

“姐,如果是你呢?如果现在不见的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除了父母外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是在你最狼狈颓靡的时候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的人,你还会去找他吗?还是你也能像现在这样冷静,告诉自己,那里危险不能去?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转身走了,像一道凛冽的风。

我望着他消瘦的背影,像看到两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们也像他一样莽撞,趁着年轻无所顾忌。可现在,我们正慢慢地退化,磨平了棱角将自己装进蜗牛壳里,在这片狭隘的平地上蠕动,不敢越界。

我还是喊住了他:“向阳,你等等!”

他慢慢地回过头,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姐,你还要阻止我吗?”

“我和你一起去!”

我给周舟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和向阳去地下赛车场找冉书瑶时她将我狠狠地骂了一顿,遂挂了电话。我对向阳耸耸肩,拉着他去小区门口打车,李维克电话却打了电话,刚按下接通键,便听到他带着薄怒的警告:“现在在哪里,不要移动,我马上到。”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挂了电话。

接二连三的被挂电话,泥人也要发火,我愤愤地回拨过去:“你们他妈的什么意思啊!打电话来又挂掉,好玩吗!”

“不好玩,没你单枪匹马去赴龙潭虎穴好玩!”

我还没来得及说自己不是一个人,李维克又做了一个人神共愤的举动——挂了我电话。

十五分钟后,一向奉公守法的李医生以时速70km之势将车停在了幸福小区门口,载着我们奔向郊区的地下赛车场。

我不知道冉书瑶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更不想回忆那晚与颜梦的经历,但我不能看着向阳一个人去那里,毕竟,他叫我一声姐,而我也真心把他当成弟弟。

从市中心到郊区,即使李医生保持着70km的车速还是要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车厢里一直是寂静的,除了引擎声,我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李维克沉着脸,像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而后座的向阳,保持着心不在焉,最先破功的还是我。

“好了我知道错了不该自己一个人半夜跑出来,是周舟告密的对不对!我就知道!好了,你摆那么久的脸色不累吗!”

李维克没料到我会认错,扑克脸摆不下去,腾出一只手揉眉心,一脸无奈:“你啊你,什么时候能不让我操心!大半夜乱跑也不给我电话,要不是周舟让我来接你,我还真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像一个男朋友,更像我爸谈老师。

我把头靠在肩膀上,大声地笑着,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很镇定。

可我清楚地知道,每朝那个地方前进一米,我便距地狱进了一步。

一步一步,没有归途。

车慢慢地远离闹市,驶入一个罪恶之城。

推开车门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更像是踏进一个黑暗王国,国王矗立在最中央,而周围都是他热情忠诚的子民,机车便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我扶着车门咬着牙,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发抖。

机车掀起的灰尘纷扬在空气中,李维克凝视不远处,眉头微蹙:“你确定那个女孩子在这里?”向阳没有说话,在灯光中眯起眼睛,他的手在裤袋里,慢慢蜷成拳头的形状。

“冉书瑶!”他大声地喊着,然后朝最拥挤的人潮跑去。

我和李维克对视了三秒,紧随其后。

当我们跟着向阳跑到车圈里时,我不禁感叹生活真是一出出可笑的闹剧。冉书瑶穿着皮裤和吊带,化着浓妆坐在一辆蓄势待发的黑色赛车上,而她紧紧抱着的腰的主人我很熟悉,是将近一个月未见的傅亚斯。

他带着头盔,弓着身子,长腿撑在地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肃穆模样,可我还是认出了他。在他的以米开外,是一辆火红色的赛车,同样装扮的车手同样着装清凉的赛车女郎。一个染着金毛的男人站在起点线的最中央,右手高举着发令枪。

此时,这里更像斗兽场。

尖叫声与吆喝声此起彼伏,我来不及阻止,向阳已经拨开人群,挤到了中央,将冉书瑶从车上拖了下来。她尖叫了一声,想反抗,但看清来人后,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雏,一个声音都发不出。

向阳冷着脸,拉着冉书瑶就往外拖:“跟我回家!”但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那几个高大的男人像墙一样挡住向阳,其中一个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东西,说话含糊不清:“你混哪的,来搅局的?”

身后不停有人在鸣笛,我紧紧地拉着李维克的手,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示意我别怕。

那道视线像一尾蛇,紧紧地附在后背,“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蛇信。我不敢回头,生怕一不小心便被咬上一口。

向阳握着冉书瑶的手腕,力道很大,他仰着头和高大的男人对视,声音虽然,却轻易地听出颤音:“我,我是来找她的,她要跟我回家!”说话间,他回过头来看我,又迅速别过,“我没想干吗,我只是来带她回家!”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你现在要带走的人是我们的赛车女郎吗?你带走了她,这还怎么比赛了!”

“你们可以找别的人!”

“哈哈哈哈,你是在说笑吗?小子,把人放下,我们勉强让你离开!”

这笑声像导火线,“兹兹”引起了火药的源头,无数量机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呐喊声此起彼伏。

“快滚蛋,别他妈的在这里坏事!”

“快走,否则弄死你!”

“操你妈的,不滚老子轧死你!”

向阳一直紧紧攥着冉书瑶,而她已经小声地啜泣起来,用力地挣扎着:“你放开我啊,你快回去,放开我,别闹了呜呜呜……”

恐惧顺着岩壁不停在我心上攀爬着,李维克小声地凑在我耳边道:“别怕,别怕,我去打个电话,会有办法的!”他拉着我往外走,而那群人已经有人动手了,开始推搡着向阳,拳打脚踢,甚至有人真的发动引擎,似乎就像他们说的,要弄死他。

冉书瑶扑在向阳身上,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按捺不住,对着李维克哭喊:“你想办法啊,向阳就他妈的要被弄死了啊!”

他电话已经接通,捂着一只耳朵正对那边大喊着什么,我挣开他的手,朝向阳奔去,用力地抱住那些往他身上袭击而来脚。

向阳一直将我往外推:“姐,你走开啊姐,你走开……”而冉书瑶一直在哭,撕心裂肺地嚎着:“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周遭一片混乱,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感觉疼痛。

一只大手用力护住了我,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几乎不用抬头,我便知道那是谁。下一秒,我听到了一声闷哼。

“够了,够了,大头,他们是我朋友。”

“今天发生的事,我会和K哥道歉,况且你们已经把他们揍了一顿,难不成真的想闹出人命?”

“但是比赛怎样,总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走吧!”

“那个女孩哭成这样,你还指望她吗?晚点吧,晚点我再来一场。”

今晚的月光特别惨淡,它蛰伏在厚厚的云层中,露出一个小角。

他站在我的面前,遮挡住了那些刺目的光线。我不敢抬头,不敢用力呼吸,却无法阻止那熟悉的气味往我鼻子里钻。

有时候,我觉得命运就像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它不停地玩弄着你,你越想往哪里去,它越拖曳着你不让走。而你越不想碰见那个人,它越是将他带到你的面前。

眼泪已经干涸,它们在我脸上形成一层保护膜,将我这个僵硬的难看的表情固定住。李维克捏着手机,他安静地看着我,表情里带上了一种叫失望的情绪,看我的眼神,就像父亲看着不听话出去闹事受了伤回家的小孩。

我努力挺直了脊梁,让自己不要在人群中倒下,背部很疼,像是被锥子凿出一个洞一般。

此时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我又要被周舟骂了。

冉书瑶还伏在向阳身上哭,抽抽搭搭,像丧夫的小寡妇。向阳除了鼻青脸肿,并没有受多大伤,龇牙咧嘴地骂她:“别嚎了,嚎得我心烦意乱,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吧!”

水泥地面上布满了沙石,我的影子看起来就像黏在他身上一般。我往后挪了几步,使我们的距离延长一些,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便让他察觉。

傅亚斯微微扭头,锋利的侧脸没有半分表情,他走了两步,朝李维克走去,甚至伸出了手:“见了几面,还没自我介绍过,傅亚斯。”

“李维克。”我还来不及惊诧,两只手已经握在一起,但几乎是触碰到的那一秒马上分开。李维克挂起他招牌式的笑,“今晚的事谢谢你。”

傅亚斯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自始至终,他都没看我一眼,就这样笔直地朝远处走去。

那个背影,让我有落泪的冲动。可我不能哭,只能用力的屏住呼吸。

在这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眼前的傅亚斯并不是我所认识的傅亚斯,他已经在岁月中慢慢地蜕变,换上一身更坚硬闪亮的鳞片。虽然他不再荣华,但却比以前更加耀眼夺目,我不敢再看他,唯恐再多看一眼,便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维克表情肃穆地开车,冉书瑶缩成一团靠着车窗,而向阳笔直地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而我,像烂泥一样无力地瘫在副驾驶,像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战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车缓慢地朝市中心移动,给它披上白绫,我们换上黑衣,说是灵车无人会质疑。因为此时车厢里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像死了人一样,都适合在葬礼上演绎。

我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更无法装傻充愣。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像横亘在德意志的柏林墙,即使被摧毁,那一道道留在心上的伤疤也无法抹除。

“你想我问什么?”

李维克英俊的侧脸隐匿在阴影里,我听见他冰冷的声音。

“夏昕,无论在我们之间存在多少不可能的因素,只要你想和我在一起,我都会设法一一将它们拆除。只是你,心里还有容纳我的位置吗?”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打在几天前我留在地摊的脚印上。

很久之后,我想起这个画面都觉得可笑至极,它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直至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可我无法预知未来,在此刻还是为了一句虚无的承诺感动涕零,内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