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一个全息光影闪烁了几下，出现在光柱之外的阴影里。影像逐渐清晰，那是一个仅仅通过外表看不太出年龄的男人，他身穿一身贴身的圆领制服，面容坚毅，下巴宽阔，正是太阳系-比邻星联盟现任轮值主席岳文峰。岳文峰目光明亮，脸颊上还残留着没有刮干净的胡茬，几乎没有皱纹，一头干练的短发，鬓角却又有一丝花白，看见安德烈，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声音浑厚洪亮，充满磁性和力量，“向您致敬，我是太阳系-比邻星联盟现任轮值主席岳文峰，很高兴能和您通话，尊敬的安东尼奥斯执行总裁安德烈先生。”

“我是安德烈·弗朗切斯科·古斯塔夫，也很高兴见到您，尊敬的岳主席。”安德烈朝对方点头示意，他面色冷峻，“我想您应该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吧。”

“是的，我知道，”岳文峰目光坦然，这位手握太阳系-比邻星联盟最高权力的男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联盟舰队正在穿越星门进入荒芜星系。”

“那么，我需要得到一个官方的解释。”

“在联盟发给贵方的第一封照会中，我们就已经解释过了，”光影中的男人说，“联盟希望和贵财团携手合作，一起对X星系进行探索。”

“但我们没有同意。”

“你们也没有拒绝，不是吗？”岳主席笑了笑，“安德烈先生，在地球的某些文化里，有时候，沉默意味着默认。”

“你们这样做，是非常冒险的行为，”安德烈肃然道，“我现在随时都可以下达开火的命令，将你们的舰队歼灭在星门之外。”

出乎意料的是，岳文峰点点头，目光依旧坦然，“是的，您的确可以这么做，即使联盟舰队完全通过了星门，想要形成作战能力，也需要重新编队，调整作战队形，在此期间，联盟舰队几乎等于毫无防备，安东尼奥斯舰队随时可以以逸待劳，以极小的代价全歼联盟舰队，但您不会那么做的。”

安德烈皱起眉，一时间摸不清楚对方的意图。

“这是一个量子加密通信链路，”岳文峰接着说，“安德烈先生，”这也是他第一次对安德烈直呼其名，“我想跟您进行一些私人谈话，请放心，这些谈话不可能被泄露出去。”

安德烈不知道对方卖的什么关子，从耳机里传来的人工智能助理的声音也确认了这件事，他谨慎地点点头。

“放松些，我的朋友，给你讲一个古老的笑话吧，一位历史学家和一位政治家还有一位科学家在一起吃饭。吃饱喝足之后，历史学家端起红酒杯，对另外两位说，人类历史的轨迹是螺旋上升的。‘当然，’科学家点点头，同时斜睨了政治家一眼，说道，‘我们负责上升。’政治家慢条斯理地用洁白的餐巾擦了擦手上的番茄酱，然后点燃了一根雪茄，说道：‘当然了，是这样的，我们负责螺旋。’”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安德烈没有笑。

岳文峰笑了笑，继续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以后会当一个政治家，因为我的家族世代从政，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地球时代。从小，我的父亲就教育我，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就必须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他耸耸肩，脸上无奈的表情转瞬即逝，“我做到了，我学会了如何像一个政治家一样说话和走路，我学会了戴上政治家的面具，却逐渐忘了面具下真实的自己。安德烈，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这种类似的感觉，不同的政治家对刚才那个笑话的反应是不同的，有些人认为被冒犯了，但在我看来，那个笑话其实是对政治家最好的褒奖，事实上，政治家们还有可能让人类历史直坠深渊。”

他严肃起来，“而且，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伟大的拉格朗日网络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巅峰，我们的脚步遍布群星，人类的版图从未如此辽阔，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开拓者在向未知的星系前进——但政治家们毁掉了这一切，肮脏的政治摧毁的不仅仅是神圣群星帝国，还摧毁了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我们已经因为贪婪和欲望摧毁了伟大的拉格朗日网络，难道我们还要因为继续争斗而继续沉沦在黑暗之中吗？战争已经摧毁了拉格朗日网络，但我们现在还有修复它的希望，如果战火重燃，银河将真正破碎，珍贵的技术将遗失，人类将彻底散落在星海中，没有再复苏的希望。安德烈，我们不能再继续战争了，太阳系-比邻星联盟和安东尼奥斯是足以左右整个人类世界的力量，只要我们达成合作，就能平息战争，开启一个新时代。”

安德烈露出今晚的第一丝微笑，“听起来很合理，不过，我现在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正在像一个政治家一样说话呢？”

岳文峰对安德烈的反应并不吃惊，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在这个时代，开诚布公已经成为了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品质，但不应该是这样。安德烈，总裁先生，我们可以做到的，我们可以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将来的历史学家在书写历史的时候，至少不会把我们归类为负责螺旋的政治家。”

“我明白了，”安德烈点点头，“岳文峰主席，我想，您一定有一个高明的智囊团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已经向全银河广播了安东尼奥斯财团答应了和联盟合作的消息，如果安东尼奥斯开火攻击，就会成为全银河的公敌。”

“是的，”岳文峰点点头，“在远古时代，曾经有无数的开拓者前仆后继去探索未知的星系，正是因为有这些无畏的开拓者，我们才拥有了伟大的拉格朗日网络。新的组织成立后，我们将开启新的开拓者计划，重启开拓使命，我们要停止自我毁灭，重新缝补破碎的银河，战争是愚蠢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只要人类通力合作，能创造无价的财富，而战争只会带来毁灭和生命的消逝。拉格朗日网络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最珍贵的礼物，我们已经浪费了一次，不要再继续浪费下去。”

停顿了一下，岳文峰诚恳地说，“安德烈总裁，让我们停止互相猜忌，开始合作吧。在这个严酷的宇宙中，只有通力合作，人类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否则，还会有更多的星门被损毁，最终，人类将分散在相距数千数万光年的孤岛星系中，再也无法联系。今天，许多伟大的技术已经失落了，一旦人类失去了建造星门的技术，就永远不能再建造新的星门，而现存的星门也会逐渐老化，衰落，曙光可能永远无法到来，相反，等待在人类前方的更可能是无尽的黑暗。

“很精彩的演说，但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安德烈说，“我怎么才能相信您呢？我怎么知道您现在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呢？等您的舰队集结完毕，就会立即向安东尼奥斯发动进攻。毕竟，没人不想得到X星系，不是吗？”

“安德烈先生，我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您认为，星海中最珍贵的是什么？”

“当然是技术黑箱。”安德烈不假思索地说。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和显而易见的答案，面对X星系可能存在的旧帝国遗产技术黑箱，任何一个势力都不会无动于衷。

“不，我不这么认为，技术黑箱固然珍贵，但技术总归是人发展出来的，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们总能发展出新的可替代技术，”岳文峰严肃地说，“星海中最珍贵的是信任，漫长的战争已经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当然，这不能怪您，在这场战争中，我们见到了太多了背叛，今天并肩作战的战友，明天就可能成为战场上的敌人。今天刚签订了盟约的势力，明天就调转炮口朝你发起进攻。星海中充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人自危，除了自己，我们不相信任何人。似乎我们都忘记了，我们来自于同一个母星，不管人类走到哪里，我们都是同一棵大树上的树叶，我们的根系原本就紧紧相连。”

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烈突然想到了老园丁提到过的露卡，他下意识地朝老园丁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老人正凝神听着他们的谈话，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如果我们丢失了技术，我们会失去现在，但如果我们丢失了信任，我们会失去整个未来。安德烈先生，我现在以联盟主席的身份正式向您发出第一份邀请，来未央城吧，我们一起携手合作，建立一个全新的组织。这个组织的使命将是彻底结束战争，重启伟大的拉格朗日网络。所有加入组织的势力都将共享星门，我们会制定一个全新的公约，制定新的规则，我们将重启开拓者计划，就像我们的先辈做过的那样，我们将重建伟大的拉格朗日网络。”

“总要有人走出第一步，”沉思良久，安德烈才说，“信任是双向的，但总要有人走出第一步。”

“是的，就让我们来走第一步吧，”岳文峰点点头，“只要安东尼奥斯和太阳系-比邻星联盟达成合作，其他势力就会跟随。”

安德烈默然不语，片刻后，他才说，“那么，我们两个，谁走第一步呢？”

“对不起，”老园丁突然举起手向安德烈示意，态度不卑不亢，“安德烈，我能说一句话吗？”

安德烈点点头。

老人走了过来，走进投影区域，他朝岳文峰点点头，“主席先生，你好。”

岳文峰吃了一惊，他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安德烈，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请问这是？”这时，他似乎才注意到安德烈周围的环境，脸上的困惑更深了。

“不必担心，主席先生，您看到了，我只是一个在衰败花园里工作的老园丁而已。”老人笑了笑。

这句话显然触动了岳文峰，他点点头，“老人家，其实我们都是。”

“您能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老人说，他转向安德烈，“安德烈，其实联盟已经走出了第一步。”

“什么？”安德烈问。

“一般来说，当两只战斗力最强且势均力敌的猛兽在原野上相遇的时候，它们会有两个选择，交战或者远远地避开对方。因为原野上充满了各种杀机，这两只猛兽都心知肚明，它们如果选择了战斗，一旦受伤，就会迅速被其他的兽群吞噬。所以，如果安东尼奥斯舰队真的开火了，安东尼奥斯就会成为银河唯一的新霸主，而其他的势力都会对元气大伤的联盟发动攻击。”停顿了一下，老人继续说，“而这两只猛兽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合作。但是如你们所说，合作的第一步很重要也很危险。这两只猛兽互不信任对方，谁也不敢将后背暴露给对方，它们没有办法确认对方递过来的橄榄枝是否值得信任。简单来说，它们陷入了一个无法破解的猜疑链，想要解开这个猜疑链其实很简单——也是完全违反原野规则的行为，向对方露出柔软的腹部。而这，就是联盟现在正在做的。”

“是的，”岳文峰朝老人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接着他继续转向安德烈，“安德烈先生，这位老人说的没错，联盟正在向安东尼奥斯展示柔软的腹部，如果我们这次能联手起来打造合作的基础，其他心怀疑虑的势力和组织都会追随，我们将为这片黑暗的原野带来光明和和平。”他笑了笑，“安德烈，我很羡慕你，你现在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你今天的选择，将永远被历史所铭记。”

“这仍可能是一个圈套，”安德烈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你们有可能已经和其他势力达成了秘密协议。”

“请你相信我，安德烈。”岳文峰诚恳地说。

“其实已经有人这么做过了。”老园丁突然说。

“什么？”银河系中两位最有权力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老人。

“已经有人做过选择了，”老人说，“安德烈，你还记得花园星战役吗？”

“当然。”

“那你知道在战场的最后发生了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安德烈说，“巴努斯元帅想要摧毁星门，帕尔默将军阻止了他。”

“历史的确是如此记载的，但这不完全是事实，”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巴努斯元帅的确接到了一旦战事不利，就摧毁星门的最后命令。帝国统帅部认为，即使帝国舰队全军覆没，只要摧毁了花园星门，将安东尼奥斯财团彻底困死在花园星系，就是胜利。在战场的最后一刻，帕尔默试图劝说巴努斯元帅解除武装，但巴努斯元帅却下令对聚能武器进行充能，所以帕尔默不得不下令摧毁了巴努斯元帅的旗舰。但没人想过，巴努斯元帅难道会不知道聚能炮的充能波动会被安东尼奥斯舰队探测到吗？他知道的，他知道旗舰会在聚能炮充能完毕之前就被摧毁，但他依然那么做了。”

“因为他输了。”安德烈冷冷地说。

“不，他没输，”老人摇摇头，“他还有一个办法能摧毁星门，而帕尔默将军是无法阻止他的。”

安德烈的脸瞬间白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失声喊道，“拉格朗日在上，曲率引擎？”

老人点点头，“是的，曲率引擎。”

安德烈的心中仿佛泛起了惊涛骇浪，是的，答案显而易见，但所有人都故意或者刻意忽略了。如果巴努斯元帅的旗舰开启曲率引擎径直撞向星门，曲率引发的空间扭曲很可能会和空间种子引发的空间扭曲相互作用，形成空间塌陷。在一篇早期的关于曲率引擎的论文中，一位著名科学家曾提出过这种风险，所以，在宇宙航行中也形成了一条铁律，舰队是不可以在星门附近开启曲率航行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巴努斯元帅不仅仅是一个军人，他还是一个目光长远的智者。他已经知道，自从皇帝被刺杀的那一刻起，帝国就已经滑向了崩溃的深渊。战后，能重启人类文明的希望就在安东尼奥斯和太阳系-比邻星联盟这些体系保存比较完好的势力身上。所以，元帅做出了选择，他没有摧毁星门，而军人的荣誉感也不允许他放下武器，所以他选择了为帝国殉葬。”老人说道，“如果没有巴努斯元帅的那个决定，就不会有安东尼奥斯的今天，而世人也不可能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他的功绩与世长存。”岳文峰轻声念诵了一句来自地球的古老诗句。

沉默笼罩了光影中的三人，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间飞舞，就像是无数殒身星空的幽灵。在这一刻，安德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群星就是无数殒命星空的战士们的目光，他们在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时光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历史对这一刻的记载是不同的，有的人说，安德烈沉默了十分钟之久，还有人说，他马上就做出了决定，但结果是一定的。

安德烈打破了沉默，他转头看着岳文峰，说，“主席先生，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了初步意向，我不会下令舰队开火的。”顿了顿，他又说，“我听说未央城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谢谢你，安德烈总裁，未央城还有好客的人民。”岳文峰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放松的笑容，“我想，我们都要忙起来了，我想，我们有很多细节需要讨论。”

光影中的男人消失了，安德烈望向老园丁，他很想询问这个老人的真实身份，但他此时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老人家，谢谢你，我会让这里恢复原状，”安德烈走上前，握住老人粗糙的手，“不仅如此，我还会批复莫利安的提案，我将把南十字广场建成一个真正的生态区，孩子们需要看到一些真正的绿色了。”

“好，很好。”老人满是皱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他松开安德烈的手，转身指着身后的一个格子说，“你瞧，生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坚韧，希望还在。”

安德烈定睛望去，只见一株嫩绿色的嫩芽正在破土而出。不知道为什么，凝视着这株刚刚破土的绿芽，安德烈的眼眶有些湿润。此时，他毫不怀疑，这株新生的嫩苗是钢铁的安东塔斯城中最脆弱的生命，但此时，它就是安东塔斯城的中心，光芒万丈。

“对了，我还收获了一些种子，”老人指了指脚下的几个箱子，“我想，将来总用得上的。”

“一定会的，”安德烈庄重地点点头，“我们播撒的不是种子，我们播撒的是未来的希望。总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在长满鲜花的原野上奔跑，他们会手牵手在蔚蓝的天空下欢笑。

“会的，当然，会有这么一天的。”老人说。

“对了，请问您叫什么名字？”走到门口，安德烈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回头问道。

他看到老人站在金色的光柱间，浑身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辉，一头银发在熊熊燃烧，老人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满脸的皱纹也仿佛都舒展开了，“名字不重要，你看到了，安德烈总裁阁下，我只是一个喜欢照料植物的老园丁。”

那是安德烈最后一次见到老园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