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01.
病房内此时的气氛有些凝重,傅亚斯手中啃了大半的苹果在空气中迅速地发黄,最后像铁制品一样镀上了一层锈,他反手将苹果核砸在垃圾桶里,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万籁俱静,我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拍了拍病床,对我说:“夏昕,你来这边坐。”我听话地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松软的床铺雪白的被子让我紧绷的神经慢慢地松懈下来,他伸出手环住了我的腰,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夏昕,有很多的事情我并不是不让你知道,而是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你别问了好吗?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轻松一些,我不希望你像别人一样紧紧地逼迫着我。”他的声音有种让我无法拒绝的魔力,我点了点头,将头与他的头抵在一起。
我用力地握住他放在我腰上的手,就怕下一秒他会突然消失。
这个下午我没有回学校,和傅亚斯在病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期间颜梦回来过一次,在她离开之后,我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问了傅亚斯:“为什么颜梦会在这里?”
他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盯着我看了许久后,大声地笑了起来,甚至拿手捶打了被子几次。看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终于收了声,闷笑着问我:“谈夏昕,你不是吃醋吧?颜梦是带着女儿囡囡来看病,我被送来医院时刚好遇到她,所以她来看看我。我们只是青梅竹马,而且青梅已经嫁人了,竹马也心有所属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渴望透过目光可以让我们的想法交汇在一起,他亦无所畏惧地看着我。
最后率先败阵下来的还是我,我幽幽地吐了一口气,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他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背。
我说:“傅亚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因为我是低着头的,所以我没有看到,傅亚斯在听到这句话时,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最后才落在我的后背上。
傅亚斯告诉我,他是从家里出来开着车回酒吧遭遇车祸的,一辆车朝他正面袭击撞过来。幸好他出车祸时开的是小跑车,而不是他的哈雷机车,否则他现在就不止是头部轻微脑震**了而是粉身碎骨。医生留他住院观察几天,他却一天也不想留,像个小孩子一样吵闹着要出院。在我答应了每天都过来看他之后,他才安静了下来。
我第二天按照约定去医院看傅亚斯,还没有走到病房门口时便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偌大的走廊只有我一个人,病房门紧紧地闭着,里面像住着一头狂怒咆哮的狮子。
我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发呆,争吵声毫不掩饰地传了出来。
“傅亚斯我告诉你,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别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每天去哪里吃饭吃什么和谁在一起我都知道,你以为你出了车祸就能瞒着我吗?”
随后是傅亚斯懒洋洋的声音:“不就是出了一场小车祸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你放下一大堆工作来这里和我呛声?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就去骂骂你的下属。”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说出去只会丢了我们傅家的脸,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不成器的假货!你以为这件事瞒着我我就不知道是颜家做的?从他们倒台后,你出事了多少次?给你派的保镖都给你弄走,出了事也不敢说!又是因为那个颜梦?你说,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颜家倒了,颜梦另嫁,你把一切都归咎到我身上,就差和我反目成仇!你别忘了,傅亚斯,你是姓傅的!”
我知道偷听不好,但听到颜梦的名字,我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门靠近。
“我说了,不是因为颜梦,你到底要我说几次!这是一个小意外,和颜家无关!”傅亚斯似乎也动怒了,大声地吼了起来,“还有,你别说得自己多无辜,颜家是不是你绊倒的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也该收敛了,别以为永远能这样只手遮天!老妈在天上看着,她不会保佑你的!”
安静了一分钟后,病房的门猛地被拉了开来,“嘭——”又关上。我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水果也掉到地上,那股迫人的气势慢慢临近,我连头也不敢抬,蹲下身捡着散落一地的水果。
那双黑色的皮鞋停在了我面前。
“你叫谈夏昕?”
我慌乱地站起身,朝穿黑西装的男人鞠了躬:“伯父你好,我是傅亚斯的朋友,我叫谈夏昕。”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是冰冷的不屑:“哦?傅亚斯的朋友?我怎么没有听他说过?我们亚斯比较孤僻,从小到大除了和他林湘妹妹比较好外,就没有别的朋友了。他比较笨,不会交朋友,连一些喜欢听墙角的人都可以做朋友!”他轻轻地拍了拍我肩膀,“谈夏昕是吧?麻烦你多多包涵了。”
手中的苹果被我抓得烂出水,男人带着皮鞋声慢慢远去,我依旧难以平复心中泛滥的委屈情绪,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
我突然无比想念谈老师。
在他走后十分钟,我才整理好情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推开了傅亚斯的病房门。我刚把门推开,傅亚斯便是一声怒吼:“出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应,迎面而来就是一个枕头,正中我面门。
我们两个都愣在那里,看到是我之后傅亚斯从**翻了起来,他的眼睛里还有血丝,“你没事吧?”
我捡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放回**,“一个枕头能有什么事?你怎么那么生气?发生了什么事?”
傅亚斯闭上眼睛,揉了揉鬓角,好一会儿才开声:“没什么,我想午休一会儿,都和医生说了,我以为他们还闯进来。我不知道是你,夏昕。”
我看着他那张带着疲倦说着完美谎言的脸,并没有戳穿他的谎话,而是坐在颜梦昨天的那个位置上,拿起桌子上的苹果,低着头认真地削苹果:“我给你削苹果吃吧!”他转过身来偷吻了我的额头,笑了出来:“夏昕,你真好!”
我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子,刚刚听到的对话,傅亚斯父亲那带刺的话语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着,我默念着:我要相信他,傅亚斯是真心喜欢我的,我一定要相信他。可是握着刀子的手却还不停地发抖,一不小心刀子就割到了手,鲜血滴在了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我盯着沾了鲜血的刀子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傅亚斯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刀子扔到桌面上,然后抓起我的手放进嘴巴里吮了几下,吐出一口鲜红的血。他边帮我贴上创可贴边责备我:“你这两天怎么怪怪的?失魂落魄?”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傅亚斯,此时的我又陷入了那种巨大的恐慌之中,就像那一年我站在家中面对躺在**口吐白沫的母亲一样,那种不安简直要让我窒息。我看着他带着担忧的面孔,心里满满地挤着“你到底爱我还是颜梦,你到底爱不爱我”的问句。
但是我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傅亚斯一直站在病房的窗口看着我,日光照在窗玻璃上,让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远远的,我只能看到他对我挥了挥手。
他应该是在笑。
日光依旧温暖,而我此时却像驻扎在千年寒冰里。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宿舍里空****的没有一个人。我虚弱无力地瘫倒在**,直到周舟回来。
她推醒我:“你怎么连衣服也没有换就睡觉?傅亚斯发生了什么事?”
“周舟,你应该知道傅亚斯是什么人吧?”我一个打滚从**翻了起来,她突然顿住了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在你和他交往之前我也不太清楚他,知道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后来你们走到了一起,我问过路放,他的确不简单,或者应该说,他的父亲不简单。”
我想起了那个气势逼人的中年男人,就连头皮都有些发麻:“我今天在医院遇到了他父亲,他们在吵架……”
“他父亲?”
我点了点头:“我总是觉得他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你应该见过他,在本市新闻里,他都是坐在第一排的。”
我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那个中年人凌厉的眼神越来越清晰,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舟:“你说他是……”
周舟点了点头:“你没有猜错,就是他。”
宿舍里一片漆黑,在这漫长的寂静的黑暗里,我突然想起了傅亚斯的笑脸。
接着,胸口传来一阵难以遏制的疼痛。
02.
傅亚斯出院之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再也没有颜梦的消息,至少在傅亚斯的口中,我没有再听到颜梦这个名字。
接踵而来的是寒假,得知我要回家待一个多月的那一天,傅亚斯的脸黑得像几十年都没有洗过的锅底。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却一直没有,只是板着脸整整对着我一个星期。我看着他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却还对我假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觉得特别的解气。
直到我上火车的那一天,傅亚斯才终于忍不住。他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紧紧地拽着我的行李不放,就像个不让妈妈去上班的任性小孩。
“你到底要干吗?”我试着拽回我的行李,它却依旧纹丝不动停在原地。
傅亚斯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一样,咬牙切齿地逼问我:“你到底怎么样才肯不走?”
我带着诧异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我留下来吗?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叫我留下来,我怎么知道你要我留下来呢?你若是要我留下来你就开口,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傅亚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终于放弃了逗弄他,语重心长道:“虽然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回家,我暑假没有回去,我总不能连过年也不回去陪父母过吧?一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你等我回来。”
“你是在哄小孩子吗?”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无视他哀怨的视线:“傅亚斯小朋友,乖乖在这里等着姐姐回来,一个多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我错了,这个月很难熬,是我这一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寒假。
每一天除了和傅亚斯发发短信,打打电话之外就是上网视频,但即使是这样,我对他的思念还是有增无减。周舟在连续两个小时打我电话都是忙线之后终于爆发了,不知道从哪来弄来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直接就打过来咆哮了:“谈夏昕,你的脑子里除了爱情还能不能装些别的东西!一天不和傅亚斯联系会死吗?”
应该不会死,但我会很煎熬。
所以寒假刚结束,我便不顾谈老师和师母的劝阻,打包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直奔火车站回学校。要不是谈老师提醒,我可能都不会想到彭西南。
他问我:“你和西南闹别扭了吗?怎么从寒假到现在他都没有过来?连过年都没有来拜年?”
我并不知道彭西南没有回家这件事,直到了我拨通他的电话,听到他带着疲惫的声音,我的愧疚像潮水一般漫了上来。
“我等你这个电话,等了一个月了。”他轻笑着,“不过也没有关系,你有打来就好。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想兼职,锻炼锻炼自己。”
他说完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抠着墙上的墙纸,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只是笑了笑,又不再说话了。
在他准备挂断电话的前一秒,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彭西南,你还有没有和季柯然在一起?”
“你问这句话,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在谈恋爱,还是只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和季柯然在一起?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着我有没有和你讨厌的季柯然在一起?”
我一时间哑然。
而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别的反应的时候,彭西南撂了我的电话,再打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关机了。
直到回到学校开学了,我都没有拨通彭西南的电话。虽然隐隐有些担心,但这种担心很快就被我抛在脑后。
小别胜新婚,开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与傅亚斯黏在一起,形影不离,甚至逃掉了一些不重要的课与他一起去逛街看电影。
这些日子,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糜烂的时间。半夜从宿舍里逃出来,与傅亚斯去游车河,天未亮就爬山去看日出;去海边钓鱼烧烤,被海风吹得脸差点脱下一层皮;他在酒吧里举行各种活动,一群人疯闹到深夜。
我不再追问他关于颜梦、傅家、还有他的父亲的事,不再和他有争执。我们牵手,拥抱,接吻,犹如世界上最美好甜蜜的情侣。
只有我知道,半夜我总会梦魇,惊醒。我清晰地记得每一场恶梦,包括傅亚斯和颜梦牵手走远,我想追过去,却被他父亲拦住,掐住喉咙阻止我叫喊。这梦境太真实,直到我喘着粗气满身大汗醒来都无法排解那种恐惧。
只是这一些,我都没有告诉傅亚斯,所以我们看起来依旧是一对无忧无虑的情侣。
周舟出事,正是我逃掉了马基课和傅亚斯一起去游车河的那个晚上——我的生日。
自师母出事,加上这两年生日都不怎么愉快,我的生日就被我刻意或者无意遗忘了。傅亚斯语气强硬地要我翘课我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他是心血**。
那天晚上,就像是一场梦。
我懵懵懂懂地被傅亚斯带到空无一人的电影院,还以为不是节假日或电影冷门才会那么空,直到荧幕上跳出一个大蛋糕和“谈夏昕生日快乐”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在帮我庆生。说不清是感动还是什么,总之那个晚上,我哭了。
一整个晚上,我都和傅亚斯腻在一起,而林朝阳躲在宿舍里看LEN的直播娱乐节目,所以去上课的人只有周舟一个,她带了从图书馆借的书去教室里看,因为看得太过入神,连下课了都不知道,等到她回过神来时,时间已经很晚了,教学楼走廊里的灯大多都已经熄了。
她抱着书匆匆从五楼往下跑,她并不知道有一个黑影一直尾随着她,直到她走到了四楼的楼梯转角处,从黑暗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将她用力地往下一推。
周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她踉跄了几步,随即尖叫了一声“季柯然”,那只手猛地颤了一下,接下来的动作却更加狠厉,像是要将她置之死地一样,用力地将她推下了那片黑暗。
周舟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头磕在了地板上,血腥味慢慢地顺着空气蔓延了开来。
楼梯间的门,在此时“嘭——”的一声合上了,然后就是落锁声。
周舟艰难地喘息着,她伸出自己唯一还能动的左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按下了一号快捷键,但手机的屏幕却突然暗了下来。
与此同时,我和傅亚斯正在人民广场看音乐喷泉,拥挤的人群让我连转个身都艰难。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随即又安静了,我想要掏出手机来看,人群中却突然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我仰着头看着五光十色的音乐喷泉,将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扯着傅亚斯的手臂:“你看,多漂亮!”
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目光温柔。
当天晚上,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我以为周舟和林朝阳一样都睡了,所以也没有在意,直到第二天清晨,我们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周舟被送到医院时距离她受伤已经过了十多个小时,我颤颤巍巍地拨打了路放的电话,当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喂。”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刚毅刻板,我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我要说些什么好,直到他“喂”了第二声,我才急忙开声:“请问是路放先生吗?我是周舟的室友,我们见过面,我是谈夏昕。”
他的声音似乎没有绷得刚刚那么紧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到他带上了一点笑意。
“我记得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用力地握着周舟有些冰凉的手,看着车窗外飞快穿行而过的白杨,艰难地开口:“我们现在在救护车上,周舟昨天晚上发生了一点意外,很抱歉,我们等到早上才发现她出了事。”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我毕生的力气,我才终于把后面的话完整地吐露出来,“她流了很多血,伤得有些重,您能过来市中心医院吗?”
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了“咚”的一声,然后是路放依旧平稳的声线:“好,你别慌,麻烦你照顾周舟了,我随后就到。”
听着“嘟嘟嘟”的忙线声,我才发现我手心里都是汗水,它将我整个手机都变得潮湿滑腻。
周舟此时的脸色惨白,若不是她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我会以为躺在我面前的是停尸间的尸体。
我还在这样想着,然后类似尸体的周舟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我的尖叫声让司机的方向盘一下子就歪了,差一点就将车开向了路旁的公共厕所。
03.
在这次的事故中,周舟的头破血流将我们吓了一大跳,但好在,她在半夜醒了一次,为自己止血再昏了过去,所以,她没有失血过多而死。
医生翻着简历和我们讲这些的时候,我和林朝阳一惊一乍的,病房里唯一镇定的人是路放,他一直沉着脸盯着躺在**脸色苍白却还在翻着书的周舟,声音冷得像是从冰柜里刚跑出来,还带着丝丝的寒气。
“是谁?”
我和林朝阳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周舟却还冷静地将书翻了一页,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插手。”
话一出口,路放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若不是陈川师兄在这个时候敲门,我甚至怀疑他会把紧握的拳头飞向还睡在病**躺着的周舟,陈川带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走了进来,路放还在盯着周舟,咬牙切齿道:“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周舟你太任性了。”
我低着头给傅亚斯发短信:现在这个局面很紧张,周舟缠着绷带的傻样和两个月前的你太像了。
傅亚斯一直没有回复我的短信,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而林朝阳还傻傻地站在风暴中央。
路放果真是路放,仅是两天之后,周舟还没有出院,季柯然就从学校的楼梯滚了下来,然后又传来了她退学的消息。我将这些事情告诉周舟时,她气得手都在发抖,不住地骂着:“路放这个疯子。”
彭西南是在季柯然退学之后的第二天给我打的电话,那时我正在医院的走廊上帮周舟买了豆浆,我刚“喂”了一声,他便单刀直入:“夏昕,我知道季柯然的事情是周舟做的,你能不能让她收手,她已经很可怜了。”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好一会儿我才调整好气息,对着电话大吼了起来:“季柯然的事情是周舟做的!你有没有问过季柯然,她对周舟做了什么!敢做就要敢于承担责任!现在算什么……”
我像斗鸡一样咄咄逼人,彭西南却一直沉默着,直到我发泄完我的怒气他才平静地开了口,但语气却带着卑微的请求:“夏昕,我代表季柯然向你和周舟道歉,同时我请求你们放过她。”
我一下就懵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挂了电话我拎着豆浆回到周舟的病房,她还是在安静地看书,陈川师兄带来的玫瑰正躺在垃圾桶里。见我盯着垃圾桶,她头也没有抬:“是路放扔的,他说红色太丑了。”果然,花瓶里多了一束百合。
我清了清喉咙,好一会儿才喊出了一声“周舟”。
“有什么事就说,距离你进门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你能不能放过季柯然?”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诧异地看着我:“彭西南叫你来的?”
我艰难地点头,她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你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让路放插手这件事的吧?我并不是不想整她,而是我想自己动手。现在路放动手了,我也不想说什么。但是谈夏昕,你为了彭西南,值得吗?”
“值得。”我毫不犹豫道。
虽然我恨季柯然,我也讨厌过彭西南,但永远不可抹灭的是,他是我的朋友,他曾经真心真心地对待着我,照顾过我,为我挡风遮雨的这个事实。
病房里很安静,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周舟有些挫败的声音:“好吧,但是你不要后悔。”
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即使有时候我恨不得季柯然可以去死。
周舟拿出路放新买给她的手机,连看都没有看键盘就按下一串号码,十秒钟后,她对着电话直接道:“你不要再管季柯然的事情了!”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她一下子就从**坐了起来,恶狠狠道:“我自己能对付她,你别插手我的事情!你管我怎么做,你不答应我现在就从六楼跳下去。”说完,她走到窗口,拉开了窗门。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皱着眉头回望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崩溃:“你们两个都是蠢货,忘记了我的病房是二楼吗?”
路放说到做到,没有再对季柯然下黑手,可是她还是退学了。
我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彭西南会那么坚定地站在季柯然的身边,即使她在酒吧陪酒,和老男人们做那些龌龊的事情来换取自己的奢侈生活让他知道之后,他也没有想过离开她。
这种不解持续到季柯然退学后的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和傅亚斯看完电影经过一间酒吧的门口,当傅亚斯停下来时我还没有在意,拉着他就想走:“别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快走。”
他指着黑暗中一个身影,语气平静:“你的朋友。”
果然,被那群人高马大的男人推搡着的那个人正是彭西南,而站在外围被人拉着却还试图往里冲的人不是季柯然又是谁?
我看着这个混乱的局面,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着傅亚斯:“你帮帮彭西南好吗?他要被人打死了!”我的话音刚落,几个人又是对他开始拳打脚踢。
傅亚斯沉着脸看着我,一直保持着缄默。直到我挣脱他拉着我的手,想要冲上去他才一下子喝住了我:“够了,我去看看,你在这里别动!”他的语气不善, 我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傅亚斯朝他们走近,几个人停下了手脚,上下打量着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傅亚斯。季柯然在这个时候猛地挣开了拉着她的人,扑到了彭西南的怀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季柯然,她脸上的妆都已经花了,哭得梨花带雨的。
几个混混中带头的那个放开了彭西南,用手戳着傅亚斯的肩膀,挑衅地问他:“你是谁?是不是要来替他挨打,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手就被傅亚斯一扭反剪到了背后,那人疼得龇牙咧嘴,说出的话却依旧难听。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我们老板是谁?这个人每天来我们酒吧闹事得罪了我们老板,你要为他出头?你惨了,我告诉你……啊!”
傅亚斯的手一用力,那人彻底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傅亚斯低着头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起来,他挥手阻止住了那些要冲上来的爪牙,挣脱了傅亚斯的手,落荒而逃了。
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只剩下鼻青脸肿坐在地上的彭西南和哭得一塌糊涂的季柯然。
他们两个人这个时候才看到了我,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我们的距离并不近,但我却似是听到了彭西南沉重的喘息声,他慢慢地扶着墙壁从地上站了起来,语气听不出波澜:“谢谢你。”
季柯然突然放开了一直搀着彭西南的手,她快速地擦干了脸上的泪,冷冰冰地看着我们,好像刚刚哭得声嘶力竭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谢谢你们,既然你们来了,彭西南就交给你们了,麻烦你们看好他了,别让他再去酒吧闹事。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有缠着他不放,我赶了他很多次他不走,这我也没有办法!我还要工作,再这样下去我连工作可都没有了。”说完她不看彭西南一眼,转身离开,她穿着高跟鞋和超短裙的背影和酒店里的小姐无异,若是说有什么特别不同的话,那就是她的背脊挺得特别的直,仿佛什么也压不断她的脊梁。
彭西南当自己是电影里的男主角,他用力地锤了一下墙壁,只是一下,墙上便留下了血迹。他猩红着眼睛看着我,“夏昕,你们回去吧,今天晚上的事情谢谢你们。”
看着他还想追上去,我大声地喝住了他:“彭西南,你要是追上去我们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04.
“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彭西南慢慢地重复我的话,然后扯出一个笑来,“夏昕,你原来现在还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呀?”
彭西南从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对我说过话,我一下子就懵了,求助地看向傅亚斯。他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身,从口袋里掏出烟,靠在墙上点燃,一副事不关己你们自己处理的模样。
烟雾将傅亚斯的脸笼罩在一个虚幻的影子里。
路灯下,彭西南眼睛下方有一道深深的痕迹,那是他长长的睫毛投落下来的阴影。阴影之上的那双眸子,此时焦点定格在我的脸上,一动不动。
我想我此时脸上的表情肯定很苍白很可笑。
“彭西南,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一直。”
“只是朋友,夏昕……”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摆了摆手:“算了,没有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的心情却很焦躁,显然不想和我再谈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题,我只好单刀直入:“你受伤了,和我回学校。我不过问你和季柯然的事情,但是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这样沉迷下去,她和你不合适!你知道她以前的事情吧!她只是在利用你,你别把自己弄得像个笑话……”
“够了!夏昕!”
他突然大声地打断我,表情竟然带着厌恶:“夏昕,你知道吗?现在你的这副嘴脸让我觉得可怕!你总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你看来,季柯然为了钱去陪酒去陪那些老男人的事情让你感到恶心对吗?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谁愿意过这种生活?你只是一味地指责别人,只看到了她的过错,她是你的舍友,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这样?有没有试过去关心她?”
彭西南的手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他抹了一把脸,脸上便多了一道血痕。我们之间隔着两米的空气,他就那样看着我道:“夏昕,和季柯然比起来,你就像生活在蜜罐里一样,从小到大你受过最大的打击就是老师的事情,那个时候你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但是,季柯然她和你不一样,你永远都无法想象,她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是的,在彭西南对我说这番话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加起来的总和都比不上这个总是像公主一般骄傲的季柯然的百分之一。
季柯然的父亲是一个老光棍,在四十岁的时候才花了钱和人贩子买了一个女人当老婆,那女人也就是季柯然的母亲生下她之后便从那个小农村里逃跑了。她跟着她的老父亲一起生活,从小就被嘲笑没有娘,但这相比起她往后的经历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从小她都是穿着捡来破旧的衣服,总是被人耻笑,甚至有调皮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她本来就很破旧的衣服,然后大声地取笑着她:“穷鬼,没有钱买衣服。”
二年级的时候,她因为家里穷没有钱可以参加补习班,所以数学老师总是给她使绊子,考试明明只错了三道题,最后却还是不及格。那个女老师甚至在分试卷的时候将粉笔捏碎了洒在她的试卷上,让她像狗一样舔干净。
十三岁的深夜,他的父亲为了钱把她卖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她在那个老光棍家里住了整整一年,每天接受他惨无人道的虐待和性侵犯。他每天骂得最多的话就是:“谁让你穷,所以你要伺候我,要走?可以,把你们欠我的钱还了就可以走!”
后来,她考上了市里的高中,自己偷偷地跑了出来,从此就没有再回过那个可怕的地方。
她在那一年发誓,以后一定不要再让别人看不起,无论用什么代价。
这是我听过的,最残酷的一个故事。
彭西南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只是他的拳头握成了一团,指关节发白。
十米开外的傅亚斯已经不知道抽了多少烟,他的脚下都是烟头。
我捂住嘴巴蹲在墙边,悲伤像是潮汐不停地漫过我的心头,又迅猛地退开,几秒钟之后又涌了上来,反复不停。我缓慢地想起,以往每次在宿舍,只要我们谈论有关父母家庭的话题,季柯然都会异常烦躁和激动,把柜子撞得砰砰响,像机关枪对我们乱开炮。有好几次,我们都起了争执,差点就打起来。
“你别说了。”
彭西南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圈微微发红,似是愤怒又似悲伤。他没有听我的劝阻,继续把这个故事说下去。
“她有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每晚都睡不着,夏昕,你和她同在一个宿舍,你难道没有发现她总是吃药吗?你有没有看过她的手,她的左手上还有三道刀疤,都是她自杀未遂后留下的痕迹……我想,这些你应该都不知道吧?”
的确,我一点都不知道。
彭西南的话像是钝刀一样,一刀一刀割在我的心上,疼痛,却看不见血。
“这些事情是她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那时因为一些事情我不开心去喝酒,在酒吧我遇到了她,因为她是你的舍友,我怕她喝醉了被欺负所以坐到她身边去。她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哭,而是笑着的,好像在讲着别人的故事,眼神却空得像黑洞。”彭西南闭上了眼睛,声音缓慢而低沉:“在那个夜晚,她问我,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好?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她?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想到了十五岁的你,你也是这样躲在我的怀里颤抖,问我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
“从那一刻起,我就把季柯然当成了妹妹。她生日的那个晚上向我告白,说喜欢我,她吻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推开。她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她也需要被爱,我明白被拒绝的滋味,不忍伤害她。学校里很多人都在说我为什么不离开季柯然,为什么她这样我还在她的身边,说我傻说我被利用。我也懒得向别人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他看了我一眼,深深的,“我从来都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我介意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我不会放弃季柯然,无论她怎么样,我永远都会将她当成我的妹妹。”
说完这些,彭西南就站了起来,朝季柯然消失的那个方向追了上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就像突然被挖去了一大块,不痛,却比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想要追上去,却被人拉住了。
回过头,便是傅亚斯那张摆了一个晚上的面无表情的脸。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你要去哪里?”
我一时哑然。
“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充满了愧疚的情绪,无论是对季柯然还是他?你想追上去对吗?可是夏昕,你追上去了又怎么样?你要对他说些什么?对不起?还是什么?”
我讶然:“你怎么知道?”
他“嗤”了一声,用手轻轻地点着我的额头,“你的情绪都摆在了脸上,难道我看不出来吗?夏昕,你其实不用愧疚,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上天给予我们每个人的或许都不一样,但是命运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不幸并不是一个人堕落的理由。”
我抬起头看着傅亚斯,正想说话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呆滞了三秒,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迅速按下通话键。
“颜梦,怎么了?”
傅亚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一分钟后,他挂了电话对我说他有事要先走了,然后便飞奔出了我的视线。
浓烈的月光下,我的影子孤独地贴在大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