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5世纪,克拉玛的《女巫之槌》面世,作者在书中根据女性的相貌、衣着、行为等各个方面的细节将大批女人判定为女巫,于是宗教裁判所便以此作为“鉴别手册”,对大批女性加以酷刑,加剧了当时欧洲社会对女性的偏见与迫害,残害了数以万计的女性,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女巫大清洗”事件。
——《犯罪心理画像》
工人领袖名叫苗龙,派出所人口登记簿显示其住在芜津火车西站鹿湾嘴。芜津是座港口城市,水域广阔,渝江的一条分支流经鹿湾嘴,拐出了一条种植荷花、盛产莲蓬的产业链,也是芜津一处小小的风景观赏地。政府为了保护这条天然的产业链,更是为了城市绿营规建,十年内不准许房地产行业涉足其中,力保清风荷举、流水人家的天然风韵。
但是其中居民收入远不及芜津市民收入平均水平,政府每年拨款资助,落在居民手里的银两也经历了几番盘剥。这些年鹿湾嘴的居民多数搬迁,留下一栋栋自建小楼和一湖死生不明的荷花。鹿湾嘴不开发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临近西倞铁轨线,火车日日夜夜不停歇,轰隆噪音终日笼罩着两岸居民。
一栋栋自建的简易小楼没有规律地在居民区分布着,像是胡乱落下的俄罗斯方块,建造得随意至极。早在警车到达之前,住在苗龙附近的邻居就已报警,因为他们听到了苗龙家里传出的枪声。警车停在苗龙家门口的深巷中,几个胆大好事的男人已经围在了一扇朱红铁门一旁,观望事态的发展。
邢朗淋着雨,下车走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抬手一指门锁,陆明宇即刻上前用蛮力破门。
邢朗走向在一旁观望的几个男人,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谁报的警?”
中间一人站了出来:“是我。”
邢朗看着他:“听过枪声?”
“没有。”
“那你怎么确定你听到的是枪声?”
那人被邢朗盯着,经邢朗一细问,难免有点慌,舔了舔嘴唇道:“在电视里听过,警匪片里常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邢朗继续盘问他:“几声?”
“两声。”
“中间隔了多久?”
“不久,也就几秒钟吧。”
“之后有人出来过?”
“没,没看着。”
小吴忽然喊道:“头儿!”
此时陆明宇破开了门,刑警们严阵以待,等他发号施令。
邢朗撩开雨衣下摆,从后腰拔出手枪,推着膛走向门口:“都机灵点,里面的人有枪!”
刑警们紧随其后一拥而入。
旁观的三个男人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一个稍年轻点的拽住刚才被盘问的那个,低声说:“拍电影啊这是。”
徐天良从车上跳下来,冲他们说:“你们快走,我们这儿执法呢,一会儿可能要火拼!”
三个人马不停蹄地跑了。
魏恒最后下车,走在徐天良撑起的伞下,瞪了徐天良一眼:“谁告诉你待会儿要火拼?”
“啊?那把枪不是在领头闹事的工人手里吗?他很有可能因为失业,对政府心怀不满,所以报复社会啊。”
魏恒又瞪他:“反社会人格如果仅仅是一个失业就能促成,那咱们的社会不知将会经历多少次人间四劫。在没有见到反社会分子之前,永远不要妄图揣测一个人是否具有反社会人格。但凡你用自己的思维去揣度一个人是否具有反社会人格。你和对方,都很危险。”
徐天良听傻了,直到魏恒闭上嘴,仍旧觉得魏恒的嘴唇在嚅动。他看着魏恒怔了好一会儿,直到上楼时差点被台阶绊倒,及时被魏恒扶了一把才猛然回神,问:“师父,什么是四劫?”
一楼三间房全是库房,苗龙和其妻女都在楼上的房间居住,魏恒领着徐天良沿着两侧楼梯上楼时,听到楼上忽然传来房门被踹破的声响,想必邢朗带人破门而入了。
魏恒踩着台阶疾步上楼,言简意赅道:“佛教的宇宙观,成、住、坏、空四个时期,称为四劫。”
徐天良听不明白,还要再问。
魏恒看着站在二楼一间房门口往屋内张望的邢朗,道:“这里不是大学课堂,你确定要在这儿问我这些问题?”
徐天良老实闭嘴。
房门口堆着几件雨衣,勘查组的警员穿上脚套踏入房内,正在采证。魏恒走到邢朗身边,往里看了一眼就知道邢朗为什么止步不前,苗龙死了,死在屋内的一组沙发上,而他面前的电视还在播放着一个地方台录制的拳击比赛。
“邢队。”
一个警员把装在证物袋中的手枪举起来给邢朗看。
邢朗沉着脸点点头,道:“进去看看。”
魏恒看他一眼,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于是接过徐天良递来的手套和脚套,穿戴好走了进去。
苗龙死相略凄惨,被枪击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拳击赛,结果被人从正后方爆头,子弹从顶骨穿过额骨,在他眉心处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除此之外,他的颈部右侧,偏离正中线两公分左右的位置也被子弹射出一个血洞,但不是致命伤。
魏恒站在沙发背后,看了看歪倒在沙发上的死者,又看向由后向前喷溅在茶几上的大片鲜血和被死者头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的沙发坐垫。他可以想象出凶手是在苗龙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后面接近苗龙,就站在此时他所站的位置,凶手先是朝苗龙的脖子开了一枪,或许是凶手紧张,或许因为没有经验,总之这一枪没有要了苗龙的命,而第二子弹则贯穿了苗龙的颅骨,令其当场丧命。
勘查组的警员告诉魏恒,发现枪支的地方就在他脚旁,而苗龙的妻子曲小琴和其一双儿女不见了踪影。
魏恒离开客厅,找到餐厅,餐桌上的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从餐盘里的剩菜可以看出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饭,但是在午饭过后,家里的男主人却惨遭杀害,女主人和两个孩子下落不明。餐桌上摆着四副碗筷,几杯热茶还在飘散着氤氲的热气,墙上挂着几张相片,相片主角是一家四口,如果客厅没有一具尸体,那么眼前的一幕将是温馨家庭氛围的写照。
邢朗蹲在门口观察鞋柜里的鞋子,以判断苗龙的妻子曲小琴和两个孩子是被人匆忙掳走,还是曲小琴带着孩子贸然出逃。
魏恒回到门口,对邢朗说:“曲小琴把两个孩子带走了。”
这一点,邢朗通过鞋柜里摆放的三双拖鞋和显眼位置缺少的鞋子,也看了出来。
邢朗站起身看着魏恒,问:“她会去哪儿?”
曲小琴会去哪儿?
苗龙显然死于熟人作案,而持有枪支的曲小琴拥有最大的嫌疑,如果是曲小琴开枪打死了自己的丈夫,那她很清楚枪声会引来警察,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她或许会逃走,但是卧室里的现金和细软等物全都没有缺少,她显然没有带着孩子畏罪而逃,那么她会带着孩子去哪里?
忽然,魏恒抬起眼睛看着邢朗,眼神透彻又冰冷,像结了一层冰:“卧轨,她想带着孩子卧轨自杀。”
曲小琴选择用开枪的方式杀死丈夫,绝对不是惧怕和丈夫体力对抗上的悬殊,杀死一个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伴侣简直太容易,可以投毒,可以打开煤气,甚至可以像祝玲一样趁其熟睡时将其杀害。但是曲小琴却选择用枪,这种合法机关和非法组织用以彰显力量的暴力武器。
但是曲小琴并非在彰显力量,她是在示威。一个遭受压迫和暴行多年的女人,对权力的示威和反抗。
魏恒想起上一次在警局,苗龙把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而产生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了妻子身上,那一次仅仅是他们看到的,他们看不到的呢?不知发生了几千几万次。苗龙等失业工人哀天怨道,企图卧轨自杀向政府示威,但是站在苗龙背后的女人,承载了丈夫所有无处发泄的怒气的女人也在悄悄谋划着一个女人的起义和示威。
曲小琴,是社会最底层人民所受到的不公对待和残酷压迫的缩影。社会给失业工人所有的伤害,都将最终折射到一个没有权力,没有地位,甚至在一个家庭中都处于底层阶级的女人身上。
所以魏恒笃定,曲小琴将利用丈夫等失业工人不敢完成的示威,完成一次真正的示威——就在此时此刻,曲小琴正在带着孩子卧于轨上,等待着一列火车。
邢朗没有质疑和反问魏恒的判断,立即拿起步话机联系武警大队请求支援。留下两名勘查组警员保护现场,其余人手被邢朗迅速地集合到大门口。
“嫌疑人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卧轨自杀,从火车站西站入站口以东的西倞铁路线,一个人一组,每组间隔给我至少拉开五十米,展开地毯式的搜索,一定要把这三个人找出来!”
雨衣帽子阻碍听力和视觉,邢朗早就把帽子掀掉了,雨水不一会儿就泡红了他的双眼,他指了指徐天良:“除了你,你跟着你师父,你们相互照应。”随后又看向陆明宇,“大陆,你带着人从大西站入站口开始搜,联系铁路局,让他们也派人帮忙找,其他人都上车跟我走!”
武警支援来得还算快,虽然只有二十人,但是阵线拉得长。警察们像是在铁路边拉了一张大网,一路沿着铁路线向东涌动,再次阻止这道铁路线上将上演的一场示威。
霄汉苍茫,暴雨不歇,铁轨一望无际,寻找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谈何容易。
魏恒和徐天良早已掉了队,不光是他们,似乎所有警察都被暴雨冲散了,但是他们的队伍形散神不散,搜寻人员状似散漫,其实被邢朗紧紧地揪着一根儿线。每当魏恒迷失了方向,不知下一步该迈往何处的时候,总能从徐天良的步话机里听到邢朗指挥队伍行进的指令,东西南北,邢朗心里一直有判断。
徐天良的伞早就被风吹翻了,冰雹似的冷雨打得魏恒脑门一片僵冷,体力逐渐流失,魏恒拄着雨伞在泥泞里的地面艰难地挪动步伐。
徐天良比他好不了多少,也像一棵风雨中摇摆的小菜苗似的可怜样,徐天良瞥见魏恒脸色白得实在吓人,担心魏恒会随时昏过去。魏恒虽然不至于昏倒,但是他的低血糖又犯了,每往前走一步就愈加头晕目眩,头疼得要裂开。
不得已,他蹲下歇了歇。
徐天良连忙把魏恒手里从未打开过的雨伞撑开遮在两人头顶,担忧道:“要不你先回车上休息吧师父。”
魏恒没有力气和徐天良说话,他现在耳鸣,像是在耳蜗里安了一个蜂鸣器,听什么都是四重奏噪音。他忽然想起身上这件皮衣是邢朗的,抱着侥幸的心理拉开皮衣拉链,在皮衣内口袋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
他想把糖盒打开,但是双手一直发抖,于是叹了口气把糖盒递给徐天良。徐天良接过去立刻打开了,然后把盒子放在他面前:“这是你的药吗师父?”
魏恒捏了两三颗薄荷糖塞到嘴里,咬碎了吞下去,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两颗,才吐出一个字:“糖。”
魏恒把糖盒又移到徐天良面前,示意让徐天良也吃一颗。
徐天良摇头:“你吃吧师父,我不爱吃糖。”
魏恒:“……”
他想骂人,但是体力不允许。
魏恒捂着额头,把“谁爱吃糖?如果不是因为低血糖,你以为我会吃糖吗!”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咽回去,又缓了一口气,然后扶着徐天良的手腕慢慢站起来,道:“走吧。”
魏恒歇了一会儿,导致他们彻底和大部队走失。他们沿着搜寻队搜过的铁路线一路向东走,走着走着,魏恒忽然听到陆明宇的声音从徐天良的步话机里传出:“邢队,我们发现了曲小琴和两个孩子,在你九点钟方向,在你九点钟方向!”
随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邢朗的声音传出:“看到了,你们都过去,快!”
魏恒也随之加快步伐,在拐过山坳后终于看到了百米外涌向铁路上三道人影的几十名警察。远远的,魏恒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铁轨上的背影,她怀里搂着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儿——只有两三岁大。
距离远,魏恒听不到现场的声音,却能看到现场的混乱。
女人坐在铁轨上不肯离开,和一名警察抢夺着自己的孩子,被不慎拉倒在地后像是被人贩子抢夺了孩子的母亲般哭号得痛彻心扉。两个孩子被转移到铁路旁的空地上,几名警察连拖带抱地把曲小琴从铁轨上带离。
直到魏恒走近,才看到曲小琴瘫坐在泥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诉着。
“我是杀人犯,我想去死又怎么了?你们谁有权利不让我死!”
邢朗扭住她的双手给她戴上手铐,他被雨水泡得通红的双眼看起来尤为可怖,对曲小琴说:“你可以去死,但是你没有权利让你的孩子陪着你一起死!”
曲小琴俨然一副疯魔状,什么话都听不进,只躺在泥坑里拼命挣扎着,哭喊着。她的两个孩子坐在不远处,两三岁的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滚在泥汤里叫妈妈。邢朗把最小的女孩儿抱起来转手递给陆明宇,陆明宇把女孩儿接过去抱在怀里,解开雨衣遮住了她。女孩儿的哭声霎时弱了一些。
被警察从铁轨上救下的那个七八岁男孩子从头到尾都睁着一双冷漠的眼睛,不挣扎,不哭喊,只是默默看着母亲被戴上手铐。他的眼神静得诡异,在曲小琴奋力把手伸向他时,他甚至往后躲了躲,嘟着嘴,眼神里流出一丝厌恶。
一把伞遮在头顶,挡住了风雨,男孩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去,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蹲在他面前。面对陌生人,男孩的眼神也丝毫不躲避,他看着魏恒,眼睛里无知空洞,但却充满敌意。
魏恒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害怕吗?”
男孩儿垂下眼,在地上摸了两颗石子拿在手里把玩,用不适合他这个年龄的冷漠的嗓音说:“不怕。”
魏恒:“……妈妈把你带上铁轨,你也不怕?”
男孩儿玩着石子,道:“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会真的陪她死。”
魏恒眉间郁色更深:“那你为什么不反抗?”
男孩嘟起的嘴巴抿出一个可爱的弧度,但他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我骗她而已,火车来了我就自己跑了,让她和妹妹两个人去死吧!”
魏恒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轻轻地刺痛了,又问:“你想让你妈妈和妹妹去死?”
男孩点头,既天真又残忍道:“她早就该死了,我爸说的。”
“你爸爸在哪儿?”
男孩歪着头想了想,说:“也死了,在家里。”
“怎么死的?”
男孩儿停止把玩手里的石子,他抬起手,比出枪的手势,然后眯起眼睛瞄准趴在地上的母亲的头部,开了一枪。
父亲的惨死和母亲的试图自杀都没能激起这名小小少年的情感涟漪,至于他的那个小妹妹,更加不能。被陆明宇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一直哭,男孩儿忽然跳起来,对着妹妹吼道:“哭哭哭哭哭!你们女人烦死了!”
男孩儿愤怒地要冲过去扑打他的妹妹,他还未接近陆明宇就被邢朗揪住衣领,像只鸡仔似的被邢朗拎了起来。
邢朗看着男孩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和苗龙在警局殴打妻子时如出一辙的神情,而眼前这位苗龙的后代比之父亲,更多几分冷漠无情和不知名的仇恨。这个孩子更加无所惧怕,更加不服管教,眼中澎湃着对所有人的仇视和敌意。
武警开过来一辆警车,邢朗把曲小琴和男孩儿都送上警车。
魏恒站起身,看着男孩儿隐在车窗后左右张望的侧影,道:“你不是想知道,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徐天良看了看周围,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忙问:“什么样的人?”
魏恒看着坐在警车里肆意欢笑的男孩儿,低低叹了口气,道:“他就是。”
徐天良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车里的男孩儿跪在座椅上,面朝车窗,伸出双手比作两把手枪,眯着眼睛好像在瞄准般,冲着窗外的警察开枪。
徐天良心里一惊,竟浑身发冷,好像男孩儿的双手变成了两杆枪口,从枪口里射出无数颗子弹,而倒在他的枪口下的是无数具淌满鲜血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