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们不曾落泪Ⅱ chapter.1 那些带给我快乐悲伤的人啊

01.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3月21号,春分,天气阴。

接到大学班长蔡卓来电时,我正陷在必胜客与海底捞的艰难抉择里,差一点就打算掏出硬币来做决定,手机是在这时响起。

看着屏幕上陌生的十一位数字,我疑惑地滑动接听,问候都没来得及出口,对方已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周围有些嘈杂,我捂住左耳,往前迈了两步,努力从这段话中找到重点:“你说谁自杀了?张诗诗!别和我开这种低级玩笑!”

“嗯,今天凌晨,张诗诗老师在精神康复中心自杀了,抢救无效,离开人世。后天下午四点在殡仪馆举行追悼会,希望大家都能素装出席,深切悼念这位给过我们爱与关怀的老师。” 班长蔡卓的语气没有多大起伏,仿佛这段沉重的话不是从他口中漏出。

我沉默地挂断电话,看自己倒映在橱窗玻璃上的脸,面色苍白,没有笑容。

“怎么了?”李维克弓下身子,眉头微蹙,“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才接了个电话,脸色就变得这么难看?”

“我大学的辅导员老师死了,在精神康复中心自杀。”我听到自己用微微发颤的嗓音对他说,“后天下午开追悼会。”

李维克伸出手揽过我的肩膀,叹气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后天是周日,我陪你一起去吧!”

“难过?我吗?不可能。”我冷笑道。

李维克脸上迅速掠过一丝诧异,只是一瞬,很快面色如常。庆幸的是,他没有再问。如果他追问,我还真的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我们之间的纠葛:我大学时期的辅导员是我爸曾经的学生,却借着到我家补习功课的空隙和我爸搅到一起,逼着我爸妈离婚,还差一点就逼死我妈。这故事太错综复杂,堪比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而在此时,我也没想过对他撕开曾经的伤疤,让他看到那些污秽和鲜血。

冷风拂过**在衣服外面的皮肤,我忍不住打寒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一秒,黑色的西装将我包裹,李维克的呼吸轻轻打在我眼帘,“饿了吗?去吃饭吧!”

衣服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我深吸一口气,对他摇头:“现在不想吃饭。”

晚餐早已失去食欲,李维克打包比萨后开车送我回家。

购物中心,餐馆,KTV飞快地从身边逃离,大片梧桐从车窗外掠过,路灯下行人车辆皆是匆匆。这是我住了整整四年的城市,每一座建筑,每一棵树木都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回忆,就连那昏黄延绵的路灯都在提醒我它们的存在。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想要放空自己,大脑里却不断浮现张诗诗那张明艳美丽的脸,挥之不去。

她第一次去我家补习功课,站在父亲背后对我与母亲甜甜的笑。

她抚摸着肚子,张牙舞爪地对我叫嚣:“我爱谈老师,至于你和你妈,统统都去死吧!”

她在我推搡下滚落楼梯,满身鲜血。

她与男友在一起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她在学校对我设计陷害,被反报复后歇斯底里。

她被男友抛弃,往事败露无法立足被学校开除后的绝望悲怆。

无数个她在脑海里汇集,最终融为一体,此时脑中剩下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瘦如材骨精神恍惚的模样。

而现在,他们说,张诗诗死了。她在凌晨的精神康复中心,拿着一根磨平的牙刷结束自己的生命。

往事像潮水般不断翻涌,挤得心口发痛,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在这狭隘的空间轻声喘息。

“夏昕,你怎么了?”

李维克突然开口打断我的思绪,脸上冰凉的触感慢慢唤回我的意识。睁开眼,他的脸被隔绝在薄薄的水汽之外,看着模糊的后视镜,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多么可笑,恨之入骨的人死了,我居然会为她掉眼泪。

“我没事,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顿了顿,我又补充,“一些很不好的事。”

李维克点点头,将车窗摇下,凉风让我清醒一些。他微笑道:“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追忆往昔只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他说话时并没看我,目光深邃笔直望向前方,仿佛自言自语。

路程还有一半,我重新闭上眼睛打算小憩,手机又一次响起。我看了李维克一眼,滑下接听:“喂。”

“夏昕,你接到班长电话了吗?”

“嗯,接到了。”

“准备出席吗?”

“李维克陪我一起,你应该也会过去吧?”

电话那头很嘈杂,我听见她轻声应了一句。通话结束前,我像魔怔一般,突然道:“周舟,要不我们送个花圈过去?”

她怔了一下,只说了句“好”,便挂断电话。

绵绵细雨从凌晨开始下,天空像被灌满铅,灰蒙蒙,沉甸甸。

我站在追思馆门口,白色建筑的墙面经过岁月的洗礼已泛黄,许多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身上只有黑白两色,连表情也是黑白的。

风夹着雨滴像一个个巴掌直朝我面门袭击而来,我站在李维克身后,不知为何忽然迈不动脚步。他停下来,手搭在我肩膀上:“怎么了?”

“我有点怕。”我不想隐瞒他,“说不出为什么。”

“要不?我们回去?”

我摇摇头,已经走到这里了,再折返也没有意思。

李维克笑笑,牵起我的手。

走道两盘摆满的花圈,一直延伸至灵堂,尽头是被鲜花包裹一米高的遗照。照片上的张诗诗年轻美艳,带着笑容,眉眼弯弯。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温暖明艳,无半点虚情假意。这应该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张诗诗。

她的老母亲,跪倒在灵前,发出像野兽嘶吼般的哭声,几个穿西装的青年将她扶起,带走,她又挣扎着攀爬回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干瘦的小老太竟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她匍匐在女儿的灵前,用力地大声地哭嚎,仿佛这样,便能将她带回来。

那哭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动无数人,下一秒,人群中开始传来压抑小声地呜咽。曾经的大学同学,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哭声跟着空悠悠的哀乐,此起彼伏。

我站在这铺天盖地的黑白里有些恍惚,心脏一阵阵地疼,眼睛也是干涩的,却没掉下一滴泪。咬紧着压根,我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让这个瘫倒在这灵前。

“你别胡思乱想,这不是你的错。”

一只手轻轻挽住了我,我回过头,是周舟。她身着黑色套裙,头发高高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张诗诗的照片,手中的白菊似被雨水打过,有些萎靡。

她压低声音,又一次强调:“这不是你的错,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没说话,跟在李维克身后将手中的花放好,弯下腰,鞠躬。

哀乐像一把钝刀,来回切割着我的皮肤,疼,却看不见血痕。

跟着队伍回到座位,左右边分别坐着周舟与李维克。周舟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又松开,再握住,如此循环。我知道这是她的安抚,在告诉我,别想太多,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今天我们只是来参加一场葬礼,仅此而已。

在昨夜,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大汗给她打电话时,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夏昕,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与她那些瓜葛都过去,她欠你的你欠她的早已经一笔勾销。现在她过世了,我们去参加追悼会只是以学生的身份,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代你去。但是,有些问题你还是要面对,否则你会一辈子活在这虚无的阴影里。

我闭上眼,将这一切与自己隔绝开来。可听觉太过灵敏,周围的**才刚开始,我便听到了。那个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抱着一束香水百合,驼着背,像只蜗牛般缓慢地朝灵堂移动。当他将那束花放在张诗诗照片前的前一秒,哭得背过气的老太太突然冲旁边冲出来,抢过花,摔在他脸上:“你来这里做什么?给我滚,滚啊……诗诗不想看到你,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那样,怎么会自杀……滚啊你!!!”她不停地喘着气,若不是身边有人扶着,估计已瘫倒在地。

周舟凑在我耳边,低声吐出一个名:“林一昼。”

若不是周舟告诉我,我几乎认不出这个满脸胡楂,邋里邋遢的男人是张诗诗曾经的男友,前未婚夫林一昼。曾经他对她呵护有加,专车接送,无微不至,可自她不堪的往事被人暴露在BBS后,这人连她肚子里的骨肉都不想要,提出和她解除婚约。再后来,她因悲伤过度而二次流产到听说自己不能再怀孕而发疯,林一昼始终没出现,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而现在 他却站在这里,悲伤得无法自制,并不像伪装。

那束香水百合在他脸上散开,簌簌落在地面。他似乎听不到老太太的怒骂,蹲下身捡地上的百合花,放到嘴边吹去沙尘:“她不喜欢**,她只喜欢香水百合,她说过最喜欢香水百合……”他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男人蹲下身兀自捡花,最后他索性坐在地面,像个小孩子抱着花大声地哭嚎。我听不清他口中呜咽的内容,他的悲伤却透过阴冷的空气迅速将我击中。

我用力地握住周舟的手,有**不断从我眼中涌出。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逼迫她,她一定不会那样。周舟,我觉得我自己是个杀人……”最后两个字没来得及吐出,我的嘴巴被一只手用力地捂住,周舟对我瞠目怒视,就差一巴掌甩来。

她压着声音,却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气:“谈夏昕,我命令你住口,不然等下出了什么事,我可保不住你!张诗诗能有今天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别像个圣母,什么都往身上揽!什么都有你的事,有本事把前几天在建行抢劫杀人的事也揽了!”

一只手轻轻掰开周舟的手,将我拥进怀里。

我没回头,却知道那人是谁。

他身上的味道,让我安心,让我平静。

离开殡仪馆已是黄昏,雨停了,风却阴冷。我被李维克牵着朝停车场走去。周舟穿着A字裙细高跟,步伐比我们更快,握着手包的手指关节发白,若不是李维克在场,她说不定会将手包直接砸在我的头。

她的司机小多正倚着车门发呆,看到周舟怒气冲冲的模样也不问,直接看向我,似乎在无声地问:你又做错了什么?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有人在喊我们:“谈夏昕,周舟,你们等等。”

是蔡卓,曾经的班长。

周舟看我,眼神带着疑惑,我用同样疑惑的眼神看向蔡卓:“有事吗?”

“是这样的,毕业都半年多了,大家一直没聚聚,今天好不容易碰在一起,大家提议去聚会,怎么样?”他转向李维克,“这是你男朋友吧,一起去玩玩吧!”

一整个大学时期,我都与周舟厮混在一起,极少与班里的人打交道。且后来,与张诗诗的纠葛在学校论坛爆发之后,在班里周舟和室友林朝阳以及另一室友季柯然的刁难外,几乎没人与我说话,周舟更甚,她几乎旷了一整年的课,估计连班级同学名字都叫不全。而现在,班长却热络地邀请我们去参加聚会。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沉默几秒后,还是周舟开的口:“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了?还是说,现在发达了,不屑与我们一起?”蔡卓嘴角微微上扬,用一种令人厌恶的语气道:“好不容易老同学见面,今天我请客!”

我正想拒绝,周舟却笑道:“那走吧,既然你舍得破费,我们也不能不识抬举。”

二十个身着黑衣刚出席追悼会的年轻男女在顾客的窥视和服务员的探究簇拥着走进包厢。一行人嬉笑怒骂,一点都看不出哀伤,刚刚哭得岔气的女孩神色如常,被眼泪模糊妆容的副班长不知何时已补妆,红唇微微上扬,笑得娇羞。

同学聚会更像是攀比和诉苦大会,从前沉默寡言的班长蔡卓似乎混得不错,不停地派发名片:“我现在在新辰工作,新辰你们知道吧?就是周氏旗下的房地产公司,我嘛,就是个小经理,不过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忙,尽管说出来,我能帮得上肯定帮!”我下意识转头看周舟,她将名片收进怀中,嗤笑一声。

我安静坐在角落,听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说相声。在一个小时前,他们还在张诗诗的灵前悲痛欲绝,此时已言笑晏晏,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热菜的香味混合各种酒气,恍惚中,我像是回到大学时代,可眼前的笑脸却无法和从前重叠在一起。

那时他们远比现在可爱,虽交集不多,但不似现在,互攀关系,相互攀比,满口都是名牌、工作、房子和车子。

我左边坐着李维克,右边是面无表情的周舟与笑得谄媚的林朝阳。我看着她们,心情十分复杂。

大学寝室里,除了周舟便是林朝阳与我处得最好。季柯然从一开学便和我们不对头,时不时要大吵一架,最严重的时候,是她在半夜将周舟从**掀起来大闹一场,每每帮我们解围的都是林朝阳。后来,季柯然休学,经历感情变故的周舟去了西藏,四人寝室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她便是我最后的依靠。

从前我们同住一屋檐下,同进同出好得像亲姐妹。而现在,我们曾经的好姐妹林朝阳拿着一叠厚厚的保险资料往我们手上塞:“喏,你们看看,帮我买一份保险吧!夏昕周舟,这点钱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吧!你们不知道,我业绩不好,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了!周舟,我们是好朋友,你会帮我对吧!”

周舟没说话,微蹙的眉头出卖了她,林朝阳讨好的笑分毫未减。她避开林朝阳炽热的目光,低头看那份保单,半晌没说话。

仅是过去半年时光,我们的生活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F227,从前的亲密无间,随着我们走出校园踏入社会,逐渐分崩离析。

出走西藏的周舟在我去寻找她的几天后突然只身回到这个城市,立志要考医学系研究生,同时进入父亲的公司。林朝阳去了保险公司,与我们交集逐渐减少,每次打来电话来不像联络感情,更像推销保险,签了几分保单后我婉转地告知她自己负担不起,她便再没与我联系。周舟更是直接,在她第五次打电话推销保险后直接掐了电话,列入黑名单。

而我呢?或许是因为不舍得,或许是别的原因,我没有逃离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在一间报社工作,社会新闻类的实习记者。

眼前的一切告诉我,那些美好或苦痛的记忆,早已过去,沦为曾经,此时只配拿出来回忆。

晚餐还未结束,周舟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提前离席。我猜更多是因为林朝阳的絮絮叨叨让她不堪其扰,虽然她已练就黑脸神功,但对曾经的好姐妹,更多的还是无奈。

我低头捅捅李维克的手,正想找理由开溜,不知谁开了头,战火烧到我身上。

“谈夏昕,现在在哪高就呀?给张名片吧!”

“旁边是你男友吧,高富帅呢!”

“呀,藏着掖着不说话呀!”

“我小报社实习,没转正,哪有名片。”面对层层别有深意的目光,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幸好李维克帮忙解围。

“哪里是高富帅,你们在场一个个年轻有为,我只是个小牙医,什么时候混不下去了要转行还需要大家多多关照呀!”

蔡卓又开口了:“不对,你的车不是辉腾吗?要七八十万吧!”

“老板的车呢!借来开开。”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几个女孩,眼中的光瞬间黯淡,意味深长看向我,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只有林朝阳,看着我的方向,焦点却没落在我身上。

气氛突然就冷了,直到那个叫齐悦的女孩突然开口:“谈夏昕,我没想到你会来。毕竟那个时候,你和张老师闹得这么僵……如果不是你,她还不会被学校开除吧!那时BBS不是还说,你曾经让她失去一个孩子吗?李医生,这些你女朋友都没告诉你吧……”她挑衅地看我,我记得,以前她与张诗诗的关系很好。

“你什么意思?”

周围寂静得可怕,我站起来的动作太过凶猛,让所有人都怔了。我看她,她也看我,眼睛是红的,在场这么多人,大概只有她的眼泪是真的。

我们就这样隔着餐桌对峙着,直到班长打着哈哈将话题扯开,进入新的一番盘查。李维克轻轻在我手背拍了拍,似在安抚我。

即使是李维克这种久经沙场的人,都禁不住他们连环攻势的拷问,他低声道:“我去抽根烟,你抗住,这些小孩子太厉害了!”

他刚走开,林朝阳便窸窸窣窣坐在我身边。

我看她,想如果她向我推销保险我就将手中的资料直接拍在她脸上,她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枚炸弹,猝不及防扔向我,将我炸得支离破碎。

她说:“夏昕,你忘记傅亚斯了吗?”

这一刻,我竟不知换上什么表情,只能愣愣地看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林朝阳没有让我失望:“你应该知道傅亚斯他父亲是什么人吧?他坐牢了!这些你都知道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势利特可笑,可是夏昕啊,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才和傅亚斯分手多久,就和别人好上了,你以前多喜欢傅亚斯呀,可是现在你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啊,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是的,我知道。

那段时间傅家的新闻铺天盖地,《今报》也赶了一把潮流,报道不少关于前任市长傅年的信息。曾经意气风发,而今贪污入狱,家财散尽,多少人拍手叫好,同时大家都知道,这些只是这个肮脏世界的冰山一角。

此时的林朝阳像一笔尖锐的剑,将我逼进无尽的梦魇,我的脑海中不停回响着“傅亚斯”这三个字。眼前还是这熟悉的人,他们手舞足蹈激动地说什么,我却一句都听不见,犹如看默剧。

不知过了多久,李维克将我从梦魇中拉出来,他蹲在我面前,像在哄小孩子一般:“你怎么又在发呆,走了。”

“他们呢?”

“在外面呢,说要去唱K。”

果然,当我们走出饭店,他们已商讨好下半场的娱乐活动。借口和人有约,我们提前离开。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那些复杂隐晦的话都意有所指,李维克不可能听不懂。

他似乎笑了,拉我的手,领我走向停车场,语气很平静:“那你呢?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我不问你,是因为你不想说,所以我不问。每个人都有过去,你是,我也是。过去就让它过去不好吗?翻出来,很没意思。”

“可是,过去能过得去吗?”

李维克垂下眼帘,脸上的表情很淡,更像是空白。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和过去撇清关系,虽然很难。”

我看着站在面前的人,一直以来,他都像一阵春风,温暖而轻柔。而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层白色的雾,厚重,浓烈,完完全全将自己包裹在独立的世界。

我无法接近,无法触碰。

我正想说话,他却脸色一变,还未反应过来,我已被他拉入怀中。

轮胎与地面摩擦,诡异的声响在空旷的停车场回**。

“对不起,你没事吧。”

那句“没事”在我看到对方后,硬生生被我吞进肚子里。

那个人坐在我坐了无数次的黑色机车上,右脚抵在地面,头发被风吹得蓬乱,嘴巴微张,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可以确定,肯定与他一样惊诧,或许还有一丝惊恐。

一个小时前还在念叨的人,此时就站在我面前。

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李维克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入:“夏昕,怎么?你们认识?”

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

那辆机车与那个人我都十分熟悉,从前我总坐在后座,环抱着他的腰,随着他驰骋在风里。

只是那些日子,早已过去。

02.

很多人回忆往事都会用上这样一句:我觉得这更像是梦一场。这个万能句式,可以囊括我大学四年的全部生活。

青春本就像一场盛大豪华的梦,尽管曲折漫长,但梦便是梦,终有结束醒来的一天。美好的,残酷的,快乐的,悲伤的,迷离的,激烈的,最终都会被闹钟叫醒,随清晨的那缕阳光,从梦境走回现实。

这半年,我从未过得如此清醒。

租房子,找工作,入职,跟前辈东奔西跑采访,时间被工作瓜分去大半,所剩无几。除此之外,我还要在放假抽出时间回家看父母,在周舟心情不好时陪她逛街压马路,在每个星期的一,五,六陪李医生吃饭。

我太忙,忙到没时间做梦,所以当梦境中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大脑当机了十秒。

“夏昕,你没事吧?”

我后知后觉感到疼痛,左手手臂被李维克慌乱一扯,似乎扭到筋,后背似乎被车镜擦到,钝钝地疼。

我摇摇头,拉着李维克往他的车走去:“没什么事,我们走吧!”眼睛的余光掠过傅亚斯,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站立着,没有动作。

我不再往后看,但能感觉身后的眼睛焦点定格在我身上,随着我的步伐移动。

“你们认识吗?”

“当然不!”我几乎是扯着他走,李维克的高级西装被我拧出好几个褶皱,健步如飞,头也不回。

“他一直在看你。”李维克轻轻掰开我的手,握住,换成牵着我走。

那个高大的影子像被定格住,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距离车子还有五步,李维克刚拉开驾驶座的门,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喊声,像猛地回过神一般急促:“夏昕。”

李维克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向我,我不敢和他对视,飞快钻进车里,关上车门。

“夏昕!”

“夏昕!”

“夏昕!谈夏昕!”

喊声一声盖过一声,声音如断金裂帛般刺耳,他的嘶吼甚至破了音。幸好停车场除了我们别无他人,否则会被误会成寻仇。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很不冷静,落荒而逃的态度十分明显,好在李维克没说什么,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

那个黑色身影在后视镜中逐渐变小,慢慢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最后后视镜里只有我那张仓皇失措的脸。

啧,多难看。

我一缕一缕地揪自己的头发,努力使自己在疼痛中清醒。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像一桶冰水朝我泼来,猝不妨及冻得唇齿发白。若不是李维克及时按住我的手,估计我会被自己整成光头。

这个城市这么大,要与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很容易,换个号码,搬个房子,戒掉曾经喜欢的餐馆,便可以。这半年,我做得很成功。

只是我忘了,世上最让人措手不及便是意外,你无法估算预计它何时到来。或许只是转个身,你便能不小心撞见躲了千百个日夜的人。

车子缓慢驶入熟悉的风景,停在幸福小区昏黄的路灯下。

李维克摇下车窗,点燃一根烟,幽幽地将烟雾吐向窗外:“夏昕,其实你不用骗我,就算我知道你和那人认识又怎样?你知道,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逼迫你。我不是怕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而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想帮你也不知从何下手。”

即便是如此,我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那是我曾经的恋人,我们有过一段像笑话一样的恋情。我与他前前后后纠缠了四年,最后却连一句“我相信你”都换不到,说出来难道不可笑吗?我不敢看他,只能盯着那颗浑圆光亮的灯泡,直至眼睛酸涩。

他轻轻将我的头做了150°的扭转,手中的烟已丢掉,手指还残留淡淡的烟味,嘴角弧度没变:“你啊你,我说了不想说可以别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不?你牙疼,去看病,叮嘱你不能加班熬夜,答应得好好的,又阳奉阴违,最后脸肿得像包子连话都说不出才肯乖乖休息!”

那时我刚进《今报》,在社会新闻部见习,从未接触这一行,怀着满腔热血硬着头皮上岗。白天跟着前辈柯姐跑新闻,晚上还要写稿子整理稿子,第一次去采访,除了兴奋刺激,加上紧张不安,失眠了一整夜。后来因为上火,加上压力过大,牙齿疼了整整半月,在柯姐介绍下去李维克的牙医诊所,诊所有三个医生,老板兼主治的李医生随心情上岗,十分大牌,看病至少要提前一周预约。那天我十分幸运,预约的病人没有到,李医生正在闹小脾气,护士小姐索性将我推上去顶替。

李大牌对于我这种上火引起的牙疼还挂专家号的小儿科很不满,随便开了几包药叮嘱了几句就让我走。奇怪的是,吃了医术业内闻名李医生的药我的牙疼并没有缓解,反倒愈发严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最后知道我没有听从医嘱,反倒每天开夜车到凌晨差点掀了屋顶,每天电话叮嘱我吃药睡觉。

后来,李医生时不时给我电话叮嘱我吃药,像防贼,每每我加班总能接到他的电话查岗,吸引不少同事的异样眼光。

再后来,年轻有为据说拥有一大批追随者的李医生成了我的男朋友。

“你啊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这是李维克医生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此时他又像小老头般摇头晃脑,背着手叹气。我知道他在故意逗我乐,捧场地大笑。

“太假了,谈夏昕记者同志,上楼去吧,很晚了!”

我像蜗牛慢慢沿着楼梯往上爬,走到三楼才听到车子引擎发动。走到五楼通向六楼的拐角,楼道灯突然发出“啪”的声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坏了。

我被灯吓了一跳,又被自己无知觉发出的尖叫吓了另一跳,正准备拿出手机照片,一道微弱的光芒照在我脸上。眯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发现站在楼上的人是向阳。

向阳是附近大学的体育生,我搬到这不久后他和青梅竹马冉书瑶就搬到对门,他性格外放,待人也和善,刚搬来我们便成了朋友,时不时邀请我过去蹭个饭,打火锅也不忘记叫上我。与这个年龄的男生一样,他喜欢开玩笑。此时他将手机凑到自己脸上,白森森映照在他表情狰狞的脸上,十分可怖:“呜呜呜,我死得好惨……”

“别闹了,”我没心情和他说笑,“这灯坏了吗?”

“姐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呀!居然被吓到!是呀,这灯坏了。”向阳恢复以往的嬉皮笑脸,“我刚走到门口,灯就坏了,你又尖叫,我还以为是哪个女鬼……”

冉书瑶从向阳背后探出头,一如既往的刻薄:“可不是女鬼吗?大晚上穿得一身黑,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奔丧!”这个女孩不喜欢我,总怀着莫名的敌意。

我还来不及开口,六楼B座的门突然被拉开,同样穿着一身黑的周舟探出头来:“你猜对了,我们就是去奔丧了!怎么?喜欢我们这衣服?改天借你啊!”说完她像招呼小狗般对我使了个眼色,“谈夏昕,还不上来,杵在那里干吗!”

我慢慢地关上门,房间里一片光亮,周舟像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网,身上还穿着今天的黑色套裙。她有我家钥匙,只要有空便往我这里钻,霸占我的沙发等我回家,再侵占我的床。我站在周舟背后,盯着IPAD上那些我看不懂是曲线数据。

“怎么了?有心事?”她头也没抬,手指迅速在屏幕上滑动。

我滑坐在她身边,头枕着她的手臂,慢慢闭上眼睛:“周舟,我遇到的傅亚斯了!”

身畔的人突然停止动作,许久,我才听到她若无其事的声音:“那又怎么样?”

“我说我遇到傅亚斯了!”

“我知道,我不是问你那又怎么样?遇到就遇到了,难道还想怎么样?现在你们已经分手了,无瓜无葛,心情好就打个招呼,心情不好就吐口口水,就这么简单。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根本没有必要将它复杂化。”

我将头埋在她的臂弯里,闷声道:“但愿如此吧!”

一夜无梦,六点三十分闹钟将我唤醒时周舟已经不见踪影,餐桌上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

这一切与往常每一天没有多大不同。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吃早餐,洗碗。

这座公寓隔音不好,换好衣服出门,恰好听到对门冉书瑶在和向阳发脾气:“向阳你他妈的要不要起**课啊!还有,我问你,你书包里那条装在粉红礼盒的泳裤是哪个贱货给你送的!不说是吧?不说我拿剪刀剪破了写你名字挂在游泳馆门口……”

我锁好门下楼才听见向阳无奈的哀求声:“我的姑奶奶,你能消停一会吗?每天早晨都闹这么一出,这栋楼的住户都把我们列入黑名单了!还有还有,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谁给我送泳裤关你屁事,搞得好像我红杏出墙一样……”

这一切与往常没有不同,对门依旧活力十足。

我用手拍拍脸,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做好百米跑准备姿势,防止18路公车到来时又像前几天一样被小区那几个穿着可以戳死人的高跟鞋的姑娘挤下去。

每天早晨上班都像经历一场厮杀,抢公车,抢电梯,成功抵达28楼的《今报》编辑部时间已过了一个半小时,我气喘吁吁靠着打卡机休息,总算没有迟到。

我靠在打卡机上喘气,小优已经悠闲地端着杯子在喝水,正乐呵呵地朝我挤眉弄眼。

我连回她一个表情都累,往座位爬去。

兵荒马乱是周一最大的特点,写稿子,改稿子,接电话,整理选题,寻找新闻线索,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如果不是柯姐给我发来窗口抖动,我甚至忘记要吃午饭这回事。对话框显示柯姐惯用的五号黑色宋体:夏昕,吃饭了,今天吃阳光快餐怎么样?下午我要出去跑新闻,刚接到新闻爆料,大学路口出了车祸,一死十几伤,真造孽。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又发来一行字:对了,你下午把我们半年来小组上的头条整理放在我桌上,我明天要看。

默默地盯着那行字三十秒,《今报》是日报,也就是说每天一期,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半年有一百八十多天,也就是说我要用半天的时间整理一百八十多期的头条。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我留着宽面条泪对坐在我对面十指如飞的柯姐道:“柯姐,我不和你吃饭了,阳光快餐太远了!”

“那我给你打回来?”

“好,谢谢,不要番茄蛋!”

那边没再回复。

《今报》有两个小组,十分老土的AB组,我们是B组,柯姐是我们组长,一个七岁男孩的母亲,像她这个年龄还在跑新闻的女记者非常少见,同时她还带着我和小优两个实习生,用她的话说:是用绳命在做新闻。除去将我们当机器使外,她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前辈,手把手教我们写稿子,带我们去采访,替我们挨主编骂。所以,我对柯姐又爱又怕。

一整个下午,我都埋在资料室里,除了上厕所,就没出去过。

直到晚上八点,我才抱着厚厚的资料爬出来,报社里还有一半人在加班。小优坐在电脑前吃泡面,眼睛还盯着屏幕,见我出来,口齿不清道:“我这里还有泡面,夏昕你要不?”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继续钻进资料室。

忙碌会让人忘记许多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得晕头转向,每天回家倒头就睡,没有时间思考别的问题。

这样很好,这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有一份喜欢且安稳的工作,有一两交心的朋友,还有一个疲倦时可以依靠的臂弯,简单而美好的生活。

地球以465米/秒的线速度自转,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有让人唏嘘落泪疯狂唾骂的事发生。这便是我们工作的意义,将这些事经过采集编写报导传递到群众眼里,虽然现在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少,骂新闻的人越来越多。

每天报社会接到许多爆料电话,有难度的,突发性的,重大的新闻线索,都是柯姐这样的老记者去写,我们这些实习记者,只能自己在网络找线索以及自己所见所闻。每天沉浸在垃圾,路面,打架,车祸,塞车这类事件里,用几句话编成新闻在报纸底部或夹缝的板块留下自己名字。幸运的时候,可以跟着老师一起去采访,在旁边观看和学习,写一些小稿件和夹缝新闻。

譬如现在,我在主编冷气十足的房间里站了半个小时,他才将目光从电脑前移开,停在我脸上。

我急忙挺直脊梁。

“小谈啊,你来《今报》多久了?”

“将近六个月,三个月实习,三个月试用。”

“下个月就转正了,对吧?”

“是的,主编。”

下一秒,一叠A4纸砸在我脸上,隔着一米半,主编的吐沫还是喷到我脸上:“都来了快半年,你看看你他妈的写的是什么东西!北京路垃圾铺天盖地,行人路过掩鼻叹气!堵堵堵,车龙阻挡回家路!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时候写过有意义的新闻,这种新闻是人看的吗?是给上公厕忘记带纸的人准备的吧!小谈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你就给我滚蛋!滚蛋!这里不需要你们这些混日子的米虫!我们是新闻人!你写的这些,都是狗屁吧……”

我张了张嘴巴,千言万语都挤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我很想告诉他,这里每一篇稿子都是我一字一字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对着电脑苦熬到深夜,为了防止和别人题材撞车,我一遍一遍地翻查资料。在没进入这个行业前,我以为记者的工作是拿着话筒采访,是对着电脑写稿,看着报纸上印着自己名字的铅字从里而外衍生一种自豪感。

可现在,我只能垂着头,认真地听主编咆哮,经验告诉我,此时不能抬头,不能解释,不能反驳,只能老老实实听着他训,否则会出现更恐怖的事情。

主编又骂了半个小时,待他挥手让我出去,我双脚虚浮无力,几乎是飘出办公室的。

柯姐的眼神充满同情:“陈洛又发火了?这个星期第三次了,换着人骂!估计相亲又被拒绝了吧!”

小优扔给我一张名片,道:“夏昕,别忧伤。喏,前几天开会主编好像提到房价升温的问题,这是弘晖地产副经理的名片,你明天有空过去看看。”她这是把自己新闻让给我,本想拒绝,最终还是接过名片,努力挤出一个笑表示感谢。

接受别人的馈赠,其实也是间接承认自己无能。

小优与我同时进入公司,一起跟着柯姐学习,她的领悟力极高,文字功底也将我甩了几条街。明明都是实习生,可她写出的稿子,连挑剔的陈主编也好几次竖起大拇指。虽然不想承认,但内心对她的崇拜始终无法抹去。

再说我们主编陈洛,四十有二,尚未婚配,每每相亲失败回来都会找我们出气。脾气火爆,办公室冷气常年保持在二十度一下,冷热交替,报社里的感冒大半是因他而起。

虽然知道主编故意找我撒气,但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来了报社半年,我连一条像样的新闻都没有做出。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他的每一句都一针见血,我无法反驳。

我低着头,往公车站走去,他却喊出我的名字。

“夏昕,你打算视而不见吗?”

傅亚斯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压抑。

我实在无法像周舟所说的,朝他挤出一个笑,或者没形象的吐几口口水。所以我选择最愚蠢的办法,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夏昕,你就那么恨我吗?”他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