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颂鹤·残念9(谭以牧作品)
“我……”孙媳瑟缩了一下脑袋往后退。
“我什么我,大冬天的你和这厮在屋中安睡,有没有想过老人家只穿着单衫还要将手反复泡在冰水里为你们洗衣有多艰难?现在你穿着这身去外面站一站,若是觉得舒坦我就不打你。”
张颂鹤凶神恶煞字字诛心,说得伶牙俐齿的孙媳都没法插嘴。她也没有什么好插嘴的,毕竟张颂鹤说的全是事实。人的心是肉做的,可孙媳的心是铁做的。
张颂鹤的意思是,铁做的心也要熔成铁水,让她知道什么叫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孙媳终于哭着求饶了:“我知错了,求公子放过我吧……”
“错在哪儿了?”张颂鹤希望她能够细细回想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
“错,错在……”孙媳瞥了一眼老妪,哆哆嗦嗦地道,“错在不该让祖母,让她老人家顶着这大冷天在外面洗衣裳。”
“还有呢?”
“还,还有……错在不该将肉都给自己吃了,也该分给祖母一点……”
“还有呢?”
“还……还有……还有不该把孩子扔给她带,我们撒手不管。也不该让她整天忙前忙后,不让她休息,更不该因为她干活不利索就整天挑三拣四,更不该故意往她吃的药里加附子……”
附子有毒,孙媳竟然歹毒至此,孙子与老妪都吃了一惊。孙子一时怒了:“我平日里敬你重你,念在你为何家添丁辛苦,还将老人家的粮食多分给你和星儿,可你德行败坏至此,又有什么资格抚育星儿?”
孙媳见一向唯唯诺诺的丈夫也硬气了,一时发慌。她想了想,又跪求老妪道:“祖母,我错了,孙媳也只是一时糊涂,星儿不能没有娘啊……”
老妪最是心软,尽管对方存了要谋害她性命的心思,她也下不去手。她嘴唇哆嗦着,劝张颂鹤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颂鹤自然不愿意面对泼妇这无良的嘴脸,冷哼一声撂下扁担,催促二人给老人家换个地方睡。接着,又将他们赶到院子里,让他们将自己的臭衣服全部浆洗晾晒,才许他们回屋休息。
累坏的夫妻二人粘着枕头躺下了,战战兢兢地打算抱团取暖,又发现各自都冷得可怕。他们仰面朝天躺了一会儿,等身子暖了,呼噜声也响了起来。
张颂鹤拉开门缝窥看,老妪身子暖和后睡得稍微安详了一些,虽然咳嗽不减,可与他的小屋子尚有一段距离,他基本听不到。
张颂鹤心满意足地回屋,干坐了一会儿,想起自尽的事情,他连忙将袜绳重新套在横梁上,搬来凳子,又把脑袋套上去。
他内心空虚至极,因为懒怠,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了。朱旭临死前还要呛一口酒的动作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的。他闭上眼睛,将脚下的凳子一踹,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扑腾了一下,缺血的感觉令他脸色涨红到变紫了,脑袋发晕。忽然,他听到了敲门声。
“小哥儿。”是老妪的声音。
张颂鹤叫苦不迭,手抠着绳子一阵晃**,袜子料太滑,他一挣就挣脱了,人摔在地上,磕得他膝盖手肘近乎错位。
张颂鹤无法起身,老妪听到屋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她强行开了门,只见张颂鹤趴在凳子旁边,抱着膝盖蜷缩着,满脸痛苦。
他急中生智,将袜子结成的绳子推进床底,仅剩下两双散落在身边。
老妪狐疑地问:“穿袜子时摔了一跤吗?”
也亏得她能联想,怎么会有人坐在凳子上穿袜子穿得倒地不起的。
“扶我一把。”张颂鹤也不废话,让老妪搭把手。老妪扶他时着实吃力,瘦小的身板几乎被身高八尺的张颂鹤压垮了。
好不容易扶到了床边,老妪已经无法支撑,大口喘着气。张颂鹤连忙撑着床,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张颂鹤心道,手肘怕是废了。
“婆婆怎么来了?”张颂鹤龇牙咧嘴地问。他恨得牙痒痒,如今自己伤残至此,想要短时间内自尽已是妄想。
“我只是担心孙子孙媳报复,想跟小哥儿打声招呼。今儿他们被你这番欺侮,明日定然要寻几个帮手来治小哥儿。我这个老婆子也就罢了,早死晚死都是死,可小哥儿还年轻。”
“我不年轻了。”张颂鹤淡淡地道。
老妪笑:“小哥儿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不像老婆子我已经六十三了。”
所有人都看不出张颂鹤的年纪,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到底是一千零三十六,还是一千三百六。反正他真正意义上只活了一天,往后的日子都在重复。究竟是重复了一千多年,还是重复了一千三百多年,都是一样的。
张颂鹤疼得不想说话,心道你个老婆子不是八面玲珑吗,看不出我已经重伤吗?
“小哥儿伤着骨头了?”老妪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张颂鹤瘫软在床,痛苦地哼哼着:“是的。”
“我去取生田七来,给小哥消消肿。”
老妪出门去了。张颂鹤眼神呆滞,盯着头顶的蚊帐。不能死又不好活的人生,还要熬好些天,他该怎么办?既然手脚动不了了,不如以头抢地吧……他艰难地爬下床,抬头,酝酿了一会儿就要磕地。门又开了,老妪端着酒、田七和水进来了。
“小哥儿怎么又到地上来了?”老妪放下工具,过来扶他。
张颂鹤动了动唇,忍不住道:“别动,我顷刻间要死了,我死后你将我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将这屋子里有用的东西拿走吧。”
老妪慌了神:“怎么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的?你哪儿不舒服?”
“我是不想活了!”张颂鹤激动地道,“一想到明天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我要起床解决三餐的问题,就觉得浑身乏力。我没什么追求,没什么朋友,也不缺钱,我的人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实现了圆满,死不过是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