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颂鹤·残念7(谭以牧作品)

张颂鹤有钱。他活了千载,历经三个王朝,虽做生意失败了无数次,但因为寿岁长,熬到了成功的时候。自那以后财富越来越多,以至于他厌了倦了,开始了挥霍的生涯。

老妪捏了捏钱袋,却还是故作推辞几番才收了。

不收的话,她的确不好向孙子孙媳交代。

张颂鹤因与朱旭生了嫌隙,好些日子无聊得紧。他干脆整日整日睡觉,睡不着也不起床,等着老妪敲门喊他吃饭。老妪似乎下了点心思,每天做的饭菜都不重样。

但渐渐的,张颂鹤就吃出问题来了。老妪人老眼花,鱼鳞刮不干净,蛋花汤里飘着蛋壳,菜里卷着头发丝,诸如此类的错误屡见不鲜,张颂鹤只好委婉地拒绝了老妪送饭的请求。

昏黄的灯盏将老妪的脸色衬得蜡黄。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张颂鹤一时不忍,或许老人家这辈子也没几件乐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又被他嫌弃。张颂鹤说得再委婉,老妪多少也能猜到。

张颂鹤到底忍住了让老妪继续做饭的冲动。一来他对吃东西颇有讲究,继续吃她的饭,只会徒增厌恶之感。二来老妪似有不足之症,整日操劳还要多做一顿饭,怪累的。

没了老妪送饭,张颂鹤只得自己去觅食。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念起朱旭的肥鱼,便去找朱旭,也不知道那厮的高烧是否已经退了。

张颂鹤在临安没有朋友,准确来说,他没什么人类朋友。似朱旭这般能够说得上话的,已然算是好朋友了。张颂鹤一开始也结交了许多人界小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人渐渐老去,死去。张颂鹤每每为他们送行的时候,便会被沉重的悲哀笼罩着。

他甚至在人间有过好几段情缘,都以悲剧而告终。终于他不愿再忍受,便不再广交好友。朱旭算个例外,只因朱旭会烧菜。

他去往朱旭家时,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朱旭酗酒过度,染上了肺痨。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病,听别人的口风,染上就治不好了。

张颂鹤感到惶恐。

朱旭的狐朋狗友都来探望他,隔着一帘厚厚的竹席,屋子里氤氲着酒味和肉臭。朱旭咳得厉害,但凡能说话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

他张口闭口依然还是酒。在他无法喘气的时候,他挣扎着用手抓桌面,扒来一个酒坛子便猛灌一口,酒干了,坛子坠地,他也永远地倒下了。

酒鬼死于酒,求仁得仁。

朋友们确乎有些伤心,却也欣慰。有人效仿古人击缶而歌,为他送行。有人悲伤呜咽,说着催人泪下的话语。还有人如张颂鹤这般沉默不语,但没有人像张颂鹤这般,对生命产生了深深的倦意与厌恶感。

仿佛有人抓着他的脖子,让他感觉呼吸困难。

他说不出话。

大概是同样的悲伤经历了无数次,绝望姗姗而至,他如何能忍受自己一再地失去。他还以为朱旭就算死去,也该会是七八十岁的年纪,可他忘了,人是脆弱的。

张颂鹤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财富、感情、喜好,他曾拥有,如今他全厌倦了。

为朱旭下葬后,张颂鹤决定退了客房,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尽。

妙峰山的深处便是个不错的选择,买一根粗麻绳,静静吊着,直至死去。然而张颂鹤去买麻绳时,又觉得不妥。伸长的舌头,青紫的脸,多不美观,也吓人,罢了罢了。

张颂鹤发愁,到底怎么死,才能不吓人,也不影响形象?他忧心忡忡地回到住的地方,与老妪打了个照面,念着自杀的事情,他连招呼也没打。

淹死、药死、上吊、割腕……张颂鹤想来想去,都不认为这些是好的自我了结的方式。但无论如何,他必须离开这里。如果死在这里,以后就没有人敢租房了。

“小哥儿?”老妪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老妪最近倒是十分关照他,张颂鹤有些不耐烦,开了门,却见老妪手捧一碗鸡蛋醪糟,腼腆地道:“天儿冷,我见你上回给老婆子的钱还剩许多,实在不好意思,就去买了些糯米酿的酒,打了两个鸡蛋热一热。”

张颂鹤抬眸瞥了她一眼,心道自己快要死了,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又有什么分别。

他正要拒绝,老妪咳了咳,用冻红的手搓了搓鼻头流下的清水鼻涕。张颂鹤于心不忍,接过醪糟,又道:“我喝完了还你,回屋里歇着吧。”

见张颂鹤接了醪糟,老妪很是高兴,连连应是,下了楼。她自然没有工夫歇着,不一会儿,孙子孙媳会回来,他们卸下斗篷就要吃饭,她得生灶火备饭。对,她想起来了,她的菜还没有择完。

豆角炒肉、土豆牛腩煲、乌鸡汤……孙子从不苛待自己的胃,但是饭分两盆装,没有几滴油水的给老人吃,大鱼大肉给媳妇和自己补身体,最营养最酥软的部分留给孩子。人老了,咬不动硬的,吃不了荤腥油腻的,他认为自己也算是在积功德。

老妪闷闷地造饭。

张颂鹤把鸡蛋醪糟放在一边,开始收拾屋子。张颂鹤开了柜子方觉头疼,全是吃的。那么多酱料,若是扔了浪费。他看了一眼边上的鸡蛋醪糟,干脆坐下来喝了一口。米酒尚温,酒气已经消散了,只余一股淡淡的香甜之气,加之软滑的鸡蛋与糖水,也是一绝。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碗鸡蛋醪糟,能做得如此精致可口,老妪定然也花了不少心思。

张颂鹤吃一口,又吃一口,尔后端起碗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开了柜门,把那些经年累月存下来的佳酿、香料、美食方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取出,分门别类包起来。他打算将它们送给老妪一家,再做打算。

大氅狐裘锦被,夏天的长衫广袖,盘发的簪子零零碎碎的东西,也一并送了。

收拾好那些物什,张颂鹤忽然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他这些年积累了许多财富,又该送给谁?既没有朋友又无子嗣,钱帛又是贵重之物,他不能交给不会打理的或是贪婪的人使用。

张颂鹤不免有种脱力感,仰面倒在**,痛苦地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