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二天,魏恒被客厅闹了贼似的动静吵醒,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蒙了一会儿,然后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真闹贼他也不怕,这破房子里最值钱的就是他那只高贵冷艳的鹦鹉,其次是他身上的两颗肾,而且他清楚外面的动静不是闹贼,八成是昨天被他捡回家的佟野醒了。

其实客厅里的人已经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是这该死的破房子一点都不隔音,那窃窃私语般的动静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他耳边。

魏恒闭着眼睛,自己跟自己闹了一会儿起床气,等到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才掀开被子下床。他先拉开卧室窗帘,让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然后拉紧了睡袍带子,打开卧室房门走了出去。

看到客厅里的情形,魏恒脚步一顿,忍不住皱眉。

佟野昨晚被他从门外捡了回来,所以佟野出现在客厅里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和佟野坐在沙发上聊天的邢朗。

见到邢朗,魏恒下意识抬起手腕想看时间,但是手表还没来得及戴,他只能看了看电视背景墙上的挂钟,早上六点二十三分,这个时间邢朗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里?

邢朗本来正和佟野闲聊,听到卧室门被打开,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向卧室,结果就看到魏恒穿着一件黑色的睡袍出来了。

虽然魏恒把睡袍拉得紧,但是挡不住领子开得低,露出了大片的胸膛和两道完整的锁骨。魏恒肤色本来就白,穿黑色更显白,此时魏恒的头发也散着,曲卷的长发略显凌乱地垂在颈窝,发丝后隐着一双慵懒又冷漠的眼睛。

看到魏恒的时候,邢朗的目光迅速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杯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这趟来得挺值当,也不枉他赶了个大早买早餐又特意给魏恒送过来。

魏恒拖在眼角的一道冷光在邢朗和佟野身上扫过,谁都没理,把客厅里的两个人当作空气,视若无睹地走向洗手间。

佟野见状,对邢朗说:“你坐一会儿,邢队长。”

听这话,佟野显然以主人自居了,邢朗斜他一眼,假惺惺笑道:“你忙,佟先生。”

随后,他看到佟野像一条大尾巴似的跟在魏恒身后,靠在洗手间门口不知道在跟魏恒说什么。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到魏恒在洗脸,魏恒洗完脸又洗了条毛巾擦脖子和胸口,还把睡袍领口往下扯得更低了一些,领子几乎滑下了肩膀,其中风光,估计佟野看得比他更清楚。

邢朗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的花架旁,逗那只死气沉沉的鹦鹉。

没一会儿,魏恒从洗手间出来了,扫一眼正在逗鸟的邢朗,又进了卧室。

佟野兴高采烈地走到邢朗身边,乐得像吃了一嘴蜂蜜屎,不无炫耀道:“他答应晚上跟我吃饭了。”

邢朗勾着鹦鹉的鸟嘴:“哦,是吗?”说着把手指从鸟笼里收回来,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一点经验之谈,听不听?”

“什么经验之谈?”

邢朗故作神秘地往卧室方向示意了一眼,露出秘而不宣的笑容。

佟野看了看卧室房门,心里隐约觉得不太对:“你……你说说。”

邢朗便说:“你别看他长得偏南方,其实他喜欢吃北方菜,他爱吃辣,口味重。出去吃饭别让他点菜,他这人很懒,懒得出奇,点个菜都嫌麻烦。而且也别问他的口味,你问了,他肯定会说都可以,这是他很奇怪的地方,在不熟的人面前从来不提要求,就算是最简单最容易做到的要求他也不会提。还有,他喜欢吃海鲜,尤其喜欢吃虾,但是他懒得剥,所以通常不会点,如果你有心就给他剥盘虾。做到以上几点,你基本就把他哄开心了。”

佟野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邢朗说完了,他还盯着邢朗,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

状似无意般,佟野笑着问:“邢队长,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邢朗笑了笑,不答话,给他留足了悬念和自由发挥想象力的空间。

此时佟野的手机响了,一道娇滴滴的女声叫他佟总,问他什么时候去公司,什么什么总已经在办公室等了他十几分钟。

于是佟野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向魏恒道别,魏恒在里面懒洋洋地应了声再见。

“那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佟野留下这句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邢朗接着逗鹦鹉。

没一会儿,魏恒换了一身衣服,拉开卧室门,系着衬衫扣子走出来,站在客厅看着邢朗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邢朗抬手指了指厨房流理台上的一兜春卷豆浆等物:“来给你送早餐,没想到开门的是佟野。佟先生很好客,请我进来坐坐,”说着回头冲魏恒一笑,“我就进来坐了坐。”

魏恒看了一眼厨台上的早餐,秉着吃人嘴短的待客精神才没有催他离开。

魏恒走到厨房拿出几只盘子和碗,把点心放到盘子里,一抬眼看到邢朗还在捅鹦鹉的翅膀,提醒道:“它咬人。”

话音刚落,邢朗就“咝”了一声,连忙缩回手指,指腹已经冒出了血珠。他从裤子口袋里随便拿了一张纸巾缠住手指,走到餐桌前坐下,问魏恒:“有名字吗?”

魏恒拉开椅子坐在他正对面,喝了一口豆浆,反问:“什么名字?”

邢朗晃了晃自己光荣负伤的手指:“你的鸟,有名字吗?”

果不其然,魏恒道:“没有。”

邢朗回头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鹦鹉,摸着下巴煞有其事道:“那我起一个。”

魏恒看他一眼,没接话。

邢朗全然不在乎他的冷淡,一脸认真地想了想,打了个响指,道:“富贵儿。”

魏恒夹起的春卷“啪嚓”一声又摔回盘子里,他看了看邢朗,貌似想反驳他,但是觉得没有必要,于是装作没听到,继续吃饭。

邢朗还不知道他取的名字被魏恒不动声色地讨厌了,冲着鹦鹉叫了两声“富贵儿”,末了掉头对魏恒解释道:“我养过一条狗叫富贵儿,夭折了。这名字挺好,就给你的鸟吧,聚财。”

魏恒抬起头,敷衍地冲他笑了笑,依旧没理他。

邢朗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掏出烟盒问:“介意我抽烟吗?”

魏恒:“把窗户打开。”

邢朗依言去开窗,回到魏恒对面坐好,掀开打火机盖子点着烟,看着魏恒那张颇为下饭的脸抽了半根烟,冷不丁问:“为什么养鹦鹉?”

魏恒把垂到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言简意赅道:“寿命长。”

刚绾到耳后的头发转眼又掉了下来,魏恒放下筷子,用手指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把头发拢到颈后,扯起手腕上的皮筋儿随便地绑了两圈。

邢朗看着他扎头发的那一幕,竟然在大男人扎头发的动作上看到了一种叫作性感的东西,本来他以为性感是女人的专利,但是现在他却在魏恒身上看到了。

烟灰没有及时掸断,“啪嗒”一声掉在了餐桌上,邢朗后知后觉发现烟灰弄脏了桌子,他赶在魏恒皱眉头之前用纸巾擦掉烟灰,打趣似的笑了一笑,说:“人的寿命更长。”

魏恒吃饱了,有了力气跟他抬杠,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抬起头注视着他,也笑:“那得分人了。”

邢朗觉得魏恒不能笑,笑起来晃眼睛。

他捏着烟嘴儿用力转了两圈,忽然离座朝魏恒走过去,把夹在左手指间的香烟塞到嘴里咬着,摊开左手放在魏恒眼前,道:“看看。”

魏恒纳闷:“看什么。”

邢朗笑道:“看我的生命线。”

只这一句,魏恒就知道此人又在开这种没营养也没意义的无聊玩笑。

邢朗看着他的脸,继续说:“我小时候碰见一个云游的和尚,和尚给我看过手相,说我命格旺,寿命长,只要不是自己想不开找死,活到九十九没问题。”

魏恒对他的胡言乱语没兴趣,用力拨开他的手,开始收拾桌子上吃剩的早餐。

邢朗偏偏还往他面前凑,又道:“我不比那小东西能活?”

魏恒眼皮一抬,冷冷一笑:“你和它不是一个物种,有什么好比的?”

“那就在同一个物种范围内比一比。”邢朗手撑着桌面,弯腰向他逼近,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那你觉得,我和你男朋友比,谁更长寿?”

魏恒手上动作一顿,默了一瞬,然后放下手里的盘子抬眼看着他:“什么?”

邢朗附在他耳边,道:“踹了他跟我好吧,老和尚给我开过光,我肯定比他活得久。”

魏恒当即就要起身离开,但是肩膀却被邢朗按住了。

邢朗看出了他的意图,按着他的肩膀阻止他逃跑,像是舞台剧上的演员般做出款款情深的模样,微微笑道:“你养寿命长的鹦鹉不就是为了能够拥有它的时间长一些,和它分开的时间迟一些吗?我比鹦鹉活的时间更长,或许也比你活得更长,只要我活着,我生命中所有的时间全都属于你,不会离开你,更不会背叛你。直到我死了,我也会把你揣在心里下黄泉,你永远都活在我心里。”

邢朗每说一句话,魏恒就打一个冷战,等到邢朗这番话说完,魏恒已经像是被冻僵了似的坐在椅子上,紧紧攥着拳头,全身都在颤抖。

他缓缓抬起眼睛狠狠瞪着邢朗,眼睛里像是压抑了极大的怒火:“我警告你邢朗,不要再跟我开这种玩笑。”

本来,邢朗确实在和他开玩笑,他刚才想起了他在两年前看过的唯一一场三流舞台剧以及和演员口中念出的矫情的台词,于是结合此时的环境氛围背诵了出来。

此时看着魏恒那双愤怒又冰冷的眼睛,邢朗有些意外。

他不止一次和魏恒开过这种玩笑,最终的结果均是二人一笑了之。但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这一次,魏恒被他激怒了。准确来说,魏恒被他过于真挚的玩笑话激怒了,也就是说,他刚才说的每句话都被魏恒郑重对待。

因为明知对方在撒谎,所以魏恒愤怒了。

邢朗有些后悔,不是后悔一时嘴贱和魏恒开这种玩笑,而是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显得更真诚一些,或许他足够真诚,魏恒就不会认为他在说谎。

忽然之间,邢朗好像幡然醒悟了似的怔了片刻,随后好像更为疑惑不解。

就在刚才,他发现他已经无法辨别自己刚才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刚才似乎把自己代入了那个舞台上念咏台词的演员,所以他才能一字不落地想起那段他早已遗忘的蹩脚的台词。

但是此时此刻,无论是真话还是谎言,全都被他和魏恒当作了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