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昨天夜里，从那个生态舱回家之后，安德烈没有睡好，即使服用了医生开的助眠剂，他也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而且睡得并不好，后来他干脆起床，带着那只玻璃生态球带到了位于群星之塔的总裁办公室里。
按照老人的叮嘱，安德烈将那个玻璃球连同小架子一起摆在了办公桌上，然后将一盏可调节球形灯放置在玻璃球的上方，并将灯光调节成模拟日夜自然光变化的模式。这张办公桌曾见证过安东尼奥斯的诞生——创始人“新君士坦丁”就是在这张办公桌上签署了君士坦丁建筑集团和安氏离子中心合并为安东尼奥斯财团的草案；也是在这张办公桌上，巴利达元帅做出了集团开始转向独立军事化道路的决策；同样是在这张办公桌上，时任安东尼奥斯轮值总裁签署了整个财团向花园星系迁移的重大命令。
一直以来，安德烈的办公桌上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电子设备，铁灰色的桌面像极了冰冷整洁的安东塔斯城。第一次，安德烈觉得这张承载着冰冷历史的办公桌有了一丝生气。但安德烈的心情却并未有所放松，在今天的董事会上，安德烈必须做出最终的决定了。
此时，安东塔斯城已经完全转出了阴影区，不过，现在罗安区正处于安东塔斯城的背阴面，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罗安区就将迎来“日出”，反而真的有了一丝黎明的感觉。安德烈感到有些疲倦，距离董事会还有大约一个小时，于是他放平椅子，试图小憩一会儿。这一次，安德烈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在梦境中，他看到一支数千艘钢铁舰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杀气腾腾地从花园星门和太阳系星门中突然出现，在梦里，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就是传说中失落的帝国舰队，那支舰队一直潜伏在黑暗中，隐藏着自己的尖牙利爪。当背叛者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这支装备着帝国最精良武器的舰队从神秘星系中冲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毁了地球圈和安东尼奥斯。
就连地球和花园星也未能幸免于难，帝国舰队中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舰，装备着人类从未见过的武器，将两颗星球炸的粉碎。海水沸腾，岩浆喷涌，地动山摇。火焰吞噬了一切，绿色的森林和草原在冲天的烈焰下化作一片焦土，群鸟如落叶般落下，一片末日景象。
“总裁先生？总裁先生？”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安德烈睁开眼睛，一张年轻的面容正俯身看着他，安德烈眨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阴郁的噩梦中回到现实，他认出这位是总裁办公室的联络专员詹姆斯。
“几点了？”安德烈坐起身，头痛欲裂，梦中的阴郁依然没有散去，他的心跳得厉害，额头上都是冷汗。
“已经是早上八点了。”詹姆斯轻声说，“您还好吗？”
“我没事，”安德烈站起身，“董事会快开始了吧？我得出发了。”
詹姆斯面色古怪，“总裁先生，刚才我们接到了一封来自地球圈政府的信息，摩尔运输解码中心已经将其解码完毕，也许您应该看看。”
安德烈登时心里一沉，在这个节骨眼儿，地球圈政府发来信息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挥挥手，一个淡蓝色半透明的全息光屏出现在办公桌上，紧接着，一封已经解码的信件出现在光屏上。
这是一封来自地球圈政府的正式照会，非常简短，但也非常简明扼要，安德烈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这封照会。
“这就是全部信息了，”詹姆斯察言观色，立即说道，“总裁先生，果然，地球圈政府的两个枢纽星门也收到了那条信息，恐怕您要重新考虑决策了。”
“估计有些人要不高兴了。”安德烈冷冷地说，不过，他的心里却释然了，他想了想，说，“立即通知克莱德来我办公室。”
“他已经来了，正在门外等候。”詹姆斯说。
“好，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安氏金融集团总裁兼安东尼奥斯高级执行董事克莱德·安德鲁斯就脚步生风地走进了安德烈的办公室。一进门，克莱德就看到安德烈脸上冷峻的脸色，“安德烈，我以为你会感到高兴。”
“哦？为什么？”
“因为我的猜测是对的，”克莱德一屁股坐在会客沙发上，给自己摆了个舒服的位置，“那个神秘星系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外界的情况，所以，那条信息根本就是群发的。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不见了。”
“是的，如果地球圈能收到这个信息，那么，没有理由认为其他具备接收条件的星门没有接收到这个信息。”安德烈说，“不过，我不同意你的结论，在我看来，难题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棘手了。”
“什么？”
安德烈指了指那封照会，“既然你已经看过这个了，你就不该问出这种问题。”
“那几个蠢货不会还想要坚持进入神秘星系吧？”
安德烈当然知道他指的“那几个蠢货”都是谁。
“克莱德，我的朋友，”安德烈叹息一声，虽然克莱德家族源自安氏离子中心，但却和康斯坦丁建筑集团一系的安德烈家族向来交好，在安德烈参选的时候，克莱德家族给了他坚定的支持。当然，安德烈上任后，也投桃报李，将安氏金融集团的大权交给了克莱德，“恕我直言，你是一个成功的经济学家和商人，但未必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克莱德皱起眉，“安迪[注：安德烈的昵称]，这我就不懂了，既然其他势力也都知道了神秘星系的存在，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冒着跟地球圈政府开战的风险去探索神秘星系呢？”
安德烈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在房间里踱步，在办公桌的上方，高高的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依次悬挂着影响安东尼奥斯财团历史的重要人物。这些画像是珍贵的油画，源自地球的古老艺术，画师们将这些大人物的画像画得栩栩如生。当每一位总裁坐在办公桌后面时，这些伟大人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的迷雾，凝视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好，尤其是当安德烈第一天搬进这个办公室的时候，即使办公室里除了他空无一人，他也会时刻保持标准坐姿，似乎那些大人物真的在盯着他一样。
安德烈走到一副画像面前，仰头望去，身穿笔挺军装的巴利达·南十字星元帅微微侧身而立，在他的身后，群星闪烁，一艘南十字星元帅级航空母舰正在出港，一支庞大的舰队群正在启航，舰队引擎的光亮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这幅画描述了安东尼奥斯军团第一次出征时的情景，是猛兽第一次露出爪牙。画上，巴利达元帅目光坚毅深邃，眉头微皱，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克莱德也走过来，和安德烈并肩而立仰头看着南十字星元帅的画像，“怎么样？每天在巴利达元帅的注视下工作是什么感觉？”
“其实这幅画有问题。”安德烈指了指那幅画。
“噢？有什么问题？”
“那艘航空母舰，是最新型号的，但最新型号的航母是财团在花园星系立稳脚跟后才研发升级制造的，”安德烈指了指巴利达元帅背后的那艘正在启航的那艘钢铁巨舰，“不过，没人在乎这些细节，不是吗？”
“拜托，安德烈，说点我能听懂的。”
“你至少知道画上画的是什么吧？”
“当然，那是安东尼奥斯财团的第一次出征，”克莱德的语气中有了一丝敬畏，“也是巴利达元帅指挥的第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目标是位于第九星区的贝塞尔星系自由志愿军。”
“是的，那是安东尼奥斯军团的第一次登台亮相，第一次让整个银河看到了安东尼奥斯财团的力量。在此之前，大多数人只知道安东尼奥斯财团的侧重点在舰船技术研发和金融领域，并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那次行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现在，很多人都认为巴利达元帅亲自部署指挥的那一次行动彻底奠定了安东尼奥斯财团的地位，但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其实巴利达元帅一开始是不支持这个行动的。”
“怎么可能？”克莱德吃了一惊。
“事实是，当时的神圣群星帝国表面上虽然依然如日中天，但许多不安定的因素已经埋下，尤其是距离帝国中枢遥远的边缘地带，分离主义日益兴起，许多势力都蠢蠢欲动，试图脱离帝国。这个所谓的自由志愿军就很典型，它们摧毁了崔顿家族的舰队，占据了贝塞尔星系，驱逐了帝国官员，控制了星门，宣布脱离帝国，这是帝国绝不能容忍的。当时的帝国皇帝是刚即位不久的维克托·楚陛下，他刚即位就碰到了这种事情，顿时雷霆大怒，立即发动军团前去贝塞尔星系平叛。”
“于是就有了巴利达元帅亲自指挥的这次出征，”克莱德说，“在装备了南十字星元帅级航母的安东尼奥斯军团面前，贝塞尔自由志愿军根本就不堪一击。”
“真的不堪一击么？在战场上，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敌人，”安德烈笑了笑，“克莱德，我的朋友，你要知道，贝塞尔自由志愿军的前身源自于古老的海王星工业，是在第三次大移民浪潮中脱离了海王星工业率先抵达贝塞尔星系的势力。神圣群星帝国成立后，效忠于帝国的崔顿家族获得了贝塞尔星系作为家族领地，在帝国军的协助下，崔顿家族平定了本地殖民势力，强占了贝塞尔星系，所以才激起了自由志愿军的反抗。而他们也成功了，经过数十年的战争，崔顿家族被驱逐出了贝塞尔星系。最后，崔顿家族才不得不向帝国求援，所以，帝国才会命令安东尼奥斯财团前往平叛。但是，在巴利达元帅看来，自由志愿军才是贝塞尔星系的发现者和拥有者，而神圣群星帝国和崔顿家族无疑是入侵者，这是一场不义的战争。而自由志愿军的力量也绝不能轻视，在将崔顿家族的军队赶出贝塞尔星系后，自由志愿军还连续多次击败了崔顿家族从巴纳德星系调来的援军。而且，即使后来崔顿家族重返了贝塞尔星系，自由志愿军的骚扰也从未停止过，直到后来帝国崩溃，自由志愿军才被突然崛起的鹰翼卫队彻底击溃。自由志愿军的残部后来和帕伦克自由军合并成为星际解放者，总部盘踞在巴纳德星系，至今也是财团的劲敌之一。
而帝国楚西罗家族当时对安东尼奥斯财团已经有所忌惮，别忘了，楚西罗家族对康斯坦丁建筑集团和安氏离子中心合并一直非常不满，当然，这完全可以理解，帝国不希望出现任何一个能够挑战帝国权威的新势力。所以，帝国命令财团前去平叛，其实是非常高明的借刀杀人，如果财团胜利了，崔顿家族将重返贝塞尔星系，如果财团战败了，帝国也达到了削弱财团的目的。”
克莱德缓缓地摇摇头，“太阴险了。”
“是的，不管战役结果如何，帝国都将是双赢，”安德烈点点头，“而安东尼奥斯财团面临的抉择绝不亚于今天。如果财团前往平叛，首先就会暴露隐藏的军事实力，如果战败，安东尼奥斯将再无崛起的可能，从此之后将彻底沦为帝国附庸，即使战胜，也将受到非常大的损失，从此丧失独立性。如果财团拒绝，帝国就有正当的理由铲除财团。那时，巴利达元帅就面临这种抉择，那时，许多人都认为，巴利达元帅最优的选择是出一支偏师前往贝塞尔平叛，即使战败，也不会损失太大。但巴利达元帅深知，维克多生性多疑，如果财团仅仅出一支偏师，很容易就被识破，所以，巴利达元帅不仅坚持出兵，还将财团所有的军力都展示出来。同时，巴利达元帅还秘密做了两件事情:第一，通过买通自由志愿军的内部人士获得了通行星门的秘密授权；第二，开始着手大力渗透花园星系，为后续财团脱离帝国前往花园星系做准备。巴利达元帅知道，当帝国决定让财团前往平叛的那一刻起，财团和帝国的决裂已经不可避免。他选择展示了财团的全部军力，何尝不是一种示威？而安东尼奥斯财团通过突然穿越星门达成了突然袭击的战略目标，以很少的损失就击溃了自由志愿军，赢得了那场战争。那场战争震动了整个帝国高层，但巴利达元帅展示出来的强悍军力也让帝国不敢对财团轻举妄动，虽然当时有许多人向维克多陛下谏言，一定要趁机将财团铲除，但巴利达元帅早就算计到了维克多的多疑，维克多根本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安东尼奥斯财团的全部军力，他认为财团一定还隐藏着更强大的舰队。所以，巴利达元帅的计策为财团实施后续的计划争取了时间。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当时机成熟之后，财团秘密脱离了帝国来到了花园星系。”
沉默了一会儿，安德烈将目光从巴利达元帅的画像上收回来，转头看着克莱德，“克莱德，你认为，如果巴利达元帅现在站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我想起巴利达元帅曾经经常说的一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如果在谈判桌上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兵戎相见。”克莱德说，他叹了口气，“现在仔细想来，巴利达元帅领导的每一次战争都是不得不为之。”
“没错，”安德烈点点头，“来自古老地球的战争智慧，直到今天也不过时。巴利达元帅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因为他战无不胜，而是因为他知道何时该战，何时不该战。”
“所以……”克莱德缓缓地说，“如果巴利达元帅在这里，他会选择避免战争。”
“形势不同了，”安德烈苦笑，“克莱德，很多人认为我是君士坦丁建筑集团一系的人，事实上也的确是，远在第一次掘金浪潮时期，我的家族先祖就追随楚西罗家族前往了星海，而君士坦丁建筑集团的创始人‘新君士坦丁’阁下本身就拥有楚西罗家族的血脉。但我坐进这个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要为整个财团负责。而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君士坦丁建筑集团和阿瑞斯军团的合作一直很密切。”
克莱德顿时大吃一惊，他失声喊道，“什么？他们居然敢这么做？”
安德烈看了克莱德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没必要大惊小怪，据我所知，安氏离子一系不也和欧迪尼库斯军团达成了某些友好合作协议吗？”
克莱德的脸顿时涨红了，“我……”
安德烈笑了，“只要没有做出危及财团核心利益的事情，各集团在框架内和其他势力签订协议是不会被追究的。但是——”安德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一次情况不同，如果我决定不进攻神秘星系，那么很可能会导致财团的分裂。”
克莱德的表情也严峻起来，“有这么严重？”
“是的，如果只是我们知道神秘星系，我们冒的风险只是来自神秘星系内部的未知风险，我们也可以继续观望，不急于一时，待到对神秘星系有了完全的了解之后再发动进攻，但这个时间也不会太长久，时间越长，发现神秘星系的消息就越容易被透露出去，而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某些人已经将发现神秘星系的消息透露给了阿瑞斯军团，一旦财团决定向神秘星系发动进攻，阿瑞斯军团会提供充足的军力。而且，阿瑞斯军团也承诺，他们的舰队愿意担任第一批次进攻梯队。所以，我本打算今天就宣布暂停一切探索计划，对神秘星系进行彻底封锁，待到时机成熟后，再做打算。虽然这样做，会让安东尼奥斯和地球圈政府的关系产生阴影，但也不至于到彻底决裂的地步，”安德烈苦笑着摇摇头，他朝办公桌上的全息屏幕望了一眼，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地球圈政府也收到了信息，我们就彻底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不明白，”克莱德摇摇头，“既然地球圈政府也知道了神秘星系的存在，我们不是更应该——”
“停止计划？”安德烈接过克莱德的话头，他摇摇头，面色凝重，“不，恰恰相反，如果说之前我们的确还有选择，但现在，我们面前只有这一条路了，我们必须尽快进行星系探索。”
“为什么？”
“因为地球圈也不是铁板一块，光地球圈内部数得出来的巨头就有木星工业，盘古拓展，雷火科技等等，中小势力更是多如牛毛。更不用提外部还有不容小觑的诺玛运输集团、阿瑞斯军团、欧迪尼库斯军团、星际解放者、旧帝国的残余势力……所有这些势力很可能都已经知道了神秘星系的消息，他们会蜂拥而至，向神秘星系进发，”安德烈说，他的语气也沉重起来，“战争本就没有真正平息，这些势力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如果安东尼奥斯财团不去探索，就很可能造成财团的分裂。”
“可是，既然如此的话，”克莱德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地球圈政府为什么还会向我们发照会呢？按理说，他们似乎不应该知道我们接到了那个信号。”
“我问你，我们是多久之前接收到的信号？”安德烈反问。
“一个月之前……”克莱德马上就明白了安德烈的意思，“等等，你是说，他们也很早就接收到了信号？”
“很显然，”安德烈点点头，“但他们选择现在才通知我们。”
两人陷入了意味深长的沉默，良久，克莱德打破沉默，“我明白了，地球圈政府内部也一直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是的，相同的事情在地球圈内部也发生了，所以，这条信息意味着两种可能，第一，地球圈内部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和所有势力包括安东尼奥斯财团一起开发神秘星系——但这种可能性极小。更大的可能是，地球圈分裂了，某些内部势力决定抛开地球圈政府独自开发神秘星系，如果你是地球圈政府，你会怎么做？”
克莱德终于明白安德烈想说什么了，“为了不激怒我们和其他势力，地球圈政府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是的。”安德烈转身向办公桌走去，“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我们的舰队必须马上出发了。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克莱德，我需要在董事会上得到你的支持，否则，安东尼奥斯财团很可能会被彻底撕裂。”
“我知道了，”克莱德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轻松，他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接着，他叹了口气，“安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克莱德，”安德烈挥手关掉办公桌上的显示屏，“这意味着战争将继续。”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有。”安德烈走到舷窗前，望向窗外，“除非有人走第一步。”
“第一步？什么第一步？”
“退让的第一步。但没人敢冒这个险，地球圈不会，我们也不会。”
克莱德走后，安德烈在办公桌前坐下，将自己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陷入了沉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一直被那颗小小的玻璃生态球所吸引，他看着那两条小鱼在水草间不停地游动，不时触碰到透明无物的玻璃壁，然后轻盈地一甩尾巴转身游开。但不大一会儿，它们就会卷土重来，再次触碰到玻璃壁后，又会重复之前的举动。
安德烈不禁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些小小的生灵是否能真的意识到眼前的玻璃壁呢？它们是否知道自己被局限于一个小小的世界呢？
小鱼们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玻璃壁，安德烈胸中有些郁结，他站起身，离开办公桌，走到舷窗前。
此时，花园星已经转到了安东尼奥斯的另外一边，璀璨的银河像一道巨大的拱门横亘在在安德烈面前。
望着璀璨的银河，安德烈的心里感慨万千。早在地球时代时，人类就自诩为万物之灵。现如今，人类已经能够纵横星海，但人类真的就比那两条小鱼更自由吗？不，并不是这样，安德烈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在触碰无形的壁垒，没有人是真正自由的。想到这里，安德烈不禁有些羡慕那个在生态舱中工作的老园丁，他的世界虽然狭小，但却充满生机和自由。而安德烈自己，贵为安东尼奥斯财团的总裁，权势滔天，但却更像是一个举步维艰的囚徒。
安德烈不禁又想起安东，至少，他现在是自由的。
想起安东，安德烈心里的某个角落涌出一股暖意。安东和其他孩子都不太一样，大多数男孩儿们都热衷于各种战争游戏，但安德烈从未见过安东参与过。当其他孩子们都沉迷于全息模拟战舰作战游戏时，安东总是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读书。
安德烈倒也没有太在意，他以为安东对战争根本就不感兴趣。但很快，安德烈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偶尔有一次，安德烈惊奇地发现安东居然在读一本叫做《战争论》的地球古书。《战争论》是地球时代一个名叫克劳塞维茨的人写的书，这本书也是当年帝国圣凯旋军事学院的必读书目。但不管怎么样，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本书都还是过于艰深了。
“你能看懂这本书？”安德烈还是忍不住问道。
安东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有些地方还是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安德烈好奇心大起。
安东关掉阅读器，“这是本好书，爸爸，这本书里写的我都能看懂，但我不懂得是，为什么会有战争，这本书里可没有写。”
“为什么会有战争？”
“是的，”安东说，“爸爸，我们都是来自地球的人类，为什么还会不停地互相争斗呢？”
安德烈有些意外，这个问题看起来非常简单，但可能也是整个银河中最难回答的问题，古往今来，曾有无数智慧先贤都探寻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会问出这种问题，从那时起，安德烈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其实并不深。
“你呢？安东，你怎么想这个问题的？”安德烈温和地问道。
“我不知道，”安东摇摇头，“我看了一些历史书和资料，古代地球上的人们会为了争夺领土发动战争，后来，他们会因为意识形态不同互相争斗，当人类进入科技时代后，他们不再为领土发动战争，几乎所有的战争的本质都是为了争夺能源。”
“石油，”安德烈补充道，“他们在争夺石油。在可控核聚变技术没有突破之前，石油是人类最重要的能源之一。”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安东困惑地说，“可控核聚变技术出现后，人类就有了无穷无尽的能源，为什么还会出现战争呢？”
安东的疑问也是许多历史学家孜孜不倦想要寻求答案的疑问。安东说的没错，当人类还困在地球上的时候，因为领土和能源还要其他一些看起来根本就无关紧要的因素不断地争斗，肆无忌惮地发动战争。当化石能源已经被几乎消耗殆尽后，传统新能源比如太阳能、风能等都无法满足人类社会的能源需求，眼看就要陷入全面能源危机，但可控核聚变技术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困扰人类千百年的能源问题突然解决了，给人类社会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得到可控核聚变技术之后，人类就像一个突然得到阿里巴巴宝库钥匙的乞丐，突然被眼前堆积如山的财宝迷花了眼。那是21世纪末，人类社会已经困扰于能源问题许久，很多大型项目都无法实施。虽然人类在20世纪中叶就登上了月球，开始小规模地探索太阳系，但此后，太空探索一直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早就出现在预想中的月球和火星有人基地却一直没有出现。虽然当时的学者们认为有多种因素阻碍了人类进入太空时代，但毫无疑问，能源问题才是最本质的问题。
可控核聚变技术商用化，给人类社会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显而易见的是，可控核聚变技术出现之后，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冲突和矛盾都消失了。那个时代是人类历史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在这期间，人类开始重启太空计划，开始了对内太阳系的开发和探索，为后来的太空开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历史上，曾有许多名人认为划时代的技术能够终结战争。比如，曾经发明炸药的诺贝尔曾声称，他发明的炸药对世界和平的作用“超过一千个世界公约”。马克沁机枪的发明者也认为，他的发明将使“战争不可能发生。”而无线电的发明者古列尔莫·马可尼也宣称，“无线时代的到来将使战争变得不可能，因它会让战争显得很荒谬。”无独有偶，奥维尔·赖特认为，飞机的发明将“使战争不可能。”著名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则宣布，“潜艇可能会导致战争彻底消失，因为舰队会变得无用……战争将变得不可能。”
这种过度放大了技术为人类社会带来好处的观点从来都没有真正消亡过，尽管事实一次又一次用鲜血证明了这个观点的错误。可控核聚变技术出现后，当时有不少历史学家们纷纷乐观地认为，可控核聚变技术不仅让人类向前走了一大步，而且也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社会形态，永远消灭了战争。即使现在看来，那个时代都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要知道，人类自从有记载的历史以来的五千多年中，真正和平的时间只有区区109天。
但事与愿违，和历史上出现过的那些新技术一样，可控核聚变技术也并未改变人类好战的本性，更没有终结战争。可控核聚变给人类带来了六十年的和平，在2147年，战争就又一次爆发了。
进入太空中的人类依然没有停止战争，事实证明，不管是什么新技术，都无法阻止人类的战争。
想了一会儿，安德烈才对安东说道，“安东，在地球上，生活着数以亿万计的物种，这些物种之间会不断地竞争、为了争夺食物和领地互相杀戮，但地球上只有两种生物会大规模地组织起来对同类进行屠杀，你知道是哪两种生物吗？”
安东摇摇头。
“是黑猩猩和人类，”安德烈告诉安东，“而黑猩猩也是人类的近亲，有一位研究黑猩猩的科学家曾亲眼见证过两个黑猩猩群落之间为了争夺领地而持续长达数年的战争，直到其中一个群落被彻底灭绝后，战争才停止。”
安东显然被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爸爸，你是想说，战争就是人类的本性？”
这个结论太过残酷，尤其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
“是的，”安德烈点点头，“人类是一个非常好战的种族，战争的基因深深地印刻在我们每个人的血脉里，即使我们已经离开了地球，但战争却从未真正消亡过。如果你对地球时代的历史感兴趣，你会发现，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从有历史记载以来到今天，大大小小的战争就从未停歇过。而人类和黑猩猩大约是四百万年前才在进化之路上分道扬镳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人类的战争史可能已经持续了数百万年。”
安东顿时面色凝重，他显然还无法接受这个对他来说惊世骇俗的结论。
“真的吗？爸爸。”
“很可惜，是真的，”安德烈说，“如果你多读一些关于地球时代的历史书，你就会发现这一点。很多人认为，当今的人类和古地球时代的人类已经完全不同，但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古代的人类用长矛和刀剑作战，现在的人类驾驶着星际战舰在群星间作战，从本质上讲，并没有任何区别。如果非要说区别的话，那就是现代战争有了科技的加持，比以往更加残酷了。”
“爸爸，就没有办法让人类不要再打仗了吗？”安东问。
“会的，”安德烈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也许有一天，人类会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比战争更重要。”
年轻的时候，安德烈曾经坚信过这一点，广袤的银河系对于人类来说几乎是无限的。能源、资源、领土等等以往引发战争的导火索都已不复存在，人类迟早会彻底消灭战争。但如今，安德烈却开始有些迷茫了，难道战争真的是人类的本性，是这个种族的诅咒，自诞生以来就如影随形，永远无法摆脱？
想到这里，安德烈感觉肩头上的担子更沉重了，仿佛一步都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