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这时，安德烈才清楚地看到，甬道的墙壁从地板上竖直升起，然后在头顶弯曲闭合，形成一个半圆形穹顶。而甬道的墙壁是透明材质的，分隔出后面的空间，一种藤蔓类植物几乎爬满了整个甬道，宽大的叶片密密麻麻，几乎遮住了背后真正的墙壁。

尽管空间狭小，但生命力顽强的藤蔓琼结交错，几乎爬满了整个甬道的两壁和上方，一股澎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安德烈不禁停住了脚步。而且，那种奇怪的味道更浓烈了，乍一闻，似乎是什么腐烂的味道，但又不是臭味，还夹杂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说不上难闻，但也绝不好闻。

“这是常春藤，也是我种的第一种植物，”老人也停了下来，转头对安德烈说，“这种植物耐寒耐旱，不需要太多照料就能生长的很好。”

“常春藤？”

“是的，因为在一年四季里，常春藤总是会保持绿色，第一次见？进来吧，”老人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甬道，眼前陡然开阔，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甬道尽头赫然是一个环形的大厅。大厅周围的弧形墙壁上更是摆满了一个个透明的生态舱，里面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安德烈只觉得满眼都是绿色，苍绿、翠绿、墨绿、浅绿、深绿，到处都生机勃勃。而在大厅中央，竟赫然长着一棵大树，树干挺拔，枝叶繁茂。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安德烈怎么也不敢相信在这片荒凉的区域居然存在这么一个生命的乐园。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这棵大树的树干挺拔纤直，整体呈灰褐色，表面粗糙不平，依稀可见一圈圈的断层状痕迹。由下至上，树干逐渐变细，直到距离顶端不远处，树干才重新变成光滑的嫩绿色，在树干的顶端，数片椭圆形的叶子错落披散开来，就像一朵巨伞一般，仔细看去，每一片叶子都是由一条结实的中肋支撑，沿着中肋，又对称生长着无数狭长的子叶片，正是这些子叶片形成椭圆形的整体叶片。而在树冠在最顶部，有嫩绿色新生叶片正在生长，树冠整体在树干顶端散开，距离天窗已经不远。沿着天窗，有一圈环形的模拟自然光的灯，在灯光的照射下，大树的树叶显出翠绿的颜色。想必这就是安德烈在群星之塔上见到的那抹绿色了。

“这是棕榈树，”老人告诉安德烈，“这种树耐寒、皮实，对环境的要求不高，而且不占空间，不过，幼苗期的时候是最难培育的，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安德烈环顾四周，生态舱沿着墙壁几乎被摆满了。他数了数，大约有九层，每一层又被分割为大大小小的生态缸舱，长满了形态各异的植物。在最上层，是一圈装满水的生态缸舱，安德烈惊奇地看到其中还有不少色彩斑斓的鱼在游动。

接着，安德烈这才注意到，在他们进来的甬道对面，是另外一个甬道，左右两侧又有两条对称的甬道。四条甬道将这个生态舱分割成了同样大小的四个区域。而甬道的长度大约是三米左右，所以，这些生态舱远比外表看起来的要大。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

“正如你所见的，这是一个生态舱，”老人说，看到安德烈脸上的表情，老人笑了，“放心，这是合法的，这是生态建设部的实验项目，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不过，我怀疑那帮家伙已经把这个项目给忘了，已经很久没人来关心它了。”

“我明白了。”安德烈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这个实验项目应该是在上一任总裁在任期间审批的，不过，这种项目根本没资格上董事局，所以上任总裁大概率也不知道这个项目。而且，这种小项目多如牛毛，也不重要，长时间受到冷落或者遗忘也有可能。

“我这里从来没来过客人，”老人说，“你如果有兴趣，可以随便参观，不过，不要随便去碰那些叶子，我这会儿还有点事要忙。”

“好的，老人家，你忙着，我就随便看看。”安德烈说。

老人点点头，走向对面的甬道，不知道在忙碌什么。

安德烈环顾四周，每一层生态舱都长满了植物，显然，每一层生态舱的环境都不一样，有些植物很低矮，甚至趴伏在地面上生长，有些植物径直挺立，占据的空间较大，甚至还占据了多个上下层打通的生态舱，有些植物的叶片很宽大，有些植物的叶子呈细针状，还有些植物的叶子边缘长满了锯齿。当然，还有些植物根本就没有叶子，安德烈看到几个圆滚滚的肉球状植物，上面布满了尖刺。安德烈认出了几株植物，他在关于地球的视频和影像中见过一些植物，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真实鲜活的植物。

安德烈走到生态舱前，仔细观察。他注意到，这些生态舱的底部铺着一层深褐色的泥土，他终于知道那股奇异的味道是从何而来了。当安德烈凑近那些格子后，他发现那些泥土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那些植物就生长在泥土之上。安德烈不禁皱了皱眉，就任之初，他曾经去立体无人农场视察过，那些庄稼和蔬菜层层叠叠地生长在流淌着营养液的管子中，天花板上的人造光源能根据作物生长状态百分百模拟出所需光源，甚至精确到了光波的频率控制。农场里的温度、湿度和光照都受到计算机的自动控制，空中还飞舞着微型无人机，这些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无人机不仅负责照看作物，还承担着精确授粉的功能。那个农场整洁明亮，气味清新，而这儿却完全不同，安德烈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感觉。

不过，安德烈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植物生长在泥土之中。他接着观察，然后注意到更多细节，在每个生态舱的顶部都装着长条状的灯，可以为每个生态舱提供单独照明，此时，这些灯管正发出柔和的淡黄色光芒，照耀在那些植物的叶子上，显得颜色尤为鲜艳。在生态舱的顶部，还有一根有一排排微孔的管子横贯在生态舱顶部。

“那是浇灌喷管，”老人的声音在安德烈身后响起，“有时候需要模拟下雨和刮风，这些喷管能控制雨量和风力风向，另外，有时候还需要喷洒一些杀虫剂。”

安德烈转过身，看见老人的手中拿着几只小巧精致的毛刷，身边还有一个现在已经很罕见的三角扶梯，显然是他刚从对面的那个甬道里搬来的。

“杀虫剂？”安德烈似乎是第一次亲口说出这个词语，他疑惑地回头望了望那些绿色植物，“你是说，这里有虫子？”

“没错，”老人笑了，他走过来，靠近了生态舱，他伸出手指着安德烈面前的一株长着细长叶片的植物说，“其实这儿就有，仔细看，这里住着一些小甲虫，它们只在夜里才会出来活动，平时都会躲在叶片下面的土壤里面。”

这时，安德烈才意识到，那些柔和的灯光原来是模拟白天。他凑近身子，定睛望去，终于看出了一些端倪，这株植物根部的土壤上有一些非常细小的孔洞，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儿还有一些蜂类和蝇类，它们会在白天活动，如果你仔细找，还是能看到的，哦对了，还有瓢虫和一些体型很小的蛾类，不过它们都是很会隐藏的小家伙，”老人微笑道，“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的。”

“我知道了，”安德烈点点头，“这些虫子会吃掉植物，所以你需要用杀虫剂，对吗？可是，为什么不用更高效一些的方式呢？我记得自动农场里会用一种微型飞行机器人来杀虫。”

“不，你肯定记错了，自动农场其实是一个生产农产品的工厂，一个工厂的目的是最大化效率地生产产品，所以会采取最高效最精确的方式来催生农作物和蔬菜。工厂中控计算机随时根据植物的生长状态微调温度、湿度和特定频率的光照，任何可能会对植物生长或者产量造成影响的因素都被严格排除，更不可能有什么虫子，那些微型机器人可不是用来杀虫的，自动农场里不可能有昆虫，”老人微微摇头，他的目光在排列整齐的生态舱上扫过，安德烈注意到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之情，“不过，这里不同，这是个完整的自循环生态系统，总共有九十二种植物，其中有十三种水生植物，其他七十九种陆生植物中有三十六种是雌雄同蕊自体授粉的，剩下的四十三种就需要异花授粉了。而且，每一种植物的授粉方式都不一样，有风媒，虫媒等类型，依靠风来授粉的还好说，我安装了环形通风系统，只要打开，就会有模仿风的气流出现，完成授粉。但那些必须依靠虫媒的植物就麻烦了，而且，对应不同的植物，授粉的昆虫也不一样，比如这个——”老人指了指安德烈面前的一株有着椭圆形外形和紫色脉络叶片的植物，“这是紫花苜蓿，在地球上很常见的一种植物，蜂类和一些蝇类都可以给它授粉，不过效率最高的还是切叶蜂，可惜我一直没搞到，所以只能用木蜂和瓢虫来代替。”他又指着紫花苜蓿旁边的一株植物，这株植物有着细长的叶片，“你看，这是兰花，它就娇贵很多，只能依靠夜间的飞蛾进行授粉，蜜蜂什么的都不行……这个生态舱里总共有二十多种能授粉的昆虫，但有些昆虫的繁衍速度会太快，会破坏生态平衡，所以我不得不使用杀虫剂。不过还是不够，”老人有些吃力地搬过扶梯，爬上去，然后用手中的小刷子开始轻柔地刷一个圆球状植物的花，“这是一种原产地球南美洲的仙人掌，这种仙人掌非常特殊，它们不能依靠昆虫完成授粉，只有一种小型蝙蝠能帮它们完成授粉，所以它们的花都是在夜间才开放的。但我不可能找到那种蝙蝠，所以只能进行人工授粉。哦，对了，还有一些植物需要蜂鸟来授粉，你知道蜂鸟吧，它们就像蜜蜂一样大，是地球上最小的鸟类，它们有非常细长的喙，有些品类的蜂鸟的喙比它们的身体还长，它们能悬停在空中，用细长的喙去吸食花蜜，它们的翅膀和羽毛上会沾上花粉，帮助植物完成授粉，但我也不可能找到蜂鸟。”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那些微型机器人完全可以代替昆虫进行授粉吧？你为什么不用微型机器人呢？”安德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这时才意识到这里实在是有些闷热。

“我说了，这不是一个工厂，”老人小心翼翼地将沾满花粉的毛刷拿起，然后给隔壁格子里的仙人掌的花上轻柔涂抹，“这是一个生态舱，这些昆虫的确会以植物的叶片为食，但它们也会帮助植物进行授粉，在这儿，昆虫和植物是互惠互利的，它们是合作关系。”

“合作？”

“是的，合作，”老人已经干完了手头的工作，他收起毛刷，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顺着楼梯重新回到地面，“一个真正成熟的生态系统里的所有物种都是互惠互利的，植物为昆虫提供食物，换取昆虫帮助授粉，为了吸引昆虫帮助授粉，植物才会开出色彩鲜艳的花朵，分泌出能散发出香味的化学物质，所以我们才能欣赏到美丽芬芳的花朵。”然后，老人转身看向安德烈，微微一笑，“而且，在‘真正的’大自然里，也不会有什么微型机器人，不是吗？”

“我明白了，”安德烈点点头，“你是想创造一个真正的自然生态系统。”他突然猜到这个老人的身份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一定是嘉兰诺德家族的人吧？”

嘉兰诺德家族是一个还在神圣群星帝国时期就追随安东尼奥斯财团的家族，这个家族在生物学研究上颇有造诣，在植物栽培上也极具天赋，这个家族的家族成员曾经担任过皇家的御用园艺师。当安东尼奥斯财团来到花园星系时，嘉兰诺德家族也追随而来。安德烈知道这个家族绝非真的对安东尼奥斯财团忠心耿耿，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花园星。这个家族的梦想就是能够参与到改造花园星的工程中去，将花园星改造成第二个地球。当时，改造花园星的确是安东尼奥斯财团的目标之一，安东尼奥斯财团的口号是要将花园星系打造成第二个太阳系。但事与愿违，花园星战役之后，安东尼奥斯财团也实力大损，急于休养生息，而行星改造要耗费巨量资源，所以对花园星的改造计划就暂时搁置了。这些年来，虽然安东尼奥斯财团已经恢复过来，但反对行星改造计划的力量也占据了上风。所以，花园星改造计划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实施过。想到这里，安德烈顿时对眼前的老人有了一丝歉意。

老人笑了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指了指生态舱，对安德烈说，“单独种一两棵植物并不难，但是想要创造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哦？”安德烈顿时来了兴趣，“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环视四周，“我的意思是，如果种一棵植物不难，那种十颗、一百棵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可不是简单的加法，”老人摇摇头，“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需要形成完美的自循环，只要持续有外部能量输入，就能一直保持下去，你跟我来。”

说完，老人就向刚才他进去的那条甬道走去，安德烈好奇地跟在后面。这条甬道并不长，更像是一个长形的房间。两边的墙壁上也有许多格子，但大部分格子里都是空的，只有褐色的泥土。

“这些都是没活下来的植物，我把这些格子都搬到了这儿，”老人边走边说，“每一种植物对光照和水分的需求都不一样，当然，我也是没太多经验——等等，你瞧这个。”

老人从一个格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玻璃球递给安德烈。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接过玻璃球，只见玻璃球的直径大约只有他的手掌大，他用一只手就能轻易将玻璃球握在手中。玻璃球里一大半都是水，水面上居然还悬浮着一个小小的岛屿，岛屿的另一侧显然是固定在玻璃壁上的，小岛上生长着绿色的苔藓，还有一些安德烈叫不出名字的小植物。而水中则有绿色的水藻，甚至还有几条银色的小鱼，在灯光的照射下，这个小小的玻璃球里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是生态球，它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老人说，“只要有光，水藻就能进行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产生氧气，鱼和虾呼吸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这水里还有很多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它们会以水藻为食，然后虾米和小鱼又以浮游生物为食。这些生物的排泄物又能成为水藻生长的肥料，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

“你是说，这个玻璃球……一直就是封闭的？”安德烈惊奇地问。

“是的，”老人点点头，“这也是我做的一个实验，在电脑里倒是成功了，计算机可以很轻易地模拟这个玻璃球的数据，加快时间流速，一直能运行几十年都不是问题，但是在现实中按照同样参数配比设计的生态球，恐怕支撑不了那么久。”

安德烈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精致而脆弱的玻璃球，仅仅有几毫米长的小鱼和小虾在水藻间甩弄着尾巴，偶尔撞到透明的玻璃墙壁后就会迅速转头挪开。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个巴掌大的小玻璃球里竟然有整整一个世界。

“不要拿太久。”老人提醒道。

“什么？”安德烈不解。

“你的手不要拿它太久，你的体温会让玻璃球升温，会对里面的循环系统造成影响，”老人说，“它的自我调节能力非常差，因为它太小了，一点点外来的搅动都可能破坏它的平衡。”

安德烈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了，他急忙将玻璃球双手递还给老人，生怕这个小小的世界会毁在自己手里。老人却笑了笑，没有去接，反而转身又从身后的格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架子递给他，“可以放在这上面，就没问题了。”

“不，”安德烈没有去接那个架子，“把它放回去吧。”

但老人却微微一笑，“不，留着它吧，你是第一个来这儿的客人，就把它当成一件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