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曾经的少年已远去
01.
傅亚斯的每一次出现,都在彰显我有多狼狈,我却连回头看他带着什么表情的勇气都没有,只敢莽撞往前冲。
此时正值下班,公车站挤满人,我几乎找不到容脚之地。身后那人亦步亦趋,机车引擎声在我站稳的下一秒熄灭,挪了几步,却听到他轻声嗤笑,带着嘲讽,或者说自嘲:“夏昕,我又不是传染病人,何必连这几步距离都不肯给?”
汽笛交错着叫喊和嬉闹,这闹市中的声音将傅亚斯的话覆盖了一半,等车的人只听到“传染病”三字,蓦地散开,身畔突然变得空旷。我看着掩着口鼻的人,不敢再乱动,回头,恰好看到他弯着嘴角笑,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
我有些恼,想踹他几脚,刚又动作,猛然想起现在已不是以前,讪讪收回。
这个城市的喧闹像在此刻被按下暂停,傅亚斯愣愣地看着我,眼中的笑意**然无存,只剩下艰难狼狈。好一会儿,他才像被按下慢放,缓慢而僵硬地放下情急间伸出来挡的手,声音像在甲醛里浸泡过,沉重木然,已无刚才的生气。
“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我不恨你!”
“不恨我你会躲我躲了半年多?手机换了号码,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恨我你会这样来惩罚我!”
我看着眼前的人,心底无端泛起酸涩和悲哀,还有愤怒。
“我没有躲你,我只是换了个手机号码,换了座房子而已。这个城市那么小,要找到一个人轻而易举,只看你有没有心思而已!还有,傅亚斯,我们已经分手了!要我和你说几次,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没有同意!”
“这不需要你同意,是老子决定不要你!我不需要一个连自己女朋友都不相信的恋人!你去找颜梦去吧,老子不要你了!”我几乎是咆哮出声,“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不想再一次体验被冤枉在警局里孤立无援的痛苦,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他似乎没料想我会如此激动,被我这么一吼,原本还带着光亮的眸子迅速变得黯淡。
周围尽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猜想着这出分手男女当街吵闹的戏码是由何恩怨情仇引起。认真说来,我们并无深仇大恨,只是他像高空弹跳,而我胆小又恐高,所以避而不及,害怕他打散我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我迅速扭头,不敢再看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唯恐自己不小心又陷进去。
最难等总是下班回家的公车,我不想与傅亚斯再纠缠,上前几步拦的。出租车虽热门,但也没像公车那般抢手,几分钟,我便坐上回家的车。
“姑娘刚下班呀?”司机是很胖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像西游记中的弥勒佛,十分喜感,“上哪呀?”
“幸福小区。”
我无力地靠着椅背,刚想闭眼休息一会,却听到司机带着浓浓八卦意味道:“后面那人是你男友呀?哎呀,小两口闹别扭了?”
我诧异地望向后视镜,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开着车跟在我们车后的那人不是傅亚斯是谁?他连头盔都没戴,在车流与风中穿行,惊险无比。
我不想回头,不想看他,但报社到幸福小区这半个小时,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定置在窗玻璃上,没有移动分毫。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就犯了心脏病一样。
看到幸福小区那四个大字,我感觉自己松了一大口气,背后都是冷汗。
他没有走,从报社跟到我家楼下,车不知停在哪棵树下。
我的影子摇摇晃晃,它飘到楼下,后面的影子没有掉头离开的意思。我终于还是回头,对这个半年多不见的人说:“算了吧,傅亚斯。”
说完这句话,我像卸下沉重的包袱,松了一大口气。他的名字,我曾在黑暗中歇斯底里哭着咆哮的三个字在此刻并没想象中那般难以启齿,喑哑晦涩。
丢下这句话,我转身往楼上走,却被他扯住了手,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皮肤,我居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甩开,用力地,像甩掉什么脏东西。说真的,在那一刻,我感到恐惧,像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并没看我,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像刚刚一样,眼神带着不同寻常的悲凉。他又重复了刚刚的话:“夏昕,你就那么恨我吗?”
“不,我不恨你。”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我对他轻笑,“在我需要的你的时候,被告知你陪伴在颜梦身边;在我最需要你的信任时,你告诉我你对我很失望;在我孤零零在警局里等待时,你在哪里?我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男朋友,却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前一刻还一身戾气蓄势待发,下一秒,他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变得干瘪,瘫软在地。
他的嘴唇发白,像刚从手术室推出来失血过多的病人。
“那么多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给我答案。”我下意识地挺直背,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完这句,我便不再说话,唯恐自己会崩溃大哭。
我以为时间可以给我力量,让我成长。但现在我才明白,它没有给我无坚不摧的盔甲,这半年来我的沉静与冷漠都是虚假的伪装。人不可能永远活在伤痛里,但伤痛痊愈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还未完全康复,又冒出了一只手,撕开正结痂的伤疤。
傅亚斯的出现就像一把剪刀,猛然剪断我那根紧绷的弦。
“腾——”
现在,它终于断了。
“我相信你。”我听见他说,“当我离开那间小黑屋听到你的哭声后,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没来得及和你忏悔,你就走了。”
“夏昕,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找你,我找过林朝阳,找过彭西南,他们说你去西藏,我不信。我去过你家里,不敢让你父母发现,在你家门口等了很多天,你一直没有出现。”他顿了顿,拳头收紧,“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你可能也从报纸上看过了。我父亲,老头入狱了。”
“所以,对不起,我没有再去找你。”
他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半边脸笼罩在路灯的阴影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他的影子在颤抖,细小的,微不可见的抖动。
似乎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挤压我的肺部,我感到难受,疼痛。我不敢动作,咬紧压根,眼前的光影越来越模糊。
傅亚斯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向阳将我从困境中拯救出来,他不知何时走近,探究的眼神来回巡视了许久才古怪的开口:“夏昕,你怎么了?他是谁?欺负你了吗?”以往他都是叫我姐,这会却直呼我名字,目光再次往我脸上扫。
我才知道,我眼睛红了,或许我已经哭了,只是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
“他是谁?”对面的人抢在我面前开口,带着压抑,还有一丝狼狈。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将手搭在我肩上的向阳。
我此时才看清向阳,他应该刚游泳回来,浑身上下只着一条黑色泳裤,头发还在滴着水。他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爆出让我都瞠目结舌的话:“你说是我谁呀?我是夏昕的男朋友呀我是谁!我还没问你是谁呢!不过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没意思!”说完转向我,“走吧,夏昕,我们回家。”
对面人的眼神冷得像冰柜,我甚至不用抬头都知道能猜到他此时的脸色肯定比夜色还要黑。
唯恐天下不乱的向阳扯着我往楼上走,走了几步就小声地邀功:“那人是谁?他是不是喜欢你?看,我聪明吧,帮你解决了一个苍蝇……”
我头疼欲裂,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好在后面的人没有再跟来。
走到楼梯拐弯处,我才听到傅亚斯的声音,此时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丝疲惫。
“夏昕,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现在,你也不属于我了吗?”
周遭像坟墓一般寂静,我的胸口像被扎进一把刀,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我以为自己披上了坚强的盔甲,就可以刀枪不入。而傅亚斯,仅用两句话,便将我杀得片甲不留。
“我求你了,别再来找我,行吗?”
物业只有在收物业费时才能看到人,楼道灯坏了一个多星期还没修好。
黑暗中,向阳用手肘轻轻撞了我:“姐,你是不是生我气?我刚刚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像一个好心办了坏事的小孩,带着浓浓委屈,“我以为他是纠缠你的苍蝇,所以才冒充你男友。”
“真的没有,我没有生你气,你也没有做错。所以,你可以让我回家了吧?”
上楼后,向阳却不让我回家,硬拉我在楼梯坐下,和只穿泳裤的男生一起坐在楼道的感觉很微妙,无论我怎么驱赶,他都不愿回家换衣服,披了一条大浴巾和我挤在一起。他的眼睛很亮,此时灼灼地盯着我:“可是姐,我感觉你很不开心,要不,我们来玩个游戏,我们各自告诉对方一个秘密。”
我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向阳已经开口。
“我爸爸是运动员,国家队,还拿过世锦赛的金牌。很小的时候,我就很崇拜他,立志要像爸爸一样,进入国家游泳队。可是,我没有天赋,无论我多努力,都赶不上爸爸的一半。姐,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呀!或者说,我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这是我见过最深沉的向阳,褪去了以为的嬉皮笑脸,他看着楼梯,似乎在沉思。
“不会的,只要你努力就会成功!”
“可是,爸爸再也看不到了。爸爸,已经过世了。”他的声音很低,最后,终于陷入漫长的沉默里。
“再多的努力,再多的荣耀,那个人不在了,这些还不如废墟上的泥土与尘埃。”他垂下头,把手挡在眼睛的位置。
我突然很想说些什么,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就像他,在黑暗中宣泄出自己的秘密。
可是这些,到底该要怎么说出口呢?
说起来,我认识傅亚斯也将近五年了。那时我才十八岁,因为与父亲的关系很僵,所以离开家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上大学,那时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青梅竹马彭西南。那时我以为离开家便可以逃离从前不堪的噩梦,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做得最错误的决定。
我就是在这个城市认识了开酒吧的傅亚斯,他很神秘,像风,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他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生命力,让人躲闪不及。起先,我还能保持清醒,努力使自己不沉溺在他的美好里。可后来,我和室友争吵,和青梅竹马决裂,与最好的朋友周舟产生矛盾最无助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
但对我最致命的一招,并非在此。
在大学里,我遇到了我爸以前的学生张诗诗,她成了我们的辅导员。我和她的关系说来微妙,我恨她曾经破坏我的家庭,将我母亲逼至崩溃边缘,喝药自杀。而她估计更恨我,因为在我母亲自杀之后,我们见面谈判,我将她从楼梯推下去,意外使她流产。
这些不堪的往事被有心人挖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时候,我和张诗诗成了学校的名人,一个是人人喊打的小三,另一个更可怕,才十几岁便心狠手辣,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时我的情绪几近崩溃,是傅亚斯带着我一步步走出阴影。
周舟曾劝诫过我,傅亚斯那样的人并不是我能掌控,可我无法左右自己的情绪。大抵是人都有雏鸟情节,我便是在那一刻爱上了傅亚斯,这个看起来神秘危险的男人。
爱情开始的时候,是轰烈疯狂,收场却是狼狈难堪。
向阳推推我的肩膀,将我从回忆里解脱,看着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我知道躲不过去。
“他是我以前的男友,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知道和他在一起没有好结果,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些日子,不能说不快乐,但我却过得战战兢兢,每一天都像走在悬崖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像黑衣人一样神秘。我们这场恋爱,谈得精疲力竭,直到分手,我都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爱过我。”
“姐,那现在,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走回头路,人生只允许犯一次傻。”
这句话不止是对向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说完我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开门回家。
这个夜晚,毫无意外失眠了。
我抱着被子像烙饼一样不停在**翻滚,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微微有了倦意。可我眼睛一闭上,便睁不开,一觉睡到九点,连闹钟响都毫无知觉。
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开水都塞牙。在睡过头之后,我发现连公车和的士都在与我作对,等了十几分钟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最后我只能打电话给李维克,将不用上班的李医生从被窝里挖起来,让他送我去弘晖地产。
李医生随叫随到,抵达弘晖地产离预约时间还有十分钟。我飞快地拾掇了一下自己,并在眼下涂多一层遮瑕膏,企图掩盖住黑眼圈。
“谢谢你李医生,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甩上车门,踩着小高跟往里蹦,眼睛的余光看见他似乎笑了一下。
这一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采访,虽然跟柯姐采访过好几次,虽然在几天前我就做好的功课,但当我独自踏进弘晖的大门时,还是不由得紧张,眼皮也一直跳个不停。我走进小会议室,对方是一个和善的中年男人,微胖,见到我进门,面上还带着笑容。这多多少少减轻了我的不安,采访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小时,副经理对我提出几个问题都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刻意为难,只是给出几个官方答案。
虽然磕磕巴巴,但总算没出丑,圆满结束这场采访。但在我离开弘晖地产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当时我边看时间边往电梯里冲,想赶在午休的高峰前回到报社,却不料直直地撞向电梯里的人,那人闷哼了一声,我还没来得及说抱歉,他却开口了,声音我并不陌生:“哦,是你?”
路放站在电梯里,手按在开门键上,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他没有褶皱的西装,给人一丝不苟的压抑。
路放,路氏企业的老总,财经杂志的常客,就在几个月前,几乎本市的所有财经杂志和八卦杂志都报道了同一篇新闻:才结婚两年的优绩股路放路总裁,离婚了,未婚少女们可以继续前仆后继了。连柯姐都说,如果她再年轻几岁,都会被他俘虏。
而我知道,这个男人远比表面要危险。
一时间,我进退两难。
电梯里只有他和另一个像是助手模样的男人,他按着开门键,见我迟迟不动有些不耐,微微蹙眉:“你到底进不进?”
我下意识地摇头。
他并没有为难我,或者说,他不屑于为难我,见我摇头,他按下关门键。
“告诉周舟,我不会放过她。”
声音带着冰碴,和他那张同样冰冷的脸被隔绝在门内。
这句话我没有转告周舟,虽然当天晚上她又不请自来,霸占了我的沙发。
我坐在电脑前整理采访稿,头发被我抓得像鸡窝,她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别抓了,看得我心烦。”
“我更烦,你说我只是去采访一下房地产升温问题,又不是去打听公司机密。这个副经理却滴水不漏,回答比官方还要官方,我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哦?路氏弘晖?”周舟放下手中的手,脑袋从背后探到电脑前,看了一眼电脑,目光转向我,一脸嫌弃:“这些东西你随便找个搜索引擎都可以得到答案,这样交稿我保证你那个暴躁的主编会把稿子砸在你脸上。”
“可是……”
“其实这些东西,你只要问我就可以。”周舟丢下炸弹,又气定神闲地看书。我恍然才想起,坐在我背后的这个人,是房地产大亨的女儿,周氏的太子女,在她父亲生病后,公司的事几乎有一半是她在打理。
最后,我用一锅冰糖雪梨,成功将周舟收买,搞定采访。
我印象中的周舟,是沉默寡言,像一潭毫无波动的水,只有遇到那个人,才会泛起涟漪。而谈到工作的周舟,和平时完全是两个样子,话语犀利,字字珠玑。从前我总觉得她不适合商场那种尔虞我诈,而现在,周舟仿佛变得一个人,生气勃勃,魅力焕发。
说句矫情的话,认识周舟并与她成为朋友,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的一件事。她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出生在小城市的普通家庭,相貌平平,连成绩也不好,磕磕绊绊才考上大学。而她是知名企业的千金,从小养尊处优,含着金汤勺长大,初中已经开始阅读英文书籍,聪明,美丽,理智,这些词汇在我看来远不能描绘出她的特点。
李维克不止一次说过我对周舟的崇拜太过盲目,但她的的确确是我的女神。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每每我遇到困难,都是她出手解决,就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
若不是遇到路放,或许她的人生会更完美一些。
我用力地摇头,努力将那个人从脑子里甩出去,却被她用书轻轻砸了一下:“你干吗,傻了呀?”
我抢过她手中的书,看到那写满了字的人体构造图脑袋就发疼:“周舟,你为什么会想到考研,而且还是医学系?在父亲的公司工作不好吗?你很适合这份工。”
她缓慢从书中抬起头,眼睛却不知看向哪里。
“在那几个月,我走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他们帮助了我,也教会我许多东西。后来,在火车上看到生病的孩子号啕大哭,在高原上看到因高原反昏迷不醒的人,在旅馆里看到独行的女孩发烧无助,那一刻,我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很薄弱,什么也做不了,连为他们缓解痛苦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年我忙着情爱,把所有精力用在与那个人抗衡,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一无所得,很无知。所以,我想把剩下的时间用来做一些有益的事。”
若是别人这样说,我会觉得浮夸,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周舟。
她说:“夏昕,既然决定了,就要义无反顾走下去,不要哭,也不要回头。”
我看着她,用力地点头,同时,更加用力地在心里挖了个坑,把路放的话深深埋进去,只要我有能力阻止,便不能让他再来祸害她的人生。
02.
和李维克交往前,他曾问我,为什么加入《今报》,做一个记者并不是简单的事儿。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但我仍记得找这份工作的初衷。
大学专业与新闻媒体出版没有半分钱关系,加入《今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进入这个行业。直到后来周舟去了西藏,突然传出出事的消息,那一刻我手足无措,也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那时我在想,若是我能成为一个记者,一个新闻工作者,或许我能为她做得更多。后来来加入这一行后,才发现文字的重量是我们不可低估的,它可以披露真相,让我们了解民生现状,让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得到更多的关注,那之后我便爱上了这份工作。
和周舟的谈话更坚定我的信心:要尽自己所能,做好自己的工作。
或许是受周舟所激励,或许是因为别的,我对待工作更认真了。原本一天可以完成的稿子,我用了整整三天,这三天几乎不眠不休,将稿子改了又改,导致牙病又犯了。打电话给李医生求助还被训了一顿:“虽然说努力工作是必需的,但也不能这么卖命,哪有人一步登天的。”我低眉顺耳接受批评,但还是坚持把稿子改完才睡觉。
付出总是有回报的,当我把稿子发给柯姐看时,连她都给予了肯定:“写得不错,观点独特,语言犀利,肯定能上版,说不定还能排个不错的位置。”
交稿后的第三天,主编将我叫到办公室。
他抓着那几张A4纸,看了我许久才开口,“夏昕,这个稿子写得不错。”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的态度陡然大转,将稿纸直直朝我砸来,没像周舟所说的砸在我脸上,却扔在地板,散了一地,声音震耳发聩。我错愕地看着主编,他却没看我,从书柜抽出一份报纸,再次砸来。
“几天前《新报》才刊发了这个专题,给了一个大版!你就交了这样的稿子,这不是打脸吗?要是我把这个稿子发上去,不笑掉人家大牙,说我们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我们颜面何存!你们这些年轻人,捣鼓不出像样的东西,就是喜欢投机取巧!再这样下去,你他妈的给我滚蛋……”
44码的鞋子碾磨雪白的纸张,我屏住呼吸,努力了许久才让眼泪停在眼眶。
我蹲下身,捡他扔了一地的稿子。当看到自己名字上的鞋印时,泪还是不小心掉了下来。
走出办公室,柯姐和小优迎上来:“怎么回事?”
“他说和《新报》撞衫了!”
“我呸,这有什么好发脾气的!我们写过的,别人还不是照样写,这不是很正常吗……”柯姐满脸怒容,几乎要喷火:“我去找他,每次都拿我们当出气筒。”
“算了,柯姐。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知道。”
柯姐嘟囔骂了几句,小优轻轻地扯我的袖子:“对不起夏昕,我……”
“我知道,你们都想帮我,是我自己不争气。”我轻轻拍她的手,想给她一个笑,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下。
我忽然想起网络上流行的话,十分合适地描绘出我的窘状: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那天傍晚,李维克约我吃饭,原本并不想去,但他的车已来到楼下。
明明是四月天,风却冷冽。
走出办公楼,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李维克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裤,倚着车门,微笑着朝这个方向看来,好几个女孩边走边嬉笑回头张望。见我走近,他收敛嘴角的笑,一针见血:“这是怎么了?又挨骂了?眼睛这么红!”
我摇摇头,沉默走向副驾驶座。李维克随即上车,扣了自己的安全带,又帮我扣上,却没有开车,手指轻敲着方向盘。
他在等我开口。
这样的事已发生无数次,这半年,我不止一次在李维克面前掉眼泪,可这一次我忍住,但毕竟哭过一场,带着嗡嗡的鼻音,我认真地问他:“我是不是很失败,不适合当记者,都半年了,一事无成百不堪。”
他端详着我,隔一会儿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山歌那般漫长悠远,然后,他说:“夏昕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李医生今年二十八,仅比我大五岁,对我他却总像哄小孩,但不可否认,他总是能平复我躁动不安的心。
他摸着我的头,像摸他家的狗:“你很棒,没有人是一帆风顺,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好好走下去,走不下去了,就不做了!来我们诊所当个小护士,医生护士夫妻档,羡煞旁人。”
我笑了,不是故作坚强,而是真的想笑。
“我们今天去哪吃饭?”我吸吸鼻子,平复情绪:“我好饿。”
他调转车头,嘴角微扬:“带你去见李医生的朋友,陈医生王医生徐医生各种医生。去海边,有点远,你睡一下。”说着,伸手将搭在椅背的西装拿下来,盖在我身上。
西装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婴儿沐浴乳的香气,我嘲笑过他几次,大男人还用这么甜的沐浴液,他只是笑,也不恼。
我和李维克在一起四个月,一次架都没有吵过。他像爸爸,像哥哥,像闺蜜,也像小孩,随机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予我安全感。他有很多朋友,偶尔会带我去聚会,从不吝于向他的朋友介绍我:“这是我家小孩,报社的小记者,大家别欺负她。”
我很难说清自己对李维克的感情,但我喜欢与他在一起。他永远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会顾及你的感受。就连当初他的表白,都不会让你感到惶恐不安,他当时是这样说的:“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我会努力让你开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我承认,他打动了我,于是我便试着和他在一起,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车缓慢朝前移动,迷迷糊糊间,我听见手机响,接着是停车,开门关门声。待我完全清醒,才发现李维克把车停在路边,人在车外打电话。他背对我,连我走出车厢都没发现,他的声音比平时要冷上几分:“这是第几次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些!你交了那么多男朋友,哪个不是爱得死去活来最后还不是分手了!每次都要我帮你收拾烂摊子,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的气息更加紊乱,喘着气,似乎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最后他说“好,这是最后一次”,然后狠狠地挂了电话。
他回头时眉头还是紧蹙,面上是少有的不耐烦,看到我,有些错愕:“你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他看着我,手在眉间捏了几下,带着抱歉道:“没事,就是有点小麻烦,只是我不能陪你吃饭了。”
他回避这个问题,我没有为难他,“没事,你去忙,我自己回家吃饭就可以,冰箱好像还有菜。”
虽然我一再表示可以自己回去,李维克还是开车将我送回家,在车上,他不停地打电话,先是和他的朋友逐个解释告知我们无法一起吃饭,接着打给了银行,最后似乎又打了个很长的电话,讲了一连串的英语,我没听懂几句。
事情似乎不简单,我也没有追问。
从前我总认为掏心挖肺是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现在想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这样会更安全。
李维克将我送到小区门口,随即往反方向驶去。
我缓慢地朝家挪动着脚步,头脑有些发懵——是饿的。
路灯下,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熟悉身影正在我前方。
于是,本来打算叫外卖的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向阳回家。他是这样说的:姐,今晚我们吃火锅,来一起吧!冉书瑶这笨蛋,别的不会,做麻辣火锅很有一手。
向阳家与我家格局一模一样:一房一厨一卫一厅,冉书瑶住房间,向阳窝在客厅沙发上,进门时沙发上还丢着一条蓝色**,见我打量,他慢慢涨红脸,收了**,冲向房间。不到三秒又冲出来,奔向厨房:“冉书瑶你快一点,夏昕姐饿着呢!”
“要快你自己动手,她饿了关我什么事!”
厨房里叮当作响,好几次想去帮忙都被向阳推搡出厨房,冉书瑶不忘赏我几个白眼。她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每次见面都是针锋对麦芒,虽然我不知她这种强烈的敌意从何而来。
向阳则与之相反,对我总带着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叫我与之共享。周舟甚至怀疑我和他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否则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后来我也问过他,他却扔给我个可怜兮兮的眼神:“姐,我本来就是个好人,这栋楼大家都可以作证,我昨天还帮楼上刘奶奶遛狗了呢!”
晚餐在客厅进行,一台电磁炉一个锅三副碗筷是我们所有餐具,翻炒过的辣椒、花椒、香叶、八角、桂皮沸腾在红艳的汤底里,冉书瑶正往锅里放丸子肉和土豆花菜,化着烟熏妆的眼被雾气熏得微红,眼线融了一半,我看着她那张恐怖的脸,低头咬丸子,倒是向阳叫了出来:“冉书瑶,我拜托你,吃饭先卸妆好不好,这样让我很没有食欲。”
“那更好,别吃了!”话是这样说,但她转身进了洗手间。
我很久没吃麻辣火锅了,工作后,除了约会和偶尔打牙祭,几乎都是用快餐对付。向阳不停地往锅里放东西,再往我碗里夹菜,被辣得不停吐舌头,还要说话:“姐,你怎么每天都那么晚回家,那个人还在纠缠你吗?看起来很不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愣了一下,摇头,自那天后,傅亚斯没有再出现过。
“没事,就是工作比较忙。”
“报社工作这么忙呀?是不是要采访很多大腕,市长啊领导啊这些?”
此时冉书瑶已从卫生间走出来,卸了妆活脱脱一个清秀美女,听到向阳说话,瞪着大眼睛看我,态度迥异:“你在报社工作呀?那是不是认识很多名人?车展啊服装秀啊这些你知道吗?就是那些商家,你能不能介绍我给他们认识呀!”
大眼睛充满了期待,我抱歉地打断她的念想:“我是负责社会新闻版块的实习记者,你说的这些应该是时尚杂志或娱乐报刊吧,我完全帮不了你。就算我在那些杂志社报社工作了,我也帮不了你……”
她的眸子瞬间黯淡,用筷子戳着浮沉在锅里的丸子,神情失落:“哎,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帮得了我。”
正低头吃菜的向阳忍不住嗤笑:“冉书瑶,别再做明星梦了,你他妈的要是被人骗了,我可管不了你!”
“我什么时候要你管了!”
“要不是你妈让我管,我还懒得管了!女孩子家家,每天打扮成这样,好好的学不上,整天做明星梦,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两个小孩吵得热火朝天,我抱着碗兀自吃饭加观战,还是忍不住感叹:年轻可真好呀。
我的大学时代,也像他们一样疯闹,可现在我已经走出象牙塔,初入社会,如一条毫不起眼的小鱼,在深海里艰难地浮游。
鲜红的浓汤里漂浮着各种火锅料,我听着他们吵闹,享受这一刻的温暖。
接下来的日子,前所未有的平静。
工作虽没有大突破,也没再犯错,不该出现的人,没再出现,每天准时上下班,偶尔和李医生约会看电影,日子井然有序。若是非说有什么波澜,就是我的牙病又犯了几次,让李医生半夜穿着睡衣给我送药过来,气得他好几次给我扔白眼:“要是你还这样不珍惜自己,我们就分手吧!自从和你谈恋爱之后,我的工作量可加大了不少!”我置之不理,笑嘻嘻地扯过话题:“做人最紧要是开心!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呀!”
他瞪了我一眼,终于还是没绷住,笑了。
这便是我所希冀的生活。
这段时间周舟反倒开始忙碌,许多天都没有回我那儿,打电话过去她竟是咬牙切齿,这么多年来首次听她骂脏话,可想而知她的心情有多糟糕。
“路放那不要脸的,趁我家老爷子生病,抢了好几个地盘。北郊的地是要投标,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方法,给他标去了!那地原本是我们的,审批都通过了,就差临门一脚!真真是不要脸的贱人!”
我已经很久没从周舟口里听到这个名字,就连我自己,说到他也会刻意规避。从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忽然让我感觉到有些陌生。周舟从小有良好家教,我几乎很少听过她骂人,此时“路放”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还带上那么难听的字眼,可想而知她有多愤怒。
恍惚间想起那天在弘晖和路放碰面,才明白他所说的“不放过周舟”,是这样的不放过。幸好,我没有替他转达。
说到周舟与路放的渊源,估计要往前追溯很多年,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得及认识周舟,所以无法阻止他们相遇。后来周舟告诉我,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那人是危险的,可他对她却有着致命的吸引。
路放是前路氏总裁的私生子,亦是周舟父亲的好友和生意伙伴,按辈分,她要叫他一句叔叔。可就是这么可笑,她爱上了他,他竟然也没有拒绝。我并不知他们之前的爱恨纠葛,只知道这些年周舟爱得艰辛。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他勒令周舟打胎不成最终失了风度,对她拳脚相加。周舟像一个破碎的娃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想,那个时候她已死了一次。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明白,路放并不爱她,他爱的是她背后的周氏,简而言之就是钱。
后来周舟心灰意冷去了西藏,流浪了半年之久。
再后来,路放离了婚。
“对他来说,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扔掉。”周舟这样对我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四月就这样,迈着轻快的脚步,慢慢地走远。
四月的最后一天,深夜,我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那时我正准备睡觉,迷迷糊糊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到是陌生号码也没多想,直接滑动接听键。
起初,电话那边一片寂静,随即是沉重的呼吸声,我几乎以为自己接到了骚扰电话,正准备挂断,低沉压抑的哭声透过电波,断断续续传来。
像一支箭,射在我心上。
我浑身僵硬,握着电话的手竟使不出力气,也无法放下,只能听着那边的哭声,一声盖过一声。
那是一种悲切的,几近绝望的哭声。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它和脑海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重合起来,但声音的的确确是他的。三分十六秒通话,没有一句对白,最后他用一句“对不起”结束了通话。
声音是沙哑的,电话是陌生的,但我清楚地明白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他如何知道我电话?我要不要换号码?想到这儿,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可笑,他连我在哪工作都知道,更何况一个电话。
他是神通广大的傅亚斯呀。
可是,他为什么哭?
我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却萦绕在我心上,久久不息。好在,接下来的事情,冲淡了我的思绪。
五月第一天,我转正了,正式成为《今报》的记者。
从主编手中接过转正通知书那一刻,毫不夸张地讲,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骂了我整整六个月的主编,第一次显得那么可爱:“喏,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做一个好记者,要有社会责任感,报道正义与力量!”
我想笑,还是忍住了,就差对他立正行礼:“谢谢主编,我一定好好干的!”
接下来主编的话,马上打破了我对他维持不到三分钟的好感。
“你他妈的要是做不好,我继续可以叫你滚蛋!”
我随即给李医生打电话,他听后十分严肃:“怎么可以让你同事请客!这是收买你朋友的好机会,要不以后我们吵架,她该落井下石了!”
挂了电话,我又接到了周舟的消息,只有四个字两个标点:八点,吃饭。
当晚的晚餐,在川菜馆进行,出场的除了原先约定的三人,外加一个周舟。
晚餐气氛略微诡异。
周舟生性淡漠,虽不可能秉持我朋友也是她朋友原则,但对小优的态度也算友好,只是她不是热络的人,所以只是打了招呼就拿着手机上网。李维克从头到尾一直保持绅士态度,给我们布菜,添茶倒水无微不至。我更不用说,在场三人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男友一个是同事,更不可能尴尬。
唯独小优,她不停在餐桌下掐我,压低声音像小偷:“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男朋友是高富帅,你朋友是白富美!”
我无语地看着她,无视她怨念的眼神,埋头吃菜。
为了庆祝我们转正,周舟点了一打冰啤,只是没想到小优酒量那么差,喝了不到三杯酒醉了,扒拉着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哭:“我好羡慕你啊夏昕!”
“羡慕我什么?”
“我好羡慕你啊,你怎么就能这么幸运呢!”
“羡慕什么?哪里幸运?”
可是醉鬼小优压根没回答的意思,整个人猛地往桌面栽去。周舟吃完饭就给司机小多打了电话,逃了,留下这个烂摊子。最后是我与李维克联合把她弄进车里送回家,她睡得不省人事,地址还是找柯姐问的,幸好她和室友合租,否则,我还真不知如何把她弄回家。
折腾完小优回到家已过十点,说要去开会的周舟已经霸占我左半边床,睡得正香。我刚开灯,她便睁开眼,睡眼迷蒙地看了我许久,从床头柜抓了个盒子,扔给我。
我一打开,就怔住了,是录音笔。
我依稀记得在几个月前,我们一起逛街,路过苏宁时,我对周舟说:“转正后我一定要买一支PCM-D50!作为一个记者,怎么可以没有一支录音笔。”当时她阴恻恻地打断我:“PCM-D50好像要三千多吧,你这是打算不吃饭呢!”
而现在,这支录音笔就摆在我面前,周舟云淡风轻道:“礼物,庆祝你转正。”
我正想说话,她却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睡觉,把我满腔的热血都堵在喉头。我恼羞成怒地抓起枕头往她头上砸:“你个混蛋啊,老子要煽情你睡觉!叫你睡觉,我砸死你!”
周舟被防备,被我砸个正着,正想反抗,位置不利,反倒被我压在身下。
就这样玩闹,直至在疲惫中睡着。
一夜无梦,直到被急促的铃声叫醒。
迷迷糊糊滑下接听键,那个声音像幽灵般,将睡虫从我脑中驱逐出境。
“夏昕,回到我身边,好吗?”
窗外,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