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人间四劫】 第二十五章

从鹿湾嘴回来,魏恒就病了,高烧三十九度二,烧得他差点死过去。放魏恒回家养病时,邢朗还安慰他,说不怨魏老师你底子弱,我手底下两个糙老爷们也发烧了,鼻涕眼泪流了一箩筐,情况跟魏老师你差不多。

邢朗说话向来如此,软绵绵的棉花里裹着硬撅撅的鱼刺,就算是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怎么好听。魏恒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真心实意劝自己好生养病,只知道邢朗把他区别于其他的糙老爷们,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暂时想不通。

回到家吃了药躺在**发汗的时候,魏恒一时睡不着,意识开始乱飘,不知不觉就飘到了邢朗身上,心想或许邢朗也并非那么不可捉摸,他的话也没有那么多层意思,是他太过小题大做太过草木皆兵也未可知。最终思考的结果掉在一团糨糊里,随着铺天盖地的困意不知所终。他在临睡时觉得自己真是有病,竟然琢磨邢朗琢磨了大半宿。

没睡几个小时,手机铃声在凌晨四五点把他叫醒,他掀开结了痂般的眼皮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邢朗。

魏恒接通了,瓮声瓮气地问邢朗有什么事儿,邢朗问他吃药没有,他现在回家,可以顺路帮忙带点药。

或许吧,邢朗是出于好意,但是魏恒大半夜被吵醒就为了回答邻居一句是否吃过药,这让他心里很窝火,但是又不能发作,不然显得自己不知好歹,于是魏恒保持冷静说了句“吃了,谢谢”,然后挂断电话,关机,把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不知又过了多久,魏恒迷迷糊糊地听到似乎有人在敲门,但是他闷头苦睡,没搭理。还好敲门声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归于平静。魏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发现芜津的风雨终于停了。窗外是碧紫蓝天。一觉醒来,他出了好几层热汗,感觉浑身轻了二两肉,头晕目眩头重脚轻的症状也大大减轻,貌似很快就能康复了。

魏恒拖着略有些虚浮的步子去浴室洗澡,洗完猛然想起昨天邢朗好像给他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来敲门。出于人情考虑,魏恒觉得自己有必要回访,于是他简单吹了吹头发,把睡袍领口拉紧了些,出门走到隔壁508门前,敲了敲门。

没人应他,他以为邢朗还在睡,没把邢朗叫出来,倒是把对面的一对老夫妻惊动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推开门,对他说:“小邢上班了,七点多就出门了。”

老太太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发音不清晰,魏恒险些把“小邢”听作“小星”。

魏恒向老太太道了谢,心想邢朗给他打电话是在凌晨五点多,那邢朗回到家应该在五点半左右,竟然七点多就出门了,那就说明邢朗压根没睡,充其量只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或许抽出几分钟时间还刮了个胡子。

胡思乱想着回到自己家门口,魏恒才发现门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盒药,分别是布洛芬、阿莫西林、头孢,甚至还有一盒维C胶囊。魏恒盯着这几盒药看了一会儿才把袋子从门把上取下来,提溜着袋子进屋了。

魏恒往沙发上一坐,开始琢磨邢朗因公徇私在药里下药把他药死的概率有多大,思来想去没有结果,他就把药远远扔到沙发一角,然后躺在沙发上给徐天良拨了个电话。昨天他离开警局时交代徐天良,有什么进展及时通知他,一个夜晚一个白天过去了,这小子还没动静,不是太忙忘记了,就是偷闲疏忽了。

电话一接通,他就知道原因是前者。

不知道徐天良在哪儿,背景音乱糟糟的,说话的口吻也急匆匆的。

他问曲小琴案子的进展,徐天良说:“曲小琴认罪了,邢队昨天晚上拿下她的口供,今天下午看守所就来带人了。”说着压低了声音,“今天早上七点多邢队就因为徐苏苏自杀的事去监察委接受调查,才回来不久。而且刘淑萍受伤很严重,没法出庭,邢队一直在发火,刚才开会的时候摔了两个杯子。师父,要是他不叫你回来帮忙,你就在家好好养病吧,一般他发脾气我们能躲就躲。现在三个嫌疑人死了一个,另外两个都上不了庭,死者家属闹腾得我们不得安宁,监察委也不肯轻易罢休,非得让他接受调查。他现在被三方责任人堵得焦头烂额,见人就发脾气,你最好躲一躲。”

不等魏恒有所回应,徐天良忽然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道:“邢邢邢邢队队叫我了,我得过去了。”

魏恒把手机放下,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怔。

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邢朗在那几盒药里下药想把他药死的概率非常之大。为了不上赶着找死,魏恒抓起手机给徐天良发了条信息:如果他让你叫我回去,你就说我病重,进医院了。

徐天良很快回复:交给我吧。

魏恒顿时觉得,小徒弟还挺孝顺他。

他躺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魏恒又拨出去一通电话:“你在哪儿?等我十分钟,马上下去。”

魏恒挂了电话,换身衣服,出门前给鹦鹉添满食物和水,带上钥匙出门了。小区门口老地方,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亮着右向转向灯。魏恒刚走近,车门就从里面开了,他坐进副驾驶,拉上安全带。

郑蔚澜道:“不是说不让我在你家门口露面吗?”

魏恒言简意赅:“邢朗不在。”

郑蔚澜:“靠,还得时时提防着他。”

魏恒轻飘飘道:“他是兵,咱们是贼。不提防着他,提防着谁?”

郑蔚澜把车开上路,问:“你进去那么久,看到东西了?”

雨后初晴,一场秋雨一场寒,虽然阳光甚好,但是芜津已经实打实地迈入了深秋。

魏恒没几件外套,一件泡了水还没洗出来,一件染了血也没洗出来。此时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帽衫,坐在车里还能感觉到窗外的寒意。他把车窗关死,拢紧衣襟抱着胳膊道:“还没有,我才进去几天,连接近档案室和物证室的机会都没有。”

“是不是邢朗防着你?”

魏恒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他最多不信任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理由提防我。”

郑蔚澜犹豫片刻,略显心虚道:“跟你说件事儿。”

“说。”

“你不是跟我说,冯光最多拘留到今天凌晨吗?昨天晚上我在警局附近堵他。”

魏恒转头看他:“堵到了?”

郑蔚澜看他一眼,眼神飘忽:“差一点。”

魏恒皱眉:“说清楚,差一点是什么意思?”

郑蔚澜叹口气,道:“我跟踪冯光的时候发现有人也在跟踪我。”

魏恒冷声问:“谁?”

郑蔚澜看他一眼:“邢朗。”

魏恒心悬了起来:“他看到你了?”

郑蔚澜皱起眉,回忆着今天凌晨的遭遇,略有犹豫道:“应该没有,我戴着口罩和帽子,巷子里很黑,如果不是我对他那张脸太熟悉,我也认不出他。”

想起今天凌晨跟踪冯光那一幕,郑蔚澜至今尚有些后怕。他低估了邢朗,更也低估了邢朗的狡猾。凌晨四点,他躲在警局对面蹲守冯光,虽然他没见过冯光,但是魏恒给他看过照片,所以当冯光走出警局大门时他很轻易地认出了冯光。

他没有在警局附近动手,而是跟着冯光穿过两条街走进一条巷子,当时风雨已经停了,巷子里只亮着两盏昏暗的路灯,静得只有流浪猫狗不时跑过的声响。为了不让冯光起疑心,郑蔚澜有意落后冯光几十米距离,准备摸排出冯光的住处,但是却在不经意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流浪狗的叫声。

他当即刹住脚步,警惕地竖起耳朵听取身后的动静,狗叫声很快消失,但他却不再敢轻举妄动。他把藏在袖子里的袖珍匕首滑至掌心,回头往身后看去,结果看到在距离他不到十几米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

即使夜色浓重,他也一眼认出了男人那双似是夜间捕猎的野兽般锐利明亮的眼睛,那人是邢朗。

邢朗见他回头,舌尖轻轻舔过下唇,似是笑了一下。

他瞳孔猛地一缩,不由分说当即便跑,一头扎进了黑暗的深巷。

狂奔了十几分钟,他才歇口气回头张望,只见身后的巷子里黑影重重,只有建筑物和路灯的影子,空无一人,但是他却听得到不知从何方传来的脚步声。或许是他听错了,或许是邢朗果真对他穷追不舍,他不敢停歇,直到跑出巷子,钻进车里,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事后郑蔚澜仔细回想今天凌晨看到邢朗的那一幕,竟有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但是一想起那双漆黑无底的眼睛,郑蔚澜仍旧心有余悸。

魏恒忽然觉得才消减的头痛卷土重来,他按了按太阳穴,问:“今天凌晨几点钟?”

郑蔚澜:“不到五点。”

魏恒皱眉沉思,不到五点,那就说明邢朗是在发现郑蔚澜后,回家的路上给他打的电话。此时魏恒不免开始怀疑邢朗给他打那通电话的用意,是在探听他在什么地方。

他想不通,头疼得厉害。

郑蔚澜也知道这件事办得不利索,此时显得垂头丧气,忧虑重重。

魏恒从眼角处瞄他一眼,见他眉眼僵硬,眼神中留有余惊,便低低哼笑了一声,道:“你不是说,你不怕他吗?”

郑蔚澜没搭腔,只把兜住下巴的口罩往上拉了拉,道:“你快点拿到东西,咱们都离那只老鬼远一点。”说着顿了顿,“我总有种感觉。”

魏恒:“什么感觉?”

郑蔚澜看了看他,目光复杂:“你会栽在他手上。”

魏恒懒懒一笑:“咒我?”

郑蔚澜摇摇头,不语。

到了律师事务所,郑蔚澜把车停在大楼前的停车场,从后座拿出一把雨伞递到魏恒面前,笑说:“拄着?”

魏恒斜眼瞪他。

郑蔚澜笑:“做戏做全套。”

魏恒用力从他手里夺过伞,率先走进写字楼。

在律师事务所待了大半天,其间他们见了两位刑辩律师,魏恒详细咨询了法律对精神病人犯罪者的判罚,把祝玲的案件委托律师全权负责,最后和律师握手告别时,魏恒说了一句明话:“该用钱用钱,该用权用权,这个女人对我很重要,我只是想让她在法律的框架下受到一个受害者应有的保护。”

走出写字楼时已经接近傍晚,一道斜晖挂在城市腰线,天地间金黄一片。

郑蔚澜要把他送回去,魏恒说先去逛超市,家里冰箱已经空了好几天。在超市里扫完货,他们两个来回搬了两次才把全部货物搬到后备箱。魏恒在搬最后一提罐装啤酒时,超市门口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里的购物袋忽然裂开了,里面的水果滚了满地。

魏恒放下啤酒,和正好赶来的郑蔚澜一起蹲下帮妇人捡水果。

妇人衣着朴素,身材纤细,保养得当,脸颊和脖子少有细纹,和善亲切的神情中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谢谢你啊,小伙子。”

魏恒帮她捡完水果,又从车里拿出一个新的购物袋在裂开的购物袋外包了一层,然后递到妇人手中:“不客气。”

也没同她告别,魏恒催促着郑蔚澜驱车离开超市。

魏恒长了个心眼,只让郑蔚澜把他送到小区前的大路口,然后搭了一辆出租,用起步价的价格回到小区,好心的门卫大爷再次帮他把东西搬上楼。他把东西往冰箱安置的途中一直留神听楼道里的动静,楼道里倒是一直人来人往,但是隔壁却始终安静。他既想探一探邢朗的口风,又怕打草惊蛇,结果纠结到凌晨一点多隔壁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魏恒给徐天良打了个电话,徐天良没心眼,经他一问,就说:“邢队去监察委了,估计得折腾到晚上。”

于是魏恒挂掉电话索性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也没有按照上班时间去警局,睡到自然醒才收拾一番出门上班。他到警局的时候恰好刚赶上中午饭点,两桩大案告破,刑侦支队难得空闲下来,貌似让邢朗烦心的那些杂事也解决得差不多了,所以四楼警察办公室氛围难得地轻松热闹。

魏恒在三楼自己的办公室待了不到十分钟,已经听到从楼上传来三次笑声。不是被笑声吸引,而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邢朗面前露一面,于是又上楼了。他才走到四楼,就见正对走廊的警察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坐着的一水儿的藏青色警服不知在聊什么,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沈青岚坐在会议桌子边缘,双腿交叠着踩在椅子上,既潇洒又慵懒的模样,她见魏恒沿着楼梯上来了,就朝魏恒笑了笑。

魏恒一进门,才发现队里的骨干基本都在,连邢朗都在长桌一端坐着,邢朗翘着双脚搭在桌角,转着手里的打火机,在听几个女警说话。

徐天良头一个发现魏恒,站起来向他迎了两步:“师父。”

魏恒不同任何人寒暄,只冲众人笑笑,径直朝徐天良走过去,在邢朗下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对面的陆明宇好心关怀他:“魏老师病好了吗?”

魏恒礼貌地笑笑,说:“谢谢,已经好了。”

邢朗把打火机夹在指间转来转去,对着他的脸端详了两眼,问道:“吃药了?”

魏恒看他一眼:“嗯,吃了。”

邢朗随即把目光从魏恒身上移开,看着沈青岚说:“既然你们这么要好,那她的婚礼你肯定不能空着手去。我说的可不是份子钱。”

沈青岚抱着胳膊,眯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嗯?”

邢朗道:“把我们大陆带去吧,当手包挎着。”

忽然被点名的陆明宇抬起头看了邢朗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手机,权当没听到。

沈青岚看了陆明宇一眼,对邢朗笑说:“我挎着你。”

邢朗“啧”了一声,停止翻转打火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笑道:“我这款太贵了,你挎不起。”

沈青岚瞪他一眼,不屑道:“德行。”

魏恒听了两句,听出沈青岚貌似要参加谁的婚礼,那么桌子中间摆的一盒巧克力和一份精美的请柬,就是婚礼的喜糖和邀请帖了。徐天良见他看着桌子中间的巧克力,以为他想吃,于是连盒子都给他端了过来,说:“这是喜糖,师父你尝尝。”

魏恒拿出一颗,剥着糖纸随口问道:“谁的喜糖?”

沈青岚接过话,不无感慨道:“我大学同学,也是我好朋友。不日将和她的梦中情人完婚。”

说着,她把请柬扔给魏恒,魏恒抬手接住,打开一看,找到了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周渠良,乔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