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后背撞击墙壁,肩骨一阵灼痛,不过最痛的还是后脑勺,邢朗下手不知轻重,几乎是把魏恒扔到了墙上。
魏恒闭着眼皱着眉,等待脑子里的嗡鸣声退去,才睁开眼睛看着邢朗,勉强从被他紧紧掐住的咽喉里发出声音:“我杀了她?请你搞清楚邢队长,徐苏苏撞破玻璃和刘淑萍掉下楼时我不在场。”
“你在不在场都无所谓,魏老师,我相信你有给人洗脑的本事。”
“你是说,我给徐苏苏洗脑,暗示她带着刘淑萍自杀?”
邢朗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
魏恒鲜少和人动手,被人锁喉还是第一次,他不懂得调整呼吸,没一会儿就在邢朗的桎梏下憋红了脸,气息愈加清浅,但是他没有丝毫示弱,依旧用平静而不失挑衅的目光看着邢朗:“那请你告诉我,我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魏恒的脖子并不粗壮,甚至有点细,在他说话的时候,邢朗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喉结在掌心微微颤动,魏恒的皮肤细腻、紧致,摸上去就像某种冰冷光滑的瓷器。他还夸过魏恒的脖子线条很漂亮,而此时魏恒漂亮的脖子在他手中艰难地跳动着经脉,邢朗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可怖的念头,他此时就把魏恒捏在手里,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把魏恒的脖子掐断……
魏恒能忍住不向他求饶,但忍不住生理性的干咳。
魏恒的咳嗽声好像把邢朗唤醒了,邢朗的眼睛微微一动,不自觉卸下几分力道,怒火莫名其妙去了大半,但依旧惩罚性地紧紧掐着魏恒的的脖子,道:“或许你是个疯子,你这么做的意义,只有你自己知道。”
魏恒冷笑道:“别装作一副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没有暗示过徐苏苏自杀。我只是帮她认清自己,帮她从徐红山的权威里跳出来,让她在法庭上说出自己受到徐红山的虐待,控告徐红山教唆她杀人。”
邢朗又松了几分力道,轻轻滑动拇指,指腹掠过他的喉结:“仅此而已?”
魏恒趁机把邢朗推开,揉着被他捏疼的脖子,瞪着他冷冷道:“没错,仅此而已。”他顿了一顿,声调不再冷寂,眉宇间带有一丝怜悯,“你看到徐苏苏的脚了吗?那就是证据。”
邢朗当然看到了,不光是他,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邢朗还记得他看到徐苏苏那双畸形的脚时的感觉,双眼好像被揳入一根钉子,疼得他浑身一颤。
随之想起的,还有魏恒脱下衣服盖住她双脚的一幕。
邢朗看了一眼魏恒身上单薄的黑色衬衫,魏恒的衬衫已经被雨淋透了,黑色的布料紧贴在他身上,把他身上消瘦但结实的肌肉包裹得起伏有致。
邢朗扯了几张纸巾折起来,在杯子里沾了一些茶水,又回到魏恒面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着纸巾轻轻放在魏恒的脖子上。
魏恒靠在墙上,沾了冷水的纸巾贴在皮肤上的感觉让他不禁眼褶一颤,看着邢朗冷冷地问:“你还想干什么?”
邢朗的右手受伤了,伤在掌心,刚才他掐魏恒的脖子,不可避免地把掌心的血染到了魏恒的脖子上。他抬起左手撑着墙壁,右手拿着纸巾细致又缓慢地擦拭魏恒脖子上的血,听到魏恒如此防备地问他还想做什么,邢朗没滋没味地笑了笑,道:“别紧张。在我手上,你死不了。”
魏恒瞪他一眼,脸扭到一边,不看他,接上自己的话继续说:“但是被她拒绝了。”
邢朗:“拒绝?”
魏恒的神色有些黯然:“她不想被更多人看到她的脚,更不想展示她的脚,就算是作为可以为她减轻刑事责任的证据,她也不愿意。她还说,她恨她的母亲,因为刘淑萍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接受的思想教育中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刘淑萍把她改造成能让徐红山喜欢的样子,利用她讨好徐红山。相比徐红山,她更恨她的母亲。”
把魏恒脖子上的血迹擦干净,邢朗后退一步,把染了血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所以她想杀了刘淑萍,同时自杀?”
魏恒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没有用“同归于尽”这个词眼是非常理智的行为。
魏恒系上一颗衬衫扣子,道:“其实我看出来了。”
邢朗盯紧了他:“看出徐苏苏会自杀?”
魏恒“嗯”了一声。
邢朗皱眉:“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魏恒想了想,看着他说:“我没有资格阻止,站在你的立场,你有责任把她送上法庭。但是我不是警察,我没有资格阻止一个女人为了维护她仅剩的尊严,而和执法机关展开对抗的行为。因为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责任。”
邢朗满面阴沉地看了他片刻,忽然低低地哼笑一声:“继续说。”
魏恒道:“我跟她有过一场对话,你或许不知道那双缠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知道,那是她的疤痕,她的耻辱。如果她不在法庭上展示自己的耻辱,她会被法律判死刑;如果她在法庭上展示了自己的耻辱,她会被自己判死刑。左右都是死,我为什么要阻拦她?”
看着魏恒振振有词、巧言善辩的样子,邢朗觉得但凡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自己,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内心不够坚定的人,一定会被魏恒说服。但是邢朗没有被他说服,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反驳魏恒:“因为她手上有命案,从她进入警局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我不想跟你辩论一个人的尊严和法律谁更重要,我说不过你,但是你说对了一点。”
邢朗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魏恒面前,看着魏恒眼睛,肃然道:“我是警察,我为法律服务。我的责任是把罪犯送上法庭,而不是给他们临终关怀,维护他们的什么尊严。你尽可以不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但是你不能妨碍我履行我的职责。”
说着,邢朗笑了一下,笑容虽轻,但却没有丝毫暖意:“看看你站在什么地方,魏老师,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的大学课堂。在你的地盘你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在这里,把你那套人文关怀收起来,它对法律一丁点用处都没有。”
最后,邢朗看着魏恒的眼睛,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只要你还想待在西港区刑侦支队,你就必须听我的。”
魏恒说:“如果我不听呢?”
邢朗:“那就说明你不适合在执法机关工作。而我,有权利开除你。”
魏恒看着他问:“你要把我赶走?”
本来很笃定的事,被他一问,邢朗竟然犹豫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办公室门被敲响,为徐苏苏做笔录的警员拿着一张纸进来:“邢队,你看看这个,在办公室发现的。”
邢朗接过去,一眼认出了徐苏苏的笔迹,而手里这份,竟然是徐苏苏的遗书。
徐苏苏的遗书中悉数写到了她没有受到分毫警务人员的不公对待和迫害逼供,交代了她受到父亲和母亲逼迫作案的事实,并且写到她因为无颜面对男友,所以将会在离开警局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后写到对三名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歉意。
最后一行“对不起”三字上印有几滴泪渍,后附“徐苏苏亲笔”的签名。
一纸遗书,条条款款,一个绝望的女人的悲伤史。
邢朗看完,沉默了一会儿,问魏恒:“你也知情?”
魏恒转头避开他的目光,不语。
做笔录的警员倒是松了一口气:“邢队,这下不算咱们失职了吧?我刚才一直担心监察委……”
邢朗把那张纸扔到他怀里,朝门口抬了抬下巴:“出去。”
警员前脚出去,秦放进来了。
秦放横冲直撞,谁的脸色都没看,直截了当解开雨衣从里面拿出一份从刑侦局拿回来的文件递给邢朗:“你要的DNA鉴定报告。”他一转眼看到魏恒,便露出笑容,“魏老师也在,欸?你脖子怎么了?好像有点肿。”
魏恒摸了摸颈侧,没说话。
邢朗靠在桌沿看报告,闻言看了魏恒一眼,然后低下头接着看报告。
其实他们已经确定了刘淑萍和徐苏苏的母女关系,但是因为刘淑萍是妓女出身,徐红山不愿和她结婚,所以需要一份报告证明她和徐苏苏的母女关系。但是现在证明来了,人也死了,狗屁用没有。
邢朗把一页报告扔到桌子上,叹了口气,道:“你也出去。”
魏恒佯装邢朗在对他说话,跟着秦放一起往门口走,走了没两步又被邢朗叫住。
“魏老师,你留下。”
和魏恒一起留下的还有秦放,秦放回过头道:“对了,你让我检查蒋志涛右手食指的指骨损伤情况,我没查出别的来,倒是查出了一点火药残留。”
邢朗和魏恒不约而同地问:“火药?”
秦放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一圈,道:“对,0.8毫米的微量火药残渣遗留,结合蒋志涛右手手掌留下的一道纹路,和他指骨由下而上向上翻折九十度造成指骨断情况来看,像是……”
秦放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在对武器进行推测,于是及时停住。
魏恒接着他的话说:“像是有人从他手里夺枪,所以掰断了他的手指?”他皱了皱眉,看着邢朗问,“你们在蒋志涛家里发现手枪了吗?”
这句话问得多余了,如果邢朗发现,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邢朗一句废话都没有,迈步走向门口,联系勘查组重回案发现场。
魏恒快走几步跟在邢朗身边,邢朗看了看他拄在身前的雨伞:“你也去?”
魏恒点头。
邢朗又看了一眼魏恒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魏恒的风衣染了血,此时躺在队长办公室的地板上,他是肯定不会再穿了,邢朗不假思索脱掉自己身上还算干爽的皮衣扔到他怀里,然后从一人手里接过雨衣往身上套,道:“不用再往干洗店送了。”
魏恒看了看邢朗,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虽然他不愿再领邢朗的人情,但是上一次就穿了邢朗的衣服,这次反而不穿了,搞不好邢朗会多想,从而更不待见他,借机把他赶走。
于是魏恒老老实实一言不发地把皮衣穿在身上。
徐天良紧跟着魏恒,师父去哪儿他去哪儿,出了大楼就帮魏恒打伞,不假思索地往邢朗的那辆吉普走去。
魏恒拉了他一把,说:“坐陆警官的车。”
徐天良瞅他两眼:“师父,你和邢队吵架了?刚才我们都看到邢队把你拽到他办公室……”
此时陆明宇把车停在他们面前。
魏恒说:“闭嘴,上车。”
躲了邢朗没一会儿,他们就不得不从陆明宇车上下来,转而上了邢朗的车,因为祝玲从未提过手枪,但是枪药痕迹和骨折都是案发时留下,所以陆明宇需要去看守所再找一找祝玲。
邢朗看了一眼别别扭扭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魏恒,唇角挑出一丝笑意,眼神在说:折腾什么呢这是。
魏恒转头看着窗外,也觉得自己既丢人又折腾。
两辆车在雨天蹿行了一会儿,很快停在蒋志涛所住的单元楼楼下,一行人穿过雨幕,钻入单元楼。勘查组在主卧和客厅寻找枪支的迹象,邢朗也在帮忙翻找。找枪的人已经饱和,人太多反而会乱,所以魏恒站在客厅不碍事的角落里看着他们忙碌。
众人找了一会儿,几乎翻遍了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枪支的下落,如果蒋志涛有一只手枪,遭遇危险时企图开枪自卫,结果被祝玲夺走,那么枪支应该还会在这间房子里才对,但是警方找了两次都找不到。
魏恒在心里想,祝玲已经供认了杀害孩子和丈夫的罪行,事无巨细地交代了细节,没有必要还隐藏着一只手枪知而不报,除非,她擅做主张处理了那只手枪。如果手枪不在祝玲手中,她也不会费尽心力去处理一只手枪,那么必定是被她交付了出去。
徐天良早把他师父当成了人脑雷达,见师父一低眉,一抬眼,就知道师父肯定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咋了师父?”
一个猜想在脑海里飘忽不定,魏恒还没来得及下定论,就看到了徐天良手中的雨伞,伞盖上印有“旭日钢铁集团”。
旭日钢铁集团……
魏恒问:“这把伞是谁的?”
徐天良道:“这伞?是我在一楼大堂里拿的,不知道谁扔在那儿的,我就拿来用了。”
魏恒瞬间想起了伞的主人,是那个被工人领袖家暴的妻子,但是除此之外,他一定还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把伞,就在这两天……
终于,他想起来了:在去西港区分院局刑侦队报到的公交车上,那个坐在他前面的女人,撑的就是这把印有“旭日钢铁集团”字样的雨伞。而那个女人下车时的站牌,就是这个小区门口的站牌!
魏恒喊道:“邢队长!”
邢朗很快从主卧出来:“怎么了?”
魏恒道:“我知道这把枪的下落。”
邢朗目光一亮:“在哪儿?”
魏恒道:“还记得你抓回来的那几个工人领袖吗?其中一个工人在警局家暴妻子,被你踹了一脚的那个人。”
邢朗立即道:“苗龙?”
魏恒点头:“就是他,祝玲把那把枪交给了他的妻子。”
话音刚落,室外忽然响起轰隆巨响,似无数只枪口从天界对准了人间,正在行刑。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