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朝自己的头部斜挥下来的高尔夫球棍,随即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疼痛。
魏恒觉得自己被扔进了深沉的大海中,仅剩的一缕残存意识逐渐沉入海底……像是在海底忽然睁开了双眼,察觉到灌满心肺和咽喉的海水阻隔了他的呼吸,强烈的求生意识让他拼命往上划动,试图浮出水面。
窒息感转瞬即逝,魏恒猛地掀开眼皮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扔进海中,感官中的湿冷黏腻来自浑身渗出的一层正在被秋风吹干的冷汗。
“你醒了。”
一道温柔亲切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魏恒等眼前昏天黑地的晕眩感逐渐消失,才吃力地扭动脖子寻找声源。
说话的人是佟野,此时佟野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一旁的床头柜摆着一个水盆,他拿着一条沾了温水的毛巾,正在擦拭魏恒额角的血痂。
随着佟野的动作,各种感官随之苏醒,魏恒很快感知到头部撕裂般的疼痛,好像被人拿着钻子狠狠往皮肉里研磨。魏恒躺在**,闭上眼睛缓了几口气,他想检查自己的伤势,抬起手时才发现他的右手被一条铁链锁在床头,只有左手可以自由活动。
他这才认真打量身处的环境——明显不是在自己家里,身处的这间卧室的面积比他家里全部房间加起来都要大,天花板吊着一盏璀璨的水晶灯,四周装潢得精致又奢华,身下这张大床铺着冰冷光滑的蚕丝被。或许是他的体温过低,又或是床褥温度过低,总之身下这张床冷得像是冰打的。
魏恒抬起自由的左手揉了揉眼角,低缓又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没精打采的:“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为什么要跟我动手?”说着皱了皱眉,拨开佟野帮他擦汗的手,“还下手这么重。”
佟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毛巾泡进水盆里洗了洗,洗下来的鲜血霎时把整盆水染得殷红,道:“当时太紧张,稀里糊涂地就把球棍拎起来了。”
魏恒撑在床铺上慢慢坐起来,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转头正视着佟野,眼神又沉又静。
佟野脱掉了西装外套,上身只剩一件白色衬衫,衬衫袖子被他卷到了手肘,露出精壮结实的小臂。他察觉到魏恒在盯着他看,便朝魏恒一笑:“终于发现我长得帅了?”
魏恒没理他,曲起左腿踩在床铺上,在床尾不远处的地板上发现了自己的外套,这才感到冷似的拉紧了衬衫衣领。
室内气温的确有点低,两面窗帘拢在窗户左右,窗户大开着,深夜的冷风吹得窗帘下摆不断飘动。随着晚风不断灌入,魏恒闻到了一阵阵被微风送至鼻端的香甜气息。
“葡萄?”
魏恒问。
佟野洗了一把毛巾,拿着毛巾再次清理他额角的血迹:“嗯,我弄了一个葡萄园。”
皮肤接触到温热的毛巾,的确舒缓了不少疼痛。
尽管魏恒此时还有些头晕,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葡萄园这个重点。卧室窗外的风景是延绵的山脊和婆娑的树影,既然还有一座葡萄园,那他们肯定不在市里了,此地多半是一栋市郊别墅。
佟野貌似看透了他的猜想,道:“别猜了,我们在御龙山度假村,已经出城了。”
说完,他把毛巾扔到水盆里,拿起酒精棉棒轻轻地沾在魏恒额角的伤口上。冰凉的刺痛感使魏恒忍不住躲了一下,皱眉道:“不用消毒了,帮我贴一片创可贴。”
佟野无奈地看他一眼,笑道:“你怎么像孩子似的,别动别动,马上就好。”
在佟野帮他消毒、上药、贴纱布的间隙,魏恒不动声色环视卧室一周,除了窗户和门没有发现第三个出口,这间卧室明显不在一楼,卧室房门也紧闭着,想必已经上了锁。
佟野帮他处理好伤口,端详了几眼,道:“好了,你想喝水吗?”
魏恒:“喝酒。”
佟野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诧异了片刻才道:“有,我去倒。”
卧室里就有一个酒柜,窗格上摆着几瓶年份不一的红酒,佟野挑选了一阵,拿出两只方口玻璃杯各倒了一杯,然后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返回:“高脚杯在楼下,将就一下吧。”
把一只酒杯递给魏恒,佟野抿了一口红酒,看着杯子里透亮澄红的**,忽然问:“想看看我的葡萄园吗?”
魏恒看他一眼,缓缓点头。
随后,佟野拉开床头柜,拿出一把手枪放进西装裤口袋,然后解开了绑住魏恒右手的铁链。
魏恒扭了扭被勒肿的手腕,端着酒杯下床,光着脚走到窗前,借着楼下门庭的灯光看到了楼下院子里一片枝繁叶茂的葡萄树,树叶犹如风翻翠浪般在晚风的吹拂下簌簌作响。此时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这片葡萄园被打理得非常好,香甜的水果气息把院子中间的一栋洋房紧紧包围。
窗台非常宽大,纵伸出一个飘窗的宽度。魏恒坐在阳台上,背靠着墙壁,端着酒杯看着楼下那片犹如暗潮翻涌的葡萄园。
佟野也在阳台上坐下,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魏恒,说:“本来我的计划是先和你去吃饭,在饭桌上好好表现,争取把你哄开心,或许你会像上次那样邀请我过夜。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把你带到这儿,讲一些故事给你听。”
说着,佟野叹了口气,面露失望:“谁知道,忽然就出了意外。”
魏恒扎头发的皮筋儿早就丢了,此时他的头发散落着,不断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吹动,发梢不停地搔弄他的眼角眉梢。他再一次把脸侧的头发绾到耳后,极轻地笑了一下:“是吗?”
佟野注视着他的眼神中涌现几分愧疚,朝他举起酒杯:“伤了你,不好意思。”
魏恒跟他碰了碰杯,喝了一口红酒,道:“既然都来了,那就说说吧。”
“说什么?”
魏恒看着他懒懒一笑:“说说你本来打算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
佟野把酒杯搁在阳台台面,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盒,点着烟深吸了一口,然后朝窗外吐出浓白的烟雾,亲眼看着白色的烟雾融进漆黑的夜里,才道:“你想听?”
魏恒直视着他:“我想了解你。”
佟野看着窗外,唇角勾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想了解我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杀人犯?”
这句话太敏感,魏恒没有回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佟野的目光似乎随风飘散了,不知去了何处,他望着窗外远处模糊的山影轮廓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魏恒看着他:“你说。”
佟野问得由衷:“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魏恒也答得真切:“从你送我回家,临走时说不认识茶杯上的符号开始。”
佟野想了想,恍然大悟:“我说呢,你怎么忽然让我留下来过夜。那个时候你怀疑我什么?发现我在找郭雨薇的尸体吗?”
魏恒道:“不,当时我只是怀疑你的身份。你说你是同性恋,但是你却不认识一年前芜津的同志群体发起的一次演讲会的会场logo。我怀疑你可能不是同性恋,既然你不是同性恋,那你就是在骗我,而且接近我的目的也不单纯。”
佟野眼中有些无神,在思考什么似的,问自己:“我不是吗?我从没想过我是不是。”他抬起眼睛看着魏恒,眼中逐渐恢复光彩,“不过我可以确定,我的确挺喜欢你,那天晚上我对你有反应,回到家想你想了大半宿。”
魏恒垂下眼睛笑了笑,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摩擦:“真正怀疑你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人,是在刚才。”
佟野笑道:“那我岂不是隐藏得很好?”
魏恒挑着一侧唇角,语焉不详道:“嗯,你的确隐藏得很好。”
好到,我险些相信你。
佟野沉默了一会儿,静静抽了一会儿烟,等到手里的香烟快要燃到尽头了,才说:“我的故事待会儿讲给你听,现在你可以问我问题。”
魏恒放下酒杯,面无表情看着他:“杀死郭雨薇,劫持佟月的人,都是你?”
佟野举起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左右端详着,道:“是。”
魏恒看了一眼他的左手,语气更冷:“你接近我,是为了寻找郭雨薇的尸体?”
“是。”
“既然你不是同性恋,那你说你为了出柜自断手指自然就是谎话了,你左手小拇指是怎么断的?”
佟野看着他一笑:“你可以猜出来的。”
魏恒不知不觉攥紧了双手,目光愈加冷彻:“你找郭雨薇的尸体,是因为你的手指就在郭雨薇身上?”
佟野叹服:“我就说你可以猜出来。”
魏恒:“为什么?既然你已经杀了她,又怎么会弄丢她的尸体?”
佟野脸上的神情黯淡了许多,轻轻按揉着自己的左手小拇指:“那丫头把我的手指咬断吞了下去,我一时气愤,把她勒死,后来我想把手指从她身体里取出来,不然等到她的尸体被警察发现,警察一定会发现我的手指。我出去找工具,等我回来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陈雨把郭雨薇的尸体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谣传是他杀死了郭雨薇,就在他身上碰碰运气喽。”
“昨天晚上闯进宏兴超市对他们施刑的人也是你?”
“是我。你们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接近真相,我必须在你们之前找到郭雨薇的尸体,从她身体里取出属于我的东西。”
看着他淡然叙述杀人的过程,寻找尸体的缘由,魏恒感到心底一片冰冷,连骨缝都在冒着丝丝的寒意。
魏恒端起酒杯喝了半杯酒,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问:“那佟月呢?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妹妹下手。”
“妹妹?”佟野嗤笑了一声,“她不是我的妹妹,虽然她和我有血缘关系,但是她不是我妹妹。”
“那她是谁?”
佟野被问住了似的,看着窗外,紧皱眉头,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子才道:“她是那个女人和她现在的丈夫生的孩子。”
百分之八十的男性杀手在童年时代所受的创伤都来源于他们的家庭,而给予他们创伤的大多是他们的母亲。他们杀人也是为了发泄对母亲的愤怒,所以他们结束屠杀的终程会以弑母作为句点。
但是佟野却和那些连环杀手不尽相同,他没有强奸郭雨薇和佟月。或者说,他没有用传统的方式强奸郭雨薇和佟月,他在两个女孩儿的**里塞满了葡萄,这一行为比强奸她们更来得耻辱,也表现出他对受害者极端的怨恨。
此刻,佟野口中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他的母亲。
谈话不能就此结束,魏恒引诱他继续说下去:“她是谁?”
魏恒没有表明自己问的“她”是佟月还是他的母亲,只要这两个问题有一个解开了,另一个也就不远了。
佟野像是被他问住了,喃喃自语般道:“是啊,她是谁?”
忽然间,佟野眼中的温度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冰霜般的冰冷,漆黑的眼眸里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佟野扬起唇角,露出一抹血腥的笑:“佟月是我妈的女儿,但是她却不是我的妹妹,你想知道我和她们是什么关系吗?”
直到此刻,魏恒才充分意识到坐在他对面和他聊天喝酒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杀人犯。
像是为了不惊醒沉睡的猛兽,魏恒极轻地点了点头。
佟野的脸开始扭曲,似乎随时会在月色下变形,撑破人皮的躯壳,露出野兽般丑恶的面貌。
“从我开始记事起,我妈就给我定下一个规矩,除了在外人面前可以叫她妈妈,只要我和她独处,没有旁人在场,我就不可以叫她妈妈。如果我执意叫了,她就会惩罚我。但是她惩罚我的时候不能让她的丈夫看出来她在惩罚我,所以她惩罚我的方式不是打骂我,而是买来很多很多的葡萄,把我关在房间里,不允许我上餐桌吃饭,也不允许我出门,就把我关在房间里让我吃葡萄。有时候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房间里吃葡萄,不吃就会被饿死。”
佟野把烟头扔到窗外,迎着晚风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叫她妈妈吗?”
魏恒依旧没有说话,保持静默在旁聆听。
佟野转头直视着魏恒,眼睛里漆黑冰冷,没有丝毫光亮:“因为她还有一个身份。她不只是我的妈妈,她还是我的姐姐。”
魏恒眼褶微颤,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亲耳听到佟野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心悸。
佟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笑了笑,低声道:“这是个秘密,除了我和她,没人知道。现在你知道她为什么厌恶我了吧?”
杯子里的酒喝光了,魏恒想起身去倒酒,但是他刚一有动作,佟野就朝他扑了过去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抵在墙上,像是终于撕破了人皮的野兽,低吼道:“她不止一次告诉我,佟野,你就不应该被生出来,我真想把你塞回子宫里!”
说着,佟野狂笑了一声:“听我的名字,佟野,是她给我起的,是野种的意思!”
魏恒仰着头,被迫承受他的怒火,被佟野揪住的衣领紧紧箍着他的脖子,让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魏恒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冷冷道:“松开我,你想把我也勒死吗?”
佟野垂下头,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不再勒着他的脖子,但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像是突然间害怕了似的,战栗着说:“我不想伤害你,也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
魏恒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卸下防备,试探性问道:“待会儿警察就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警察?”
“你把我带走,邢朗肯定在找我,他很快就找到这里了。”
佟野呵呵低笑两声:“你们抓到我,会直接毙了我吗?”
“不会。”
“啊……那真可惜,我想死得痛快一些呢。”
说着,他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手枪,把枪口对准魏恒的额头,恶作剧似的观察他的反应。
魏恒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笑问:“你刚才不是说,你不会伤害我吗?”
佟野把手腕一抬,枪口从魏恒额前移开,对着天花板,笑说:“这是假枪。”
魏恒松了一口气,忽然间感到心力交瘁,精疲力竭:“那就把它收起来,不然他们会以为你想开枪袭警。”
佟野不语,坐了回去,手指插在扳机里把手枪转来转去,像一个玩性大发的孩子。
魏恒的头晕乏力丝毫没有减轻的趋势,反而还加重了,他眼前逐渐开始模糊,终于了悟:“你在我杯子里加了什么东西?”
佟野道:“一点麻醉剂,为了防止你跟我动手。”
魏恒无奈又气愤,咬牙道:“你真他妈卑鄙,我都说了不会跟你动手!”
佟野愣了一下,笑道:“你说脏话了,还挺好听。”
魏恒撑着额头,勉强压下席卷而来的昏沉的睡意。
此时魏恒这副虚弱又无力的模样很勾人,佟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道:“继续问吧,我想跟你多聊几句。”
魏恒用拇指重重按压着太阳穴,勉强打起精神:“那就再说说佟月。”
佟野耸耸肩,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魏恒道:“她早就发现了是吗?”
像是引他多说话,佟野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知道当年绑架她的人不是张东晨,而是你。”
佟野很爽快地笑了笑:“对,她早就知道了。”
魏恒抬头正视他:“她发现了真相,但是她现在却住在医院里,为什么?”
佟野黑沉沉的眼睛里仿佛聚了光,看着魏恒笑得顽皮而诡秘,反问:“你知道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吗?”
“那个女人”显然指的是他的母亲,或者说姐姐更合适。魏恒稍一回想,顿时恍然:“心理医生?”
佟野点头:“是啊,她是心理医生,而且还是很出色的心理医生。”说着,他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佟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佟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魏恒的思路紊乱了片刻,他看着佟野那张再次陷入复仇快意之中的笑脸,被割裂的思绪迅速地从四面八方回笼,吃力道:“佟月发现你就是绑架他的人,于是向母亲求助,但是你们的母亲却选择维护你,无视向她求助的佟月,还给她灌输心理暗示,让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质疑,最后把她送进医院。”
佟野鼓掌:“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了,因为你很聪明,又很冷静,真的太有魅力了!”
没有理会他的褒奖,魏恒撑着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问:“为什么?她为什么明知道你是凶手还维护你,而且还伤害自己的女儿。”
佟野掌声渐弱,最后双手手掌重重合在一起,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逐渐用力,像是在手里藏了什么东西,要把它们碾压成粉末。
“因为她是一个自私冷酷、没有人情的女人。你以为她把我当成儿子,把佟月当作女儿吗?呵,那个女人心里除了自己谁都没有,她不在乎我的死活,更不在乎佟月的死活。她维护我,只是不想落个杀人犯母亲的污名。所以她把佟月关起来,阻止佟月说出真相。”
她把佟月关起来的方式,就是把佟月送进医院。
佟野仰起头放肆笑了一声:“本来我都打算好了,佟月下一个就是她,我一定要杀了她。但是我的身份却被佟月发现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为了自己的名声选择包庇我这个杀人犯,更可笑的是她还威胁我,她威胁我如果再杀人,她就告发我。那个时候我就想,就是现在吧,把她杀死,她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但是当我看到她亲手把佟月送进医院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女人,她谁都不在乎,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她自己的事业和名誉。而我的存在就是威胁到她所在乎的那些东西的定时炸弹,所以我不想杀她了。”
佟野低下头看着魏恒,眼睛里空无一物,只有黑暗:“你知道吗?她每天都和佟月的主治医师通话,确保佟月的病情每天都在加重,确保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佟月说的话。至于我,她早就联系律师拟好了诉状,她威胁我,一旦再有命案发生,她就告发我。魏老师,你觉得是她在控制我和佟月吗?”
魏恒不语,等他继续说。
佟野冷笑:“其实是我和佟月在控制她,她每天忧心忡忡,提心吊胆,唯恐我的事迹败露。这两年她一直靠吃安眠药入睡,我和佟月就是揳进她眼睛里的两颗钉子,她没有魄力杀死我们,就只能忍受我们,忍受我们带给她的折磨。看似是她在控制我们,其实是我们在折磨她。”
佟野道:“这就是我报复她的方式。”
魏恒听完,心里只有一个感悟。
这一家人为了互相伤害,真是费尽心机。
佟野扭头看着远山的轮廓,把他口中的假枪伸出窗外,枪口对着黑夜中虚无的一点,缓缓扣下扳机。
“砰!”
一声枪响炸开在无边夜幕中,勒停了在夜路中疾驶的一辆吉普。
邢朗猛地踩下刹车,吉普车停在林间的公路上。
小汪的声音从步话机中传出来:“老大,是枪声!”
邢朗看着不远处林颠之上被惊飞的群鸟,眼前有瞬间的晕眩。
林间路窄,小汪的车被忽然停下的吉普堵在后面,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邢朗压下混乱的心绪,再次挂挡上路,冲向枪声响起的地方。
忽然响起的枪声把魏恒吓了一跳,他诧异地看着朝窗外开枪的佟野。
佟野伸长胳膊,右臂和枪管连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以分外娴熟的姿势接连不断地打出枪膛里的子弹。
“砰!”
“砰!”
“砰!”
“砰!”
“砰!”
又是五声枪响过后,夜幕中余音阵阵,漆黑的枪口中冒出几丝灼热的火药气息。
“嗯?”佟野似乎是没料到子弹这么快用完了,皱着眉头又扣了几下扳机,再也没有子弹从枪口中射出,“靠,不经用。”
说着,他把打空的手枪扔出窗外,摸出烟盒想抽烟,可是他的烟盒也空了。
佟野烦躁地把烟盒扔到一边,撑着下巴看着方才承受枪响的山峦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露出一抹笑,转头看着魏恒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他们马上就到了。”
魏恒不语,但是已经预感到了他想做什么。
像是告别似的,佟野深深地看了魏恒一眼,然后起身站在窗台上,迎着夜晚呼啸的冷风,悠长吐出一口气。
魏恒想说点什么阻止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想把佟野从窗台上拽下来,但是佟野刚才给他下的麻醉剂让他连活动思考都有些费劲,四肢酸软得动都动不了。
没有言语上的告别,佟野闭上眼睛,抬脚踏入虚空之中。
静止不动的夜幕背景下,他的身体以与背景格格不入的形态由半空中坠落,像是一辆被遗落在车站的列车。身体悬空的那一刻,佟野听到了耳畔加急的风声,但是下一秒,他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
他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魏恒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趴在窗台上,用双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佟野笑道:“松手吧,我杀了人,得偿命。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魏恒的双臂不断**着,脸色迅速涨得通红,他看着佟野说:“不一样。”
不一样?
佟野愣了一下,发现自己难以读懂这句话,只无奈笑道:“你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的确,魏恒很快就坚持不住了,他用膝盖死死抵着窗台才没有被佟野的体重拖下去。就在他以为他要和佟野一起翻下窗台的时候,院子大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刹车声,随后一个人影爬上两米多高的围墙,一跃着地。
魏恒大喊:“快点!”
他认出了邢朗的身形,邢朗看了一眼四楼大开的窗口外坠在半空中的一个人影,飞快跑向院中别墅的房门。邢朗的出现好像给魏恒灌输了许多力量,他紧紧握着佟野的手腕,看着佟野那双求生意识淡薄的眼睛,怕佟野拨开他的手,坠入死亡深渊。
“佟野,你的确有罪,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死了。”魏恒的确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每说一个字都异常吃力,“你不能,到死都不负责任。”
佟野看着他,唇角扬起一丝极淡的笑:“什么责任?”
“郭雨薇和佟月,你需要为她们负责。”
佟野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似乎更是不解。
此时楼下传来踹门声,是邢朗在暴力破门。
魏恒又道:“你恨的是生你的母亲,不是郭雨薇和佟月,她们不应该为你的怨恨付出代价。但是现在郭雨薇死了,佟月病重,你既然有以命换命的决心,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站出来为她们的不幸负责?”
魏恒喘了一口气,道:“别让我看不起你,佟野。”
卧室房门被踹开,邢朗携带一阵冷风跑到阳台前,伸出双手抓住佟野的胳膊霎时把他从悬空的窗外拉了回来。
魏恒顿时气竭,瘫坐在地板上,满头虚汗地喘着粗气。
邢朗看了魏恒一眼,扳着佟野的肩膀让他趴在墙上,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从腰带上拔出铐子铐住佟野的双手:“佟少爷,既然你想找死,那你已经很清楚我们抓你的理由是什么,待会儿我会给你机会让你联系你的律师。”
佟野全然没有把邢朗的话听在耳朵里,置若罔闻地没搭理邢朗,看着魏恒轻声问:“魏老师,如果我有命活着出来,你会和我做朋友吗?”
邢朗猛地皱眉,转头看着魏恒。
魏恒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看着佟野,道:“会。”
佟野笑了:“那你会和我谈恋爱吗?”
在魏恒给出答复之前,邢朗首先听不下去了,他握住佟野的胳膊,准备随时带他离开。
其实魏恒和佟野都很清楚,此时的这场谈话,是彼此间最后的交谈。佟野死刑难逃,他将为郭雨薇和佟月负责,坦然潇洒踏入刑场。
佟野再也无路可回头,他和魏恒之间,今晚就是永别,再也没有来日方长。
他很清楚,魏恒也很清楚,所以魏恒说:“会。”
几名刑警冲进卧室,领头的小汪把佟野从邢朗手中接过去,押着佟野走向门口。
“魏老师,如果我早些认识你,我就不会杀人了!”
在佟野即将消失在他视野中的时候,魏恒看到佟野在两名警察中间忽然回头,眼含热泪向他喊出这句话。此时佟野的表情,是对伤害他的人永不能抹去的痛恨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才找到生命意义的懊悔。
这是佟野对自己残忍至极的惩罚。
佟野走了,房间里的刑警陆陆续续撤了,警笛声一声接连一声地响起,邢朗的步话机里传来小汪询问他是否收队的声音。
“你们带着嫌疑人先走。”
邢朗关掉步话机,在地板上捡起魏恒的大衣,找齐散落在床边的两只鞋子,他把鞋子放在魏恒脚旁,道:“走了。”
魏恒坐在阳台上,弯下腰把双脚塞入短靴,但是系鞋带的时候每活动一下手指都异常吃力。
邢朗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忽然蹲下身拨开魏恒的手,迅速帮他把鞋带系好。
邢朗蹲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问:“自己能走吗?”
魏恒撑着阳台想站起来,但是一用力,就眼前一黑,朝前倒了下去。
邢朗连忙接住他,把他抱在怀里:“魏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