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问罪
延恩殿内忽然陷入了沉寂。
十余位大臣,清一色的紫袍,却仿佛像两排木偶一般,皆是低头不语。
整个殿内,似乎只有翟子初的笑容和罗延定的目光还活着,在灯火的挑拔中隔空相对。
“小王知罪。”罗延定目光依然望着御台上,毫无怯意。
“哦。”翟子初闻声一动,向前探出了半个身子,“罗卿何罪之有?”
“小王教子不方,致使逆子无诏擅离凉州,有负皇恩,罪责难逃。“罗延定终于微微低下了头。
“这就完了?”翟子初歪着头问道,眼神中似乎充满了不解。
“小王所述已毕。“罗延定又抬起头,看向了御台。
“哈哈,我说罗卿家,你觉得区区一个教子无方之罪值得朕如此兴师动众吗?”翟子初道,“你莫不是以为朕在与你说笑?”
“小王不敢,只是小王愚钝,实在不知还身犯何罪?”罗延定回道。
“好吧,既然如此,朕也只能当回恶人了,免得天下人又说朕行事无常,容不下如你这般的忠臣良将。”翟子初说着举手朝台下一指,然后身子往后靠去。
他指的正是右列的第一人御史大夫陈士安。
只见陈士安从怀中掏了一折子,然后慢慢地站了起,展开了折子。
“启禀陛下,据微臣查实,靖凉王罗延定擅自挪用凉州税银共计七万八千两。私造军械,甲六百具、横刀四千六百把、机弩二百五十付。另有军马一千五百六十匹未入军册。按大夏律,此乃谋逆之罪。”
陈士安念道,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陈御史,你方才所言可有凭证?”翟子初问道。
“皆有账册为证,另有七人证言已实名画押,均已录册。”陈士安回道。
“罗卿,陈御史方才所奏,你可认?”翟子初又朝罗延定问道。
此刻,罗延定也终于明白,一年前还只是一个小小侍御史,为何转眼便位居代相之位了。
可是,陈士安方才所言却也是事实,为了凉州城防,他也不得不如此。
“我认!”罗延定坦然回道,他甚至依然端坐在凳子上。
“那罗卿家就没有什么要辩解的吗?”翟子初又问道。
“无须辩解。”罗延定回道。
“既然如此,那陈御史你继续。”翟子初又挥了一下手。
“喏。”
陈士安打开折子又念了起来:“另,靖凉王奉旨入京,未按制入住吏部馆驿,擅入华阳侯驸马府居住,有外臣结交京官之嫌,其心叵测。”
“罗卿认吗?”翟子初又问道。
“我认!”罗延定道,“只是此事是小王执意为之,与华阳侯无关。”
“也是,你二人毕竟是亲兄弟,你这做阿兄的执意如此,朕那位姑父也不好拒绝。”翟子初道,“只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结交京官之罪怕是逃不掉了吧?”
“小王既然来了,便没想过要逃。”罗延定依然坐着。
“好!不愧为靖凉王。”翟子初不禁叫了一声,可转眼脸便沉了下来,“若是朕据此治你的罪,你可会觉得冤枉?”
“不冤。”罗延定回道,“只是有一条,无论身犯何罪,皆是小王一人之罪,与他人无干。”
“罗卿家是在提醒朕那丹书铁券之约吧?“翟子初冷笑着,“你尽可放心,太祖爷定下之事,朕又岂敢忘记。”
接着,他又将身子立了起来,朝着台下的众臣子问道:“众位卿家可还有话要说?”
御台下鸦雀无声。
此时,只要晋王翟明岳面露焦急之色,不断扫视着台下众臣。
可是那班紫袍大臣们依然无人应声。
见众人无人回应,翟子初便朝着台下道:“来人,取笔墨纸砚来。”
一名内侍应声而去,很快便端着文书四宝回来了。
“谢中书,那就劳烦你了。”翟子初又朝着台下左边一人道:“你今日就亲自代朕拟旨吧。”
被点到的正是中书省中书令谢觉临。
“这是臣的本职所在。”谢觉临连忙起身接过了内侍手中的纸笔。
“朕畏天命,奉天时,承天序,获守宗祧。祇荷鸿休,惧不克济。乾乾夕惕,若涉春水,旰昃忘疲,宵分假寐。惊悉靖凉王罗延定私造军械,侵吞国帑,私结京臣,图谋逆反,其罪昭璋,令朕痛心疾首,夙夜难寐。念罗家三代戍边,累有战功,诛九族之罪可免,然靖凉王罗延定罪责难逃,明日午时三刻,推出朱雀门外斩首,以儆效尤。钦此。”
当翟子初说到最后两句时,那谢觉临握笔的手已经在不住地颤抖,汗珠也从额头渗了出来。
“圣人,靖凉王杀不得啊!”此时,晋王翟明岳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躬身朝御台上叫道。
“皇叔,这不像你啊。”翟子初有些意外,可他似乎马上又明白了,“哦,朕差点忘了,你与罗卿家有多年同窗之谊,怪不得。”
“圣人,小王斗胆进言绝非是因私情,只是为我大夏江山社稷着想,靖凉王既已认罪,圣人何不网开一面,以示圣人皇恩浩**,以慰天下戍边将士之心。”翟明岳道。
“皇叔啊,你这分明是动了情了。”翟子初摇着头道,“若是连谋逆之罪也可网开一面的话,朕这江山怕是迟早要给了别人了吧。皇叔可别忘了,你也姓翟!”
说到最后一句时,翟子初已是脸色阴沉,立目而视。
言罢,翟子初朝着台下喝道:“来人,将靖凉王拿下。”
话音刚落,殿外便奔进来四名千牛卫军士,将罗延定围在当中。
罗延定缓缓地站了起来,先用余光扫了一眼边上的千牛卫,然后望向了御台。
“圣人要杀我,小王绝无怨言,只是圣人方才降旨,似乎未提及小王那逆子之事,不知圣人准备对他如何发落?”罗延定问道。
“你是你,他是他,你认你的罪,至于世子嘛,自然也要担他自己的罪。”翟子初冷冷道。
“小王方才已说了,逆子之罪小王可一并担下。”罗延定顿时有些激动。
“呵呵,莫非天下之罪你皆要担下不成?如此,你又将朕置于何地?”翟子初道,“你真的以为有丹书铁券在,朕便动不了你罗家的根本?”
望着翟子初一脸阴鸷,罗延定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圣人。
二人的目光再次隔空相对,罗延定眼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在渐渐消失。
“昏君!”
罗延定突然暴喝了一声,右手一探,腰间横刀出鞘。
见罗延定忽然亮出了横刀,四名千牛卫当即也拔刀上前。但比他们更快的则是翟明岳,只见他飞身朝罗延定身前抢去,意欲拦下罗延定。
可是他们全想错了,罗延定拔刀并非是要行刺圣人,而是准备当殿自尽。
眨眼间,横刀刎颈,只需一动,便要血溅殿上。
“哐啷”一声,横刀落地,却没有一点血迹。
罗延定只觉得手腕一麻,整条手臂便失去了知觉。
在场的人中,只有翟明岳看清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飞身抢上之时,只听耳边风响,一枚黑子飞向了罗延定,不偏不倚正打在他持刀的手腕上。
那真的是枚黑子,围棋的黑子。
出手之人正是站在翟子初身后的莫常侍。
此时,罗延定已被四名千牛卫拿住,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用怨恨和绝望的目光死死盯着翟子初,口中还不断地叫着“昏君”。
“将他先押下去好生看管。”翟子初有些不厌烦道,“对了,就收押在左骁卫官署内吧,不必劳烦大理寺了。”
说着,他还有意看了翟明岳一眼。
随着罗延定被押出殿外,殿内恢复了平静。
翟子初扫视了一眼台下,目光最后落在了谢觉临身上。
“谢卿家,旨可拟好了?”
“回圣人,拟好了。”
“那就按制让各衙审核吧,反正几位卿家皆在此,朕就不操心了。”说着,翟子初往椅背上一靠。
“对了,明日问斩,还差个监斩官,不知哪位卿家愿担此重任啊?”翟子初又立起身了问道。
台下依旧无人应声。
“怎么,都怕了?”翟子初道,“一个将死之人也能把诸位朝庭重臣吓成这样?呵呵……”
“微臣愿往。”此时,陈士安站了起来躬身道。
“好。”翟子初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陈御史有担当,那就非你莫属了。”
“臣领旨。”
“好了,也折腾了这半日了,朕也乏了。诸位卿家且忙着,朕先走一步了。”说着,翟子初便站起身来朝着侧台阶走去。
“圣人,敢问靖凉王世子当如何发落?”
眼见圣人要撤,晋王翟明岳连忙问道。
“不急,还是先押在大理寺吧,有皇叔看着,朕也放心。”翟子初头也没回,只是朝身后摆了摆手,走了。
等出了延恩殿,翟子初见四下无人,这才乐着朝莫常侍问道:“老东西,你方才的飞石用的可是朕的棋子?”
“大家好眼力,老奴用的正是一枚黑子。”
“好个屁,你以为我真能看得清吗?”翟子初道,“朕是猜的。”
“能猜中也是本事。”莫常侍笑着回道。
“你少拍马屁,我就是想知道这招飞石击人朕能学吗?”翟子初又道。
“能学,只是……”莫常侍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别卖关子!”
“老奴是担心大家没这个耐性。”
“那要学多久?”翟子初又问道。
“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方可初成。”莫常侍回道。
“何为初成?”
“随手而发,指哪打哪,但也只限十步之内。”
“十步之内?可方才你击落靖凉王的横刀,少说也有二十步吧?”翟子初道。
“老奴不是说了吗,只是初成。”莫常侍又笑了笑。
“那要练到如你这般呢?又需多久?”翟子初又问道。
“练不成。”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朕就算练一辈子也练不成吗?”翟子初面露愠色。
“大家误会了,老奴说的不是大家一人,而是天下所有人。”莫常侍道。
“我……”翟子初只得狠狠白了他一眼,兀自向前走了。
不过,他边走还边道:“你用了朕的棋子可是要付钱的,一枚就算五百钱吧,朕都你记着,每月从你俸银里扣!”
“老奴记下了。”莫常侍笑着回道。
在圣人离开延恩殿后,晋王翟明岳随后也出了殿,朝宫城外走去。
他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直到在承天门外坐上了马车,依然眉头不展。
今日延恩殿召对,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
圣人要杀靖凉王,他想到了,可圣人竟如此心急却是他未料到的。
按照大夏律,秋后的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皆可处斩死囚,此刻正逢腊月,按律是可以实施斩刑。
可大夏自开国以来,还从未在问罪的次日便要斩杀朝臣,况且还是一位堂堂郡王。
而且,从今日殿内情形来看,圣人也似乎没有放过靖凉王世子的打算,这才使得罗延定悲愤难抑,要当殿拔刀自尽。
还有便是圣人身边的那位莫常侍了。
对于此人,翟明岳其实早就耳闻,皆言他武功深不可测。不过在此之前,翟明岳从未见他出过手,直到今日在殿上以飞石击落了罗延定手中的横刀。
这一出手,也令翟明岳心里大吃了一惊。
以飞石击人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武艺,可是以飞石点穴,而且是在二十步开外,这样的功夫便足以惊世骇俗了。
至少,在翟明岳的江湖经历中,他还从未见过。他也自认无此能耐,甚至自己当年的师父、祁山宗掌门柳安然也没这本事。
在翟明岳看来,圣人身边有如此绝世高手,倒也不是坏事。只不过,一旦圣人真的不会放过世子,那自己只能出手相救,到时候要是这位莫常侍从中为难,便是个大大的麻烦。
想到此,翟明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日在驸马府遇到的风大侠。
或许,只有这位风大侠与莫常侍能有一战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