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颂鹤·残念6(谭以牧作品)
老妪搓了搓手,又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张颂鹤的问题,因为这件事是孙子不地道。可是她作为长辈,多少得关照一下他们。
“我瞧这天也冷,想着给他穿了,干活也麻利一点。”
张颂鹤懒得戳穿她,只是有些失望。人们常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老妪自己不争气,活该被人欺负。
张颂鹤接过地瓜干,关上了屋门。老妪一言不发,讪讪地蹒跚着离开了。她没有时间思考自己做得不足的地方,因为她还有重孙子要带,还有三餐要做,还有许多的衣衫要洗。她的肺很疼,仿佛有一把淬火的刀在胸口慢慢地翻搅,搅得她直不起身。
张颂鹤睡到了下午才起,抓过鱼篓戴上草帽就往河边去了。他在临安认识了一位渔友,姓朱名旭,那家伙是一位落第秀才,生平没有什么建树,单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哄得那些财主心中欢喜,赐他钱帛和饭菜。除此之外,他也靠写些不入流的小说传记补贴家用。
朱旭尚且年轻,不过三十岁,但沾染了一身不良习气,抽烟袋喝大酒赌博逛花楼,无所不通。张颂鹤倒是挺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们绝不会将生活过得沉闷。
今日朱旭却没在河边等他。张颂鹤兀自将饵料钩在钓钩上,将钩子抛入水中,不一会儿便钓上来一条十分肥美的草鱼。他将鱼装进篓里,还是深感无趣。
张颂鹤喜欢吃朱旭的烤鱼。朱旭对火候和香料的用量把握格外精准,但凡他经手的烤鱼,没有不好吃的。张颂鹤今日没有吃到烤鱼,心中很不是滋味。
等到日薄西山,他掂了掂满满的鱼篓,完全没了钓鱼的兴致,收了鱼竿,提着鱼篓去找朱旭。
朱旭在江边盖了一座小茅屋,靠着写东西和他人的施舍勉强糊口。张颂鹤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失约了。
他来到那间简陋的屋子前,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门扉紧闭,他拔出藏在靴子内的匕首,插入门缝轻轻一划,门闩松了,门轻易地开了。
朱旭原来就在屋子里,只是僵硬地躺着,他浑身滚烫,眼瞪得很大很大,嘴唇干燥发红。他颤抖地道:“好渴,给我倒杯水……”
张颂鹤哪还有心思埋怨他,连忙找杯子。白瓷杯子很脏,玉壶里也没有水,但桌上到处是倾倒的空酒瓶。
张颂鹤只能焦急地用铁锅烧了一锅水,又装在几个碗里晾,晾了一会儿便倒入洗干净的杯子里,吹凉了一杯一杯喂朱旭。
彼时朱旭已经干成了柴火,只是大口大口地喝水,也不说话。喝了水,他便直叫唤冷。
张颂鹤知道他必然是高烧了,便将他所有的衣服以及自己身上的大氅一起取来给他,连着破被子一同裹上,生生把他裹成一个粽子。同时,张颂鹤还取了水盆,打了热水,为朱旭散寒。
折腾了一夜,朱旭似乎好了一些。张颂鹤便叫了辆马车,去药铺抓了两服药回家,为朱旭煎了,催朱旭服下。
朱旭一病病了五六日,张颂鹤便连着五六日与朱旭同吃同睡,不曾回原来租住的地方。
朱旭坦言,自己是因为贪杯睡着了,敞着肚皮受了风寒才沦落到这步田地。
张颂鹤苦着脸,道:“这次还有我这个闲人记挂你,若是下次你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你知道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朱旭不以为意地道,“你让我不喝酒不吃肉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还不如现在就给我一刀子。”
说着,朱旭又去抓酒瓶子。
张颂鹤一脚将那些酒坛踢到墙上,啪啪啪,瓦罐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我的酒!”朱旭怒道,“你疯了?”
“我说认真的,”张颂鹤严肃地道,“你再喝下去会死。”
朱旭瞪他。沉默了半晌,朱旭才道:“我们从出生起就在走向死亡,我能选择为什么而死,我的朋友,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张颂鹤闻言,心却一点一点凉了下去。他望着朱旭,道:“你根本没有将我当朋友。”
没有牵挂的人才不会在乎自己的身体,朱旭无牵无挂。像张颂鹤一样的酒肉朋友,他多的是。
张颂鹤愤怒地回家了。
他才回到住处,便见老妪在院子里捣南瓜泥。老妪心不在焉地捣着,擂一下,停一下。张颂鹤正要上楼,她忽然道:“小哥儿?”
“嗯?”张颂鹤回头。
“真的是小哥儿。没什么,老婆子只是奇怪你这几天怎么没回来。”老妪笑了,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
张颂鹤微笑着点点头。想必是她老人家闷得慌,所以对自己这位长期房客十分上心。他解释道:“朋友出了点事,我在他家住了几天。”
“哦哦哦。”老妪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继续捣南瓜泥。
张颂鹤正打算睡觉,敲门声又响了。他开门,发现是老妪。她捧着一盅软糯的南瓜饭,还有一小碗鸡汤,笑眯眯地道:“老乡寄来的南瓜,想着要早点吃,可是太多了,分给小哥儿一点。”
张颂鹤觉着哪儿奇怪,却又说不上来。他说了声谢,用勺子挖了挖南瓜饭,浓郁的奶香味扑鼻而来。
“好吃。”张颂鹤的眼睛亮了亮,“婆婆好手艺,普普通通的南瓜也能做出如此绝味。”
老妪害羞地笑了:“老婆子做了一辈子家务,别的本事没有,做饭倒是得心应手。”
“那可就厉害了。人生在世,除了吃还有什么追求呢?”张颂鹤不顾形象地吃起来,甚至没有端进屋子。
老妪忙道,“小哥儿不必着急,慢慢吃。”
张颂鹤囫囵吃着,根本停不下来,三两下碗就空了,他抹了抹油嘴,满意地道:“我这几日恰好没吃什么东西,一回来就能吃上这热腾腾的南瓜饭,还多亏了婆婆。”
“你喜欢,老婆子以后便多给你做一份。”
“好啊。”张颂鹤笑道。
想了想,他从兜里摸出十两银子,“这些钱你且拿着,是你应得的。千万别让你那孙子知道了。还有,”他又摸出一袋碎银子,塞给老妪,“这一袋你交给他们,就说是我让你们添置饭菜的钱。”
“这……”老妪为难地道,“只是多添一分碗筷,不碍事。我原来以为像小哥儿一样的人物,还不稀罕吃我这杂粮粗糠。”
“没那么娇气。你只管拿着银子,就算去看病也要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