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颂鹤·残念8(谭以牧作品)

张颂鹤又神经质地将香料与食谱收进柜子里。他为如何处理自己的财富而发愁。他需要将自己的财富全部送人,才能安静地死去。

想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回柜子里。他需要离开这里了。

张颂鹤端着空碗下楼。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见他来了,孙子连忙将盘子里的肉都往老妪的碗里送。老妪一时受宠若惊,抬头看见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那个,”张颂鹤把碗放在一边,“我是来还碗的,醪糟很好吃,谢谢。”

“小哥儿喜欢就成。”老妪一副卑微的欢喜模样。

张颂鹤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想告诉他们自己要退房,处理完遗产后就自我了结了,可是他开不了口。他说完“谢谢”二字就哑巴了,讪讪地上楼。

夜色已深,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只黑猫猛然尖叫一声,从屋顶掠过,惊得张颂鹤从**爬起来。他独对着黑漆漆的屋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已经不能忍受孤寂的感觉了,他蓦然觉得一股股沉闷的气氛从横梁压下来,压得他无法喘息。想想又有什么好处理的呢,不过是死而已,用绳子一吊就解决了。

张颂鹤已经完全不想跟谁做交代了,他爬下床,翻箱倒柜,始终没有翻出什么绳子。他干脆将自己的袜子一节一节地连接起来,做成绳子,甩上横梁。

他将自己的脑袋套进绳套里,闭上眼睛,准备蹬开脚下的凳子。

那一刻,他只觉满足,心情愉悦,因为终于可以结束自己漫长且无趣的人生了。也许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正是一个人最厌世的时候。

他刚发力,便听院子里传来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夜已经深了,还有人在院中捣衣。他又蹬了蹬腿,对那咳嗽声不予理会。

可是那咳嗽声十分刺耳,仿佛主人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起咳出去。张颂鹤百爪挠心,他不能对一个垂死的老妪无动于衷,因为她比自己可怜得多,他恰好有能力帮助她。

张颂鹤把绳套取下,披了外衣推门而出。

暗夜的风呼呼地拍打在张颂鹤脸上,他的头一下子就冻木了。他披上斗篷,系好绳子,点燃灯笼,缓步下楼。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在水井边,老妪的手反复浸在浮着冰块的水中,然后将衣衫放到木板上捶打揉搓。

张颂鹤记得,她的手早已生了不少冻疮,不知道这带血的衣衫,孙子孙媳穿得可还舒坦。

“婆婆。”张颂鹤唤她。

老妪抬起脸:“小哥儿?咳咳咳。”话没说完,她就连声咳嗽起来。

张颂鹤道:“天气那么冷,夜色也深了,你怎么不回屋歇着,却在这里洗衣裳?”

老妪尴尬地笑了笑:“收工晚,洗得自然也晚了。不碍事不碍事,老婆子已经习惯了。”说完,她又咳嗽了一阵。

张颂鹤上下打量她,枯瘦的身材依然穿着浸着寒霜的薄袄,裂了无数口子的手都流血了,但她的手应该冻麻木了,失去了对痛的感觉。

她又要将那烂手伸进冰水中取衣,张颂鹤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将她拽到身边,完全没有体恤老人家筋骨不强健的意思。

“小、小哥儿……”老妪吓得脸上的肉都抖了三抖。

“被欺负了却没有还手的勇气,只会一直被欺负。我一点也不同情你。”可是他眼里容不下沙子,她总是故意装可怜,仿佛知道他不会无动于衷一样。

老妪睁大混浊的眼睛看着他。她是白活了一辈子,自暴自弃罢了。好像从出生到现在,她就泡在苦日子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享受。

张颂鹤气得牙痒痒,可是他不能将自己的钱交给老妪,以她的性情,只会把钱交给孙子孙媳。

老妪吓得不敢说话,只是哭。她的脸皱得如吃了一颗酸枣,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张颂鹤不忿,大声地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就去找那两个呼呼大睡的家伙,让他们来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

“不要,不——”老妪几乎要跪下来求他。

张颂鹤无动于衷。他已经懒得问老妪为什么,想来她是不会回答自己的。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只会本能地抵触他打破她的现状。

张颂鹤甩开她去了里屋。

上梁不正下梁歪,张颂鹤为那睡得香甜的小孩子感到悲哀,拿起旁边的扁担往**一抽,两个拥抱着扭在一起的人顷刻间醒了,孙媳怒道:“谁?谁打老娘!”

张颂鹤吹亮蜡烛,冷笑。

夫妻俩一时疑惑,房客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孙子躲在孙媳身后,一直以来他都惧内,胆子也不如妻子大。

妻子自是大胆,看见扁担立刻骂骂咧咧地道:“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抽什么风?”

“我看是打轻了。”张颂鹤又是一扁担下去,夫妻二人算是彻底清醒了。孙媳掀开被子,露出一身肥膘,上前就要跟张颂鹤扭打。张颂鹤是练家子,那泼妇式打法根本不能近他身半寸,三两招下来,泼妇已经两股战战,站立不稳。

孙子也吓着了,哆嗦地道:“怎么打人呢?有话不能好好说?”

“不吃点皮肉之苦,你们不长记性。”

张颂鹤正要教训他们,老妪即刻进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都是老婆子的错,小哥儿别打了。”

疼在孙身痛在婆心,老妪的心是肉做的,极重伦理纲常,她根本无法理解张颂鹤为什么要这么做。

泼妇孙媳和孙子一看就明白了,孙媳不由怨恨地数落:“好个不知羞耻的糟老婆子,一把年纪,满是心眼。原是你用饭菜哄好了这后生,逼着他给你出气呢。”

老妪慌忙摇头:“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孙媳狠狠地道,“也不怕说谎闪了舌头,你就是居心不良了,不知羞耻……”

张颂鹤的手正好闲着,当即给了这泼妇一个大耳光。

孙媳怒目瞪他:“你——”

“你什么你。”张颂鹤反手又是一耳光子,“婆婆生了你岳父,才有了你丈夫。如今你嫌弃她老了不中用了处处克扣她的米粮,逼着她干这干那又不给她钱看病,看来你是想能省一笔是一笔,最好那老不死的快些死了,家里也少点开支。可你有没有想过,婆婆一个人干了多少活,你得花多少银子才能雇上一个愿意为你辛苦洗衣、做饭、带孩子的丫鬟?等你有一天老了,你的孩子有样学样,你觉得光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