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成、住、坏、空指的是四劫。此系佛教对于世界生灭变化之基本观点。于佛教之宇宙观中,一个世界之成立、持续、破坏,又转变为另一世界之成立、持续、破坏,其过程可分为成、住、坏、空四时期,称为人间四劫。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五泉山殡仪馆大堂外,数层台阶之下停着一辆吉普。戴着墨镜的男人倚在车头,略低着头正在打电话。
张东晨穿着一身黑衣,抱着暗紫色的骨灰盒,站在西厅外台阶上,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悬在天空的那轮光芒刺目的太阳,低下头时眼前划过一簇簇斑驳的黑影,那些黑影拼接成一个熟悉的人影,当他用力去分辨的时候,人影已经飘散。
他抱着骨灰盒沿着台阶慢慢往下走,裹着黑衣的消瘦身影就像一个徘徊于人间的阴间使者。
邢朗见他出来了,就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句“等我回去再说”,随后挂断电话,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张东晨一言不发地上车,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抬起双手搭在盒盖那并不精致的浮雕上,如释重负般低低叹了一声气。
邢朗把车开出殡仪馆西门停车场,行驶在市郊殡仪馆周边寂静的公路上,两旁不断划过绵延不绝的柏树林。
张东晨很坚强,得知父亲自杀后,没有出现过任何情绪波动,直到取出父亲的骨灰盒,邢朗也没有在他平静的脸上寻找到哭过的痕迹。他的眼圈隐隐泛红,眼中始终悬着一层泪光,但是却没有眼泪流下。
因为工作性质特殊,邢朗在警局尸接见过许多得知亲人去世前来认尸的死者家属,他们大都悲伤得不知所措,对着已故的亲人哭得天昏地暗。但是张东晨却没有表现出如同那些人一样的悲伤。
邢朗至今都记得当他告诉张东晨“你父亲昨天晚上自杀了”时,张东晨只是神色茫然又疑惑地看着他静止了片刻,随后他的眼神略有闪动,忽然间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垂下眼睛说:“哦,那我……”
一句话没说完,张东晨忽然噎住,略显慌乱地站起身,出门去了卫生间。
邢朗在办公室等了他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张东晨回来了,洗了一把脸,脸上和双手都布满水珠。
他在邢朗对面坐下,抬起袖子慌乱擦着脸上的水渍,说:“口供还没录完吧,我刚才说到……”
随后,张东晨很冷静地录完了口供,过程中只是偶有出神,语言组织得略有语病,除此之外他的情绪一直保持得很稳定。
一场只有两个人参加的告别仪式过后,张东晨捧回了张福顺今后寄生的骨灰盒。
邢朗抱走了张东晨手里的骨灰盒,道:“走前面开门。”
张东晨走在前面,到了门口,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率先走进去整理房间。
邢朗站在门口,看到客厅里被推翻的桌椅和散落一地的书籍和衣服。他帮张东晨把桌椅和沙发翻正,把地上的一些杂物简单地归纳分类,小小的客厅很快被整理到可以待客的状态。
“你坐一会儿,我去拿东西。”张东晨指了指沙发,然后进了洗手间。
邢朗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随后在沙发上坐下。
很快,张东晨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香皂盒。他把香皂盒递给邢朗,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邢朗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摆着骨灰盒的矮桌。
张东晨把盒子拉到面前,双手捧着盒子两侧:“我爸在信里说的新肥皂应该就是这个。”
盒子里面沉甸甸的,的确装着什么东西。邢朗把盒子打开,拿出一个被黑色塑料袋缠了好几圈,只有一块肥皂大小的东西。几层塑料袋被揭开,邢朗发现裹在里面的是一部尺寸很小、款式老旧的黑色手机。
他试着开机,但是手机屏幕始终不亮,想必是没有电了,一直沉睡在盒中。
他问张东晨:“怎么来的?”
张东晨起身去烧水,站在厨房里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们搬到芜津后才出现的。”
邢朗收起手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骨灰盒,又问:“你不知道你爸一直在干什么?”
张东晨靠在厨台上,盯着炉火等着水壶烧开,眼睛里微微恍神儿:“我只知道我爸经常出门,一消失就是两三天,一个礼拜也有,偶尔还会受伤。我也问过他在外面做什么,但是他从没告诉过我。”
邢朗:“为什么忽然搬到芜津?”
张东晨:“他说想给我换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说着,张东晨苦笑了一声,“肯定是谎话,但是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邢朗看着他的侧影,沉默了片刻:“你见过你父亲的三个同乡吗?”
水烧开了,发出蒸汽顶动壶盖的声音。
张东晨关了火,拎起水壶往水瓶里倒:“没见过,他从来不把任何人带到家里。”
看来张福顺做任何事都有意回避张东晨。
不多时,张东晨端着两杯茶返回客厅,把一杯茶放在邢朗面前,问道:“我爸他……犯了什么事儿?”
邢朗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现在还不确定。”
张东晨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盯着骨灰盒,又道:“佟月的哥哥,叫佟野的那个人,说实话了吗?”
邢朗把茶杯放下,看着他说:“嗯,他什么都说了。”
佟野遵守约定,毫无保留,和盘托出,连他的母亲和他当年贿赂的快递公司老板都被一字不落地录入他的口供当中。
“你想申诉吗?”
邢朗问。
张东晨抬起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里没有失去亲人的悲伤和被法律冤枉的愤怒,只有一片静谧的迷惘和经年不化的忧郁。
你想申诉吗?想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做出反抗吗?
眼前这少年何其勇敢,坚强,邢朗本以为他一定会点头,一定会走上为自己洗白冤情,向司法追责的道路,但是他却看到张东晨极轻地摇了摇头。
张东晨说:“我不想。”
邢朗很意外,重新认识了眼前少年似的端详他许久,才问:“为什么?我们现在有佟野的口供,证据确凿。你有权利追究当年参与这件案子所有人的责任。”
张东晨看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我什么权利都没有,我仅剩的权利就是好好活着。”
听到这句话,邢朗再次感觉到胸腔里某个角落渐渐地破碎了。
“你害怕?”
哑然许久,邢朗才问出这句话。
张东晨坦然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骨灰盒,轻声道:“没错,我害怕。我不懂官场中的法则,但是我明白蝼蚁撼树有多难。我生活在社会边缘,拥有最低的社会等级,我太平凡了,谁会听我说话?像我这样的人谈论自己的公平和权利只是一个笑话。你说得对,我的确害怕,我怕坐牢,怕失去自由。坐牢的那两年,我有很多次机会一死了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更想活着,现在我出来了,我的命还在,我更想活着。”
最后,张东晨说:“我不想行使自己的什么权利,追究什么人的责任,我只想活着。”
我只想活着……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愿望和祈求竟被金钱和暴力所笼罩的社会打压得如此凄惨?
邢朗心里很清楚,从来都是如此。
邢朗道:“我说我能帮你,你信吗?”
张东晨目光真诚地看着他:“信,你是好人。”
他听过很多次你是好警察的夸赞,但是张东晨却说你是好人。
张东晨又道:“但是你的权力也有限,你只比我拥有多一丁点的话语权,当你的权力用完了,你的下场就会和我一样。我不想透支你的权力,为我做那些无济于事杯水车薪的蠢事。”
邢朗很吃力地笑了笑:“你在担心我?”
张东晨也笑了笑,道:“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张替我申诉,那些权利我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谁给我个清白。”
此时邢朗看到的,是一个无比绝望,又无比洒脱的年轻人。
邢朗不再和他聊过去,转而和他聊明天:“什么时候走?”
张东晨的眼神恢复些许光亮,微微笑着说:“后天,我婶子今年承包了几百亩果园,人手不够,让我回去帮帮忙。”
“不想留在芜津考大学了?”
“不了,我想去一个没那么多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邢朗走出单元楼,站在阳光下回头看,张东晨立于灰蒙蒙的窗后,朝他挥了挥手。
他离开老城区,把车停在步行街一座小公园外的停车场,拿着那只黑色手机走进购物大楼一楼的手机大卖场。
手机款式太旧,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充电器。
“你这手机太老了,关键国内也没这款哪。”
一位手机维修店老板说。
邢朗:“能不能配个充电器?不能配我找别家。”
“你找哪家都没用,我这儿货源最充足,等我给你找找啊。”
老板扭头进了库房。
邢朗刚把一条信息发出去,手机铃声就响了,是陆明宇打来的。
陆明宇好一阵没说话,等邢朗不耐烦催问了两次,才道:“老大,佟野死了。”
邢朗蒙了一下,脚底竟有些发软,他抬手撑着柜台,问:“死了?”
“刚才看守所那边传来消息,今天早上八点,他们发现佟野在牢房里割腕自杀了。”
“他哪来儿的刀?”
“一个犯人卖给他的,收了他两盒烟。”
陆明宇还在说着什么,邢朗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看着挂满一墙的手机壳,眼前一阵晕眩。
佟野自杀了?怎么会?他连口供都录了,也答应了魏恒会站上法庭,他怎么会自杀?
口供……
冤情……
申诉……
佟野不是自杀,是有人想让他死。就是张东晨不愿意追究责任的那些人。
“你来得巧了,这种老式的充电器只剩下这一个。”
老板从仓库里出来一看,买充电器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店里空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