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小区停车场,邢朗紧走几步打开副驾驶车门,握着门把对着魏恒笑。
魏恒看都不看他,径直朝后座走过去,刚打开车门就听邢朗说:“后面还没来得及清理,坐前面吧。”
昨天邢朗把何秀霞母子放在后座,此时座椅上零星分布着斑斑血迹,的确不能坐人。魏恒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转头冲着窗外,脸色比车外萧条肃杀的秋风还冷。
邢朗把车开出小区汇入公路上的车流中,他频频侧目看向魏恒,都快把眼睛看成斜眼了,魏恒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
“咳咳。”邢朗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两声,“吕志新暂时被收押了,现在在预审科。”
魏恒没理他。
邢朗看一眼他的后脑勺,正要跟他聊聊案子,就听到他手机响了。
魏恒掏出手机看了看,接通了:“秦主任。”
电话是秦放打来的,魏恒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免提和邢朗一起听,他独自听完了秦放转述的关于梁珊珊的尸检结果。
因为对方是魏恒,所以秦放并不担心自己的专业术语对方会听不懂,只简明扼要复述了梁珊珊的伤口鉴定结果。魏恒心里已然发觉了隐藏在梁珊珊尸检报告中的疑点。
魏恒疑道:“两次?”
秦放道:“我把解剖图给你发过去。”
秦放挂了电话,很快把两张照片发到了魏恒的手机上。魏恒打开图片放大了仔细看,的确发现了秦放所说的问题:梁珊珊前颈部的肌肉和皮下组织挫伤的确呈大面积分散,和白晓竹的伤痕很不相同。
可是当梁珊珊被杀死后,谁会如此痛恨她,连一个少女的尸体都不肯放过?目前他们找到的嫌疑人只有陈雨和吕志新,他们两人之中谁都没有理由虐待梁珊珊的尸体,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
魏恒觉得头疼。
邢朗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烦心,他昨天晚上已经看过梁珊珊的尸检报告,知晓了其中的一个疑点,但是他不像魏恒这么自虐,魏恒习惯于用脑,无论什么线索都竭尽所能去分析,从不喜欢借用外物。但是邢朗用的手段比他丰富得多,魏恒一直在死者身上寻找答案,而他更善于让嫌疑人开口说话。
邢朗道:“想那么多没用,吕志新和陈雨都在咱们的控制中,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亲口说出真相,抵得上你在这里闷头想破脑袋。”
他说得不错,两个嫌疑人都在监控之中,真相就存在于他们之间,无论是吕志新的供认,还是陈雨在梁珊珊身上留下的罪状,警方都找到了能把他们定罪的证据。
但是魏恒却始终有个疑虑,就在刚才秦放告诉他梁珊珊的尸检结果中,他发现这层疑虑或许是笼罩在梁珊珊被杀案上的最后一层迷雾:陈雨和吕志新,究竟是谁应该对梁珊珊的死亡负责?
邢朗把车停在医院停车场,还没熄火就见魏恒已经先他一步下车,独自一人往医院大门走了过去。邢朗在心里叹了声气,小跑几步走在他斜后方,和他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何秀霞和陈雨在凌晨四点钟转入普通病房,这对母子很幸运,倘若邢朗再晚五分钟发现他们,此时何秀霞和陈雨应当躺在医院太平间。
陆明宇坐在走廊长椅上,闭着眼睛抱着胳膊在养神,一脸的疲惫。听到有人在逼近,陆明宇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邢队,魏老——”
一句“魏老师”没叫完,陆明宇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魏恒的脸实在太臭,脸上写着两行大字“心情不好,人畜勿近”。
陆明宇疑惑地去看魏恒身后的邢朗,邢朗冲他摇了摇手。
魏恒没有看到来自身后的小动作,只对陆明宇点点头,然后推开病房门走入病房。
邢朗刚要跟进去,就见病房门“呼嗵”一声关上了,险些撞到他鼻子。邢朗看着紧闭的房门无语了片刻,瞥见陆明宇正一脸探究地看着他,便抬手指了指房门,没滋没味地笑了一声:“脾气挺大。”
话音刚落,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魏恒站在门口,冷着脸说:“你审。”
魏老师擅长动脑子,动嘴皮子这种活仅限于跟人抬杠,正儿八经询问嫌疑人,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认为自己不能胜任。
邢朗看他一眼,拿走他手里的文件,走进病房。
何秀霞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陈雨的病床前,面容呆滞地握着儿子的左手,看着儿子那张缠满纱布的脸,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
她脸上横着严重的瘀青和红肿,额头被刀割了一道五厘米长的伤口,此时已经缝针包扎。她瘦小的身体裹在肥大的病号服里,清凌凌的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而陈雨则比她严重得多,从陈雨被包裹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在昨晚遭受了多残酷的刑罚。
邢朗掀开床尾的被褥,拿出一份病历粗略看了一遍。陈雨脸上多处贯通伤,外伤口和内伤口的长度加起来竟有二十几公分,光缝针就缝了几十针。简言之,陈雨的脸几乎被割成了一块块破碎的拼图,即使送医及时,未来也很有可能二次溃烂。
此时陈雨藏在纱布后的,是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邢朗走到陈雨病床前,一言不发地看了何秀霞片刻,然后把手中的文件递给了何秀霞。
随着邢朗的靠近,何秀霞浑身一哆嗦,猛然被惊醒了似的缩着肩膀一脸惊恐地抬起头,她看着邢朗的脸仔细辨认了几秒钟,当她看清楚邢朗的脸后,紧绷的眼神中略显松动,像是卸下了一二分对警察的防备。然后,她低头看着邢朗递到她眼下的文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手指颤抖着接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DNA鉴定报告,大篇术语她都看不懂,但是她认得最后一行字“系属嫌疑人陈雨”。
像是堵在心里的情绪终于得以宣泄,何秀霞扔下那张薄薄的纸,趴在病床边放声痛哭,哭声绝望又激烈,让人不免困惑这声音究竟是不是从她单薄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魏恒远远站在窗边,打开窗户,让窗外干燥寒冷的秋风吹进来,也带走了何秀霞的悲鸣。
邢朗容她哭了一会儿,两分钟后,他把何秀霞从地上搀扶起来,让她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递给她几张纸巾。
痛哭过后,何秀霞逐渐变得冷静,她把脸上的眼泪抹净,低垂着苍白无神的脸,眼睛里没有丝毫生气。她已经不再悲伤,只剩下绝望,就算此时有人挥刀砍断她的脖子,她也不会挣扎和反抗。
邢朗在她脸上看到了求死般的神光。
或许是陈雨罪证确凿,所以她也无心生还,但是这种情绪并不是邢朗想要的,他见过太多绝望的犯人,也见过很多背着多重罪状赴死的犯人。一个人如果对生命失去希望,那么必定伴随着对掠夺他们生还希望的执法者的怨恨,这种破釜沉舟式的怨恨很可怕,他们宁愿带着满身的罪状去死,也不愿意向执法机关坦白自己的罪行。他们会用自己的死亡掩藏罪恶的真相,让探求真相的人永远迷失。
邢朗审讯过许多犯人,也拿下了许多人必死的口供,但是他的初衷从来都不是杀人,而是给那些死于非命的受害者一个清清白白的交代。
那些人当然该死,但是他们必须死得有前因,有后果,必须死于真相大白,否则他们死得没有丝毫意义。
邢朗把被她扔在地上的一页纸捡起来,丝毫没有怜悯和同情般再次展示让这个女人悲恸的源头:“看到了吗?这是DNA鉴定报告,梁珊珊的指甲里有陈雨的皮肤组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邢朗把那页纸扔到依旧在沉睡的陈雨身上,对何秀霞说:“意味着你儿子是个杀人犯。”他看着何秀霞轻轻地笑了笑,“他死定了。”
旁听的魏恒忍不住在心里诧异,何秀霞的情绪已经很低落,低落到求生的意识都非常淡薄,他不知道邢朗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为她的悲伤下一剂猛药,邢朗在耍什么手段?
果不其然,何秀霞似乎已经陷入淤泥中的思维,被邢朗这句话所搅动,她怨恨地看着诅咒她儿子的警察。
邢朗像是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翘起唇角微微一笑,又道:“你想说什么?说你儿子脑子有毛病,不用负刑事责任?”
被他言中,何秀霞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目光剧烈颤动。
邢朗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得冷漠:“别天真了,找个律师问一问,翻一翻宪法,看哪条法律保护脑瘫患者杀人犯?得了这种病考上大学的都大有人在,你儿子凭什么因为智力低下就能逃脱杀人的罪责?他又不是神经病。”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何秀霞,用佯装无意的口吻说出来。
听到这儿,魏恒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邢朗在引诱何秀霞自首。
何秀霞的眼睛里霎时闪过一道异彩,好似绝处逢生般,身体里被灌入了全新的生命力,说:“他,他脑子不清楚,他是傻子啊,傻子就是神经病!”
邢朗笑了笑,言语轻快:“是吗?谁能证明?”
何秀霞一愣,被问住了似的,眼睛里的光芒逐渐消失。
在那求救的信号消失之前,邢朗忽然倾身靠近她,压低了声音道:“我能证明。”
何秀霞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邢朗道:“你清楚法院起诉嫌疑人的流程吗?不清楚?那我告诉你。一个嫌疑人是否有罪,其实不由法院判定,而是由预审决定。还不明白?那我说得更直白一些,我抓的人,我负责审讯,负责拿下口供,负责移交法庭。从陈雨被捕到被判刑,全程由我负责。至于陈雨是被判死刑,死缓,还是蹲大牢,全由我交到政法科的证据决定。”
邢朗看着何秀霞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歇了一口气,接着说:“也就是说,陈雨的罪行是轻是重,他该死还是该活,其中很大一部分由我说了算。”说着,他挑眉一笑,“懂了吗?”
何秀霞脸部的肌肉抖动着,看似想和他说些什么,却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邢朗又道:“还不懂?我的意思是陈雨有没有精神病,是否在无意识下犯罪杀人,是否需要为他的行为负法律责任,你说了不算,医生说了也不算,只有我说了算。有时间翻一翻刑法第十八条,特殊人员的刑事责任能力划分条件,陈雨到底是不是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前提下出手杀人,取决于我对他的审讯和呈交法院的供词。当然了,如果陈雨上法庭的时候有一名全程参与侦查工作的警察愿意出庭作证,那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陈雨多半死不了。”
他虽然没有把这些话全都剖开了晾在台面上,不过暗示到如此明显的程度,已经足以让何秀霞明白他的意思。
何秀霞怔怔看他半晌,不知是忧是喜地咧开嘴,不敢置信地问:“你,你能出庭作证吗?”
邢朗笑容有些残忍,像是在拿她打趣:“给谁作证?被告还是原告?证明陈雨不用负刑事责任,还是需要负刑事责任?”
何秀霞涨红了脸,羞恼地瞪着他。
邢朗把放在陈雨身上的一页报告又拿起来,看着纸面照本宣科似的说:“这么跟你说吧,何女士。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是抓到犯人,拿下口供,把他们顺利移交法庭。至于法庭如何裁决他们,我并不关心,我只想把在我职责以内的事做好。但是现在很棘手啊,有些事我们心照不宣,你我都很清楚,死在陈雨手上的女孩儿不止一个,梁珊珊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还有郭雨薇和白晓竹。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下,假如陈雨上了法庭,三个女孩儿的家属联合把他告死的概率有多大?我很负责地告诉你,很大。受害者的家属想为孩子报仇的心,和你想保护自己儿子的心是一样的,你会为了自己的儿子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对吗?巧了,他们也会为了给自己的孩子报仇不惜任何代价。”
邢朗把一页纸折了起来,折成一个小小的正方形,装进外套左侧的口袋,紧贴心脏的位置,冲着何秀霞冷然一笑:“无论陈雨身上背着一条人命还是三条,只要他上了法庭,上到法官,下到陪审,还有听众和媒体,都会用三条人命的罪行去审判他。也就是说,法律会在陈雨能够承担刑事责任的前提下给他最残酷的惩罚,比如说,判死刑。”
“死刑”这两个字让何秀霞的瞳孔为之一震,仿佛瞬间跌入了深渊,脸上弥漫着绝望,但是她依旧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邢朗:“但是,但是你刚才说,你可以,可以……”
何秀霞说不下去了,她忽然发现,这个警察是多么地狡猾,他是多么地善于玩弄语言游戏,他给足了她希望,却不包含任何承诺。
邢朗摊开手,佯装疑惑:“我可以什么?哦,你是说出庭作证?”
何秀霞慌忙点头。
邢朗看着她,眼睛里有黑雾在翻滚,似乎预备着将他面前的女人吞噬,他说:“只要你配合我,我就可以。”
“配,配合你什么?”
“还是刚才那句话,我要真相,只要你把全部的真相都说出来,我就可以。我不在乎陈雨是否被判死刑,我可以让他去死,也可以让他继续活着。这全都取决你是否肯和我做这笔交易。”
“什么交易?”
邢朗紧紧盯着何秀霞:“你有真相,我有你儿子的命,这就是交易。”
窗户早已被魏恒打开,秋风源源不断从窗口吹进来,不向阳的病房内沉浮着厚重的寒冷气流。直到此时何秀霞才感觉到寒冷似的抱着胳膊,颤抖着说:“你想知道什么?”
“我要你承认,是陈雨杀死了郭雨薇和白晓竹。还有,说出昨晚伤害你和陈雨的人是谁。”
终于,邢朗向她抛出了带着尖刺的橄榄枝,何秀霞倘若接住,必定会伤得血肉模糊。
何秀霞道:“只要我说了,你就帮我儿子作证,让他可以不负刑事责任吗?”
邢朗:“至少,他不会死。”
何秀霞用她枯瘦的手掌紧紧握住陈雨的手,咬着嘴唇,陷入异常艰巨的抉择当中。
终于,她迟疑着开口了:“我不知道他是谁。”
邢朗注视着何秀霞:“我在和你合作,何女士,你必须对我说实话。”
何秀霞摇头,眼泪扑簌落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他戴着帽子和口罩。我只知道他长得很高,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声音很好听。”
像是想起了什么,何秀霞神色一变,声音越来越低:“他很有力气,他在我脸上打了一拳,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儿子已经被他打得满脸是血。”
何秀霞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悲愤的泪水流得汹涌:“他用刀割我儿子的脸,那是刀啊,怎么能往脸上割呢!他就像个魔鬼,一直在折磨我们,不断用刀割我们的身体,说要亲眼看着我们的血流光!但是他没有杀了我们,他说他还会再来。他走了以后,我疼得浑身都没有力气,我儿子早就昏过去了,他的血流了一地,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肯定会死啊!如果我儿子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邢朗问道:“是你打开了煤气?”
“是,是我,我也不想死,但是那个时候我感觉我活不下去了,所有人希望我们去死,他们都恨我们,但是我的儿子也可怜啊,他根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如果那些人肯对我儿子友好一点,如果雨薇的父母肯让雨薇继续和我儿子做朋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何秀霞呜呜痛哭:“雨薇是唯一一个愿意接近小雨的人,小雨把她当作妹妹一样对待。直到雨薇的父母不准小雨再接近她,小雨才做那些事。小雨有错,难道那些瞧不起他,孤立他,把他当作怪物的人就没有错吗?!”
或许换了别人会被何秀霞的质问所打动,但是邢朗没有,在旁观看的魏恒也没有。
他们都不是滥用同情的烂好人,他们心里自有一番甄别罪恶与无辜的法则。而受到歧视,并不是一个人始于人性,终于兽性的理由。或许陈雨可怜,但是和那些已经死去的女孩儿相比,她们更可怜。
这个世界的确冷漠,但是这份冷漠并非针对陈雨而言,那么陈雨凭什么把他受到的冷漠当作施暴于人的借口?仅仅因为他是弱势群体吗?那这套逻辑未免太过强盗。
邢朗很想告诉何秀霞,他们的确没有错,有错的是陈雨,而做错事的人找任何原因任何借口都无法填补他犯的错。
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这可真操蛋。
虽然他不认同何秀霞的说法,但是他没有反驳,因为他必须利用何秀霞此时卸下的防备,继续这场谈话。
“郭雨薇在哪?”
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邢朗问道。
何秀霞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
邢朗用一种冷酷无情,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告诉我郭雨薇的下落和昨天晚上你和你儿子受到袭击的原因。我就帮你把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在法庭上说出来。”
“可是我,我不知道——”
邢朗皱眉,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强硬地打断她:“我没有让你告诉我那个人的身份,我问的是他找你们的原因。”
何秀霞神经质地撕扯着她右手中指断裂的指甲,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几乎把整个指甲盖揭掉。
邢朗看了看她流着血的手指,看出她心里的某种坚持已经被击碎,便瞅准时机,又说:“难道那个人找你们的目的和我的一样,也是郭雨薇?”
随后,邢朗看到何秀霞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她面部受伤严重,但掩盖不住她脸上失去血色的惨白。
邢朗心道,果然被他猜中了。
何秀霞的眼神再次陷入迷乱和疯狂,像是回忆起了某种可怕的情形。
邢朗忽然抓住何秀霞的肩膀,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他也在找郭雨薇,那他是谁?找郭雨薇的原因是什么?既然你说不出他的名字,那他肯定不是郭雨薇的家人,否则你会向警方寻求帮助。既然他不是郭雨薇的家人,那他为什么寻找郭雨薇?他找郭雨薇的目的是什么?解救她?他凭什么笃定郭雨薇还活着?既然郭雨薇没有存活的可能……那么他找的就是郭雨薇的尸体。”
“刺啦”一声,何秀霞的指甲盖被她生生撕裂,露出大片白色的皮肉。
何秀霞捂住脸,从单薄的胸膛里发出哀鸣般的哭声。
邢朗看着她,接着说:“这样一来就解释清楚了,他找的是郭雨薇的尸体,你当然不会说出郭雨薇的尸体在哪里。为了不让警方介入调查,你更不会在受到残害后报警,所以你才会选择带着你的儿子自杀。我说得对吗?何女士。”
何秀霞无话可说,用哭声应对着他的逼问。
邢朗忽然觉得口渴得厉害,但是他并不想喝这间病房里的水,只抿了抿干燥的下唇,又道:“你手中已经没有筹码了,何女士。和警方合作说出郭雨薇尸体的下落,才是你唯一的选择。”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何秀霞发出两声尖锐的怪笑,那笑声中有绝望,有无奈,还有浓浓的悔恨。
她抹掉脸上的眼泪,抬起头,看着陈雨还在沉睡的脸,徐徐说出三个字:“地下室。”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但是发出的声音依旧低不可闻。
邢朗没有听清,凑近她问:“什么?”
魏恒忽然朝他们走过去,对邢朗说:“她说的应该是宏兴超市的地下仓库。”
邢朗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到何秀霞脸上,见她面如死灰没有反应,就知道魏恒说对了。
邢朗即刻要去宏兴超市,他刚起身,袖子就被何秀霞拉住。
何秀霞的脸很平静,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地激**,她看着邢朗说:“你要说话算话,你说你会出庭作证的。”
邢朗却说:“我只说我会把你刚才说的话转述给法官,并没有答应你,我会帮陈雨作证。”
的确,这场谈话从头到尾,他只许一个承诺。
何秀霞目光一震,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向被他折成一个正方形放在他左侧胸前口袋里的那份鉴定证书。
“你根本没打算帮我们,你也想让我儿子去死!你们都想害死他!”
邢朗推开她的手,扯了一下被她拽下肩膀的衣襟,看着何秀霞冷声道:“害死陈雨的到底是我还是你?你是他的母亲,是他的监护人,如果他杀害郭雨薇之后你没有包庇他,那个时候,法律或许会对他开恩。但是现在,他已经杀了三个人,郭雨薇,梁珊珊,还有白晓竹,这三条人命怎么就换不来你儿子一条人命?养虎为患的是你,纵容你儿子杀人的也是你。你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无论是对陈雨,还是对受害者家属而言,你都不是。”
何秀霞怔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死死拉住邢朗的袖子:“我不管!你说你会出庭作证!你说过的呀,你们警察不能说话不算数!”
此时此刻,邢朗暂时忽略了她帮凶的身份,没有继续苛责这位愤怒又悲伤的母亲,再次推开她的手,往门口走过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何秀霞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邢朗的腿,既是祈求,又在控诉。
邢朗喊了一声陆明宇,陆明宇即刻推门走进来,二话不说蹲在地上搀扶何秀霞。或许是因为病房里太过热闹,陈雨忽然醒了,他睁开肿胀布满血丝的双眼,就看到自己的母亲正跪在地上,号啕痛哭。
一直以来就像团烂泥似的陈雨陡然间“唔”了一声,即使满身伤痕也从病**爬了起来,四肢并用爬到何秀霞身边,把母亲枯瘦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因为他的嘴巴被割烂,所以他不能说话,只用一双通红的双眼瞪着邢朗,喉咙里翻滚着不成形的调子。
邢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往后退了一步,对陆明宇说:“叫护士。”
陆明宇刚走出病房,病房里忽然响起披头士乐队的一首老歌,魏恒认得那首歌,是邢朗新换的铃声,邢朗的手机遭过几次重创,出了点问题,每次来电的铃声总是很低。为了不漏接电话,邢朗把手机铃声换成了最嘈杂的摇滚乐。
然而就在邢朗的手机响起的同时,发生了一件他们都意想不到的事:音乐声一响,陈雨忽然怪叫一声,像是受了莫大惊吓似的钻进了何秀霞怀中。刚才他还像一个勇士一样保护母亲,此时听到音乐,反倒成了需要母亲保护的孩子。
何秀霞抱着陈雨的脑袋,捂住他的耳朵,大喊:“他不能听这种声音,你快把它关了!”
邢朗拿出正在响铃的手机按下拒接,正要走出病房时,胳膊忽然被魏恒紧紧握住。
魏恒看着躲在何秀霞怀里的陈雨,他的眼神像是被摔碎的镜子,布满了被分割成碎片的波光。
忽然之间,魏恒解开了所有谜题。
梁珊珊生前饱受侵犯……
吕志新为了隐藏罪行而把梁珊珊的尸体放入不见天日的水管道……
尸检报告中那句前颈部肌肉挫伤,出点面积过大……
梁珊珊明明接了电话,吕伟昌却谎称那通电话没有打通……
还有,陈雨惧怕一切分贝过高的噪音……
邢朗看到魏恒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句话,他靠近魏恒问道:“你说什么?”
魏恒站不稳似的紧紧抓着邢朗的胳膊,道:“错了,杀死梁珊珊的凶手不是陈雨。”
邢朗目光骤暗,声音愈加低沉:“什么意思?”
魏恒目光抛散,意识似乎从身体中抽离,回到了梁珊珊被杀的那个晚上,道:“九点三十八分,梁珊珊接到了吕伟昌打来的电话,手机铃声吓跑了正在对她施害的陈雨。她奄奄一息地拿出手机,向自己的姥爷求救,当时她还没有死,但是她的尸体却在后来出现在城西河床。”
魏恒像是在寻找寄托似的看着邢朗,道:“梁珊珊被吕志新发现的时候还没有死,是吕志新掐住了梁珊珊的脖子,杀死了梁姗姗。”
黑夜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藏污纳垢的黑夜,目睹了发生在一名少女身上的全部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