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在那种吵吵闹闹的环境中，安德烈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决定。

他拒绝了其他人随行，一个人走出群星之塔，望着空旷的星空和空****的广场。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烈反而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一个笑话。

据说，最后一任群星帝国皇帝维克多·楚登基后，负责皇帝安全的宫廷禁卫军队长查尔斯——不，也许不叫这个名字，不过这不重要——总之，查尔斯听到一些关于皇帝的不利传言。他一直忧心忡忡，担心会有人刺杀皇帝，为此吃不好、睡不着，久而久之，瘦了一大圈。当维克多皇帝陛下真的被刺杀了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查尔斯终于松了一口气，欣慰地说：“拉格朗日在上，总算结束了。”

这个笑话的真实性早已无从证实，但安德烈现在非常理解那个倒霉的队长查尔斯的心情。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心情反而会放松下来。

不知不觉，安德烈又来到了那个生态舱，仿佛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着他来到了这里。

安德烈习惯性抬起手准备敲门，但他马上发现不对劲，门没有关，还露出一道缝隙，他仔细一看，原来门是虚掩的。

安德烈有些诧异，他知道，为了保证生态舱内部不被外界的空气污染，生态舱是密闭的，舱内的气压略高于外界。而且，那个老园丁行事一向细微谨慎，比如，他甚至能注意到一株角落里的植物的叶片上有不正常的黑斑，他绝不可能犯忘记关门这种错误。

安德烈的心悬了起来，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有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也没有了生命特有的气味和泥土的芬芳，相反，空气中有一种隐隐的腐败气息。装在门廊上方的感应灯感应到了安德烈的到来，亮了起来。安德烈看到环绕玻璃通道的常青藤似乎还和以前一样，但他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那些原本宽大舒展的叶片已经有些萎缩，反而显得绿色变得更深了。

安德烈接着向前走去，腐烂的气息更重了，大厅正中的那棵棕榈树的树冠也耷拉下来，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德烈皱起眉，距离他上次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星期，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周围那些格子生态舱里的植物情况也不太好，大多数植物都耷拉着叶片，还有些植物趴伏在地面上，叶片萎缩起来，变成枯黄色，显然已经失去了生机。

安德烈不禁想起那个小玻璃球，和那个小小的世界一样，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也正在走向死亡。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自从发现这个生态舱之后，这些天来，安德烈在内心深处已经把这个地方当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在这片生命的绿洲中，安德烈感受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感受到的东西，一些能让他宁静下来的东西。

他环视四周，现在安东塔斯城已经转出了阴影区，金色的光芒从生态舱穹顶透射进来，形成一道倾斜的金色光柱，给这个小小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金色。这里从未这么明亮过，但也从未如此衰败过。安德烈的心里一片失落，他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些原本生机勃勃的植物，心中满是痛惜。

就在这时，安德烈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迅速转头望去，只见老园丁正颤巍巍地从他身后的那条甬道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铁桶，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支小巧的刷子。看见安德烈，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你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安德烈却笑不出来，他问道，“我是说，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老人把铁桶小心地放在地板上，“因为实验项目被中止了，他们已经切断了能源系统，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很冷。”

“中止了？谁中止的？”

老人摇摇头，“这个试验项目本身是为了建设南十字广场生态区而进行的先导试验，听说那个提案一直没有获得通过，不过，”老人苦笑了一下，“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南十字广场是整个安东塔斯城黄金地带中的黄金地带，谁不想把总部建在距离群星之塔更近的地方。生态建设部的莫利安部长一直坚持递交那个提案，一直也没得到批准，不过，现在大概更没人理会那个提案了。”

安德烈顿时有些困窘，的确，自从X星系事件爆发以来，莫利安那个提案的优先级早就被排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略一思索，安德烈就知道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能源问题的话，根本不必关闭这个小小的生态舱。这些天，安德烈对这个小小的生态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它耗费的能量其实根本就不多。恐怕，这个生态舱被关闭的政治因素更多一些。

“生态建设部的那个提案，我听说过，”安德烈慢慢说，“莫利安希望将整个南十字广场建造成一个类似于地球原生态的公园，还要建造穹顶。”

“是的，因为我们想让民众重新感受真正的地球生态，所以会在那个公园里模拟真正的天气，”老人点点头，“生态建设部开发的天气控制技术能模拟很多种天气，但缺点是只能在有穹顶的封闭区域内安装，否则效果会不太好。对了，上次你已经见过了，这里安装了天气控制器的微型版本，实验效果很成功，只是可惜，天气控制器可能永远都用不上了。”

“不一定，”安德烈心里微微一动，他安慰道，“如果安东尼奥斯将来开发花园星的话，这种技术非常有用。”

“开发花园星？”老人笑了笑，“恐怕永远都不可能了。”

“为什么？”安德烈有些疑惑，“我知道，开发花园星的难度和所需的时间都超出了原本的预计。我看过一份旧帝国早期的花园星开发评估报告，那份报告里详细给出了开发花园星需要进行的工程阶段，根据最乐观的估计，想要将花园星改造成人类不需要戴着呼吸面罩就能踏足的行星，时间可能长达四千年到一万年不等，即使按照最乐观的四千年来看，这个时间也已经远超人类真正进入太空的时间长度了。我想，这才是帝国搁置了花园星开发计划的原因，但从技术上来说，开发花园星是没有问题的。”

“我从来没说是技术的问题，”老人摇摇头，“但只是技术的话，也未必有那么乐观。”他指了指那些正在死去的生态舱格子，“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安德烈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是的，他看到了那些平时会躲起来的小飞虫，那些渺小的生灵们正在空中飞舞，在金色的阳光和阴影中不断上下翻腾，就像是上古的幽灵，在哀悼这个正在死去的世界。

“你以为这就是你看到的全部了吗？这些植物，还有那些小飞虫？”

安德烈有些困惑，但他还是点点头。

“你看到的不是全部，其实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的要复杂上百倍，”老人走到一个格子前，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从死去的植物根部抓起一把褐色的泥土，捧在手里给安德烈看，“你看，这是什么？”

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让安德烈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小心地说，“这是土？”

“准确地说，这些是人造土壤，”老人低下头，眼中流露出怜爱的目光，“生态建设部花了很大力气才研发成功这些人造土壤，具体细节就不多说了，总之，这些土壤是选用了一种很特殊的小行星粉末研制而成的。在这个生态圈里，最难的部分是培育菌群，这些土壤，每一克里面都有数十亿个细菌，没有菌群，这些植物是不可能在土壤里生长的。所以，你看，生命之间的合作远比普通人想象的还要紧密。”

顿了顿，他才继续说下去，“其实，花园星也是一样，花园星本身存在本土生态系统，花园星的土壤里也有自己的菌群，这些菌群是很难被消灭的。我们这些外来人想要改造花园星，不如说是想要融入这个生态系统，而且有可能我们永远都做不到。但这些都是技术问题，我相信未来的人们会掌握更先进的行星改造技术，但真正阻止我们改造花园星的并不是技术，而是——”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安德烈。

“你是说——人心？”安德烈若有所思。

“没错。”老人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说？”

“古地球上曾经有一位名叫纪伯伦的哲学家，他说过一句话：‘我们已经走得太久，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这句话放在今天依然适用，人类已经离开地球进入群星三千多年了，我们早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老人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捧着的土放回那个格子，仿佛生长在那些土壤上的植物还活着，“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三千年来，群星中的人类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异化，我们恐惧引力井，恐惧生活在大地上，我们完全脱离了地球生态圈，我们忘记了自己来自于哪里，这才是莫利安部长的那份提案被拒绝的真正原因。骄傲和自大异化了我们，我们虽然在科技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在精神上却不比三千年前的祖先更先进，所以才会进行无休止的战争，战争摧毁了神圣群星帝国，摧毁了黄金时代，摧毁了一切。我们都忘了一点，我们取得的所有这些成就，都是基于伟大的拉格朗日网络，但我们甚至还没有研究清楚拉格朗日网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人摇摇头，“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贸然得到如此珍贵的拉格朗日网络，对人类来说，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它让我们走向了星空，也让我们迷失了自己，走向了黑暗和异化的一面——我们的贪婪和欲望让我们毁掉了拉格朗日网络。所以，莫利安部长的那个提案根本就引不起公众的兴趣，至于开发花园星，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

“老先生，你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园丁吗？”安德烈问道。

老人摊开双手，安德烈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双手上布满了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劳作造成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成为园丁，我们可以为我们的孩子和人类的未来播撒下希望的种子。”

这时，安德烈的随身通话器响了，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是地球圈政府最高首脑岳文峰，看来通信中心已经搭建好了直接通信链路。

安德烈望了老人一眼，犹豫了一下，然后接通了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