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延恩殿
天色阴沉,满天浊云。
罗延定又仔细整理了一遍蟒袍的领口和袖口,这才迈出了房门,朝驸马府的大门走去。
门外的侍卫垂首而立,并未如往常一般跟在王爷身后。
圣人口谕终于还是来了,这回来传谕的是位四品内侍。临了还特意提醒了一句:“王爷请即刻动身,莫让圣人久等。”
不过,罗延定并未着急。
在穿上那件紫色蟒袍前,他还特意和风破喝了三杯。
虽然只有三杯,可风破却从未喝过如此“沉重”的酒:除了之前拜托保住世子一事外,靖凉王还将那枚狼牙印也交给了风破。
风破看着手里的狼牙印,心里疑问重重,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与风破作别之后,罗延定才命人取来了那件蟒袍。
这是罗延定第二次穿这件蟒袍,第一次正是他当年正式继承王位之时。除此之外,这件象征着王爵之位的紫袍一直被束之高阁。
所以,这件蟒袍甚至不是由蜀锦织成,加上已经十六年未动,色泽已有些黯淡,几条绣蟒也仿佛失去了神采。
罗延定走到门口时,罗延海已经早早等在了那里。
他肩上的箭伤未愈,所以整个左手臂还被吊带固定着,垂在胸前。
罗延海缓缓走到二郎面前,伸出左手轻轻地搭在二郎右肩上。
“为兄此去,无论发生何事,二郎皆要好自为之,切莫冲动行事。”罗延海语重心长地道,“我罗家世受皇恩,你如今又贵为当朝驸马,凡事皆要以大局为重,方可无愧于天地。”
罗延海双目含泪,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万一为兄一去不回,我那些侍卫二郎务必善待,他们皆是与我出生入死之人,若是二郎觉得合适,也可留在身边。”罗延定接着道。
“阿兄……”罗延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出来。
“王爷,时辰不早了,我看还是及早动身吧,免得圣人等急了……”此时,那名四品内侍不忍不住在一边提醒道。
“大胆!”罗延定脸色突变,扭头朝着那内侍怒声喝道。
这一声喝,不仅吓得那内侍一哆嗦,在场的其他人也皆是一惊。
罗延海也从未见过阿兄如此动怒。
只见罗延海缓缓走向了那内侍,可在那内侍看来,却如同一座大山压来,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本王正在说话,岂容你一个小小内侍插嘴!你还敢在本王面前妄称一个‘我’字,上下尊卑何在?”罗延定朗声说道,双目则死死盯住了那内侍。
在罗延定的逼视和质问下,那内侍已吓得不敢抬头,只得一边作揖,一边道:“下官知错了,知错了,王爷息怒……”
“滚到门外候着,莫要在此碍眼!”罗延定又喝道。
“下官遵命。”说着,那内侍灰溜溜地退出了大门外。
“二郎,我的马可备好了?”罗延定转身问道。
“备好了,已在门外候着了。”罗延海回道。
罗延定朝着二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又大喝了一声“牵马来”,便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他原本可以不骑马,而是坐马车或坐轿,罗延海也是如此准备的。但他还是选择了骑马,因为他对二郎说:罗家人,生死皆要在马上。
罗延定翻身上马之后,先拍了拍马的脖颈:“老伙计,你随我征战多年,今日就陪本王再走上这一遭吧。”
言罢,他**一催战马,策马奔了出去。
前方有金吾卫开道,后面也有金吾卫压阵,罗延定策马沿着坊道一路向东,朝着朱雀大街行去。
随着距离朱雀大街越来越近,道边也渐渐出现了看热闹的百姓。
等到队伍转入朱雀大街之后,道两边已是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虽然百姓皆是肃立回避,但人群中却是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如同夏日蝉鸣。
而且,随着负责净街清道的人发出“喝道”之声,大街两旁居然还有人闻声而出,仿佛“靖凉王驾到”是看戏的信号。
罗延定骑在马上,神色自若。
望着道边越聚越多的百姓,他忽然想起了当日在凉州出城时的情景。
只不过,同样是百姓夹道,当日的凉州百姓是含泪相送,而今日的京城百姓则明显是来看热闹的。
罗延定只是粗粗扫上一眼,便已看到不少人虽然垂首低眉,但依然忍不住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朱雀大街很长。虽然立在马上已经能看到朱雀门的城楼,可策马前行时却似乎又遥不可及。
天色依然阴沉,只是乌云开始流动起来,仿佛随着靖凉王的车驾一起向朱雀门压去。
那名四品内侍此时正坐在马车上,他掀起车帘朝外先望了一眼天色,又扫视了一眼街边的百姓,然后朝着车内的另一名小内侍道:“速去告之领头的金吾卫,加快行进,误了时辰,谁能担待得起!”
不多时,队伍果然开始加速行进,两侧护卫的金吾卫甚至开始小跑起来,有百姓躲避不及被直接撞飞了出去,又激起一阵鼓噪。
眼见队伍加速,罗延定也一催**战马,索性也策马慢跑了起来。身上宽大的紫色蟒袍顿时迎风而鼓,恰似一只大鹏振翅而起。
朱雀门终于到了。
随着车驾穿过朱雀门,围观的百姓也被抛在了身后——朱雀门一过,便是进入了皇城之内,高耸的城墙也是官民之间清晰的界线,再大的热闹至此也只能耳闻不可目睹了。
骑马走在中央的“天街”上,罗延定向两侧望去。他依稀记得左侧的一排官衙依次是鸿胪寺、御史台、秘书省、中书外省……而右侧则是太常寺、尚书省、门下外省……
当年在太学苑读书时,先帝也曾带他走过不止一次,只是十六年的光景已过,他只能记得个大概了。
随着车驾行至承天门前,罗延定眼前豁然开朗。承天门外是一个长约三百步,阔约二百五十步的巨大广场。
每逢元旦、冬至等重大节日,圣人便在此设宴陈乐,邀百官同庆。而朝廷遇有赦宥,或除旧布新,或接待各国朝贡使者、四夷宾客时,圣人也要御承天门听政。
而作为宫城的门户,每日五更一到,承天门城楼上也会敲响整座盛京城的第一声晨鼓,此后各城门才以鼓相应,将京城从黎明中唤醒。
当然,承天门最重要之处则在于,它是皇城与宫城的分界线,也是“外朝”与“内朝”的分界线,进入承天门便是太极宫所在,也是大夏朝的“大内”所在。
到了承天门之后,文官要落轿、武官要下马,只能步行入内。
随着车驾行至承天门前,负责护卫的金吾卫也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照夏制,宫城各门禁皆由左右监门卫执掌。
只见罗延定也翻身下了马,整理一下衣袍,随着那四品内侍朝城门走去。
刚走到城门洞下,一名身披明光铠的武将却一伸手将罗延定拦住了。
“请王爷将佩刀留下。”那将军道。
“你是何人?”罗延定看了他一眼,冷冷问道。
“在下乃是左监门卫中郎将刘春鹏,掌宫城门禁及守卫,职责所在,还请王爷见谅。”刘春鹏拱手回道。
“你也是四品武官,莫非也是不懂礼制吗?”罗延定说着,还故意瞟了身边的那内侍一眼。
“这……王爷莫要为难下官,按制凡利器皆不可入……”
“按礼制,先皇太祖帝亲准,靖凉王可以带刀上殿,本王爵乃世袭罔替,你说本王能不能带刀见驾?”还没等刘春鹏说完,罗延定冷冷地打断了他。
说着,他的右手已经按在刀柄之上,横眉而立。
刘春鹏一脸惊愕看着罗延定,转而又向那内侍投去了求助的眼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爷息怒,刘将军也是一时糊涂,王爷不必在意。”那内侍连忙上前,说着还用手暗示刘春鹏闪开,“王爷请随下官入宫便是。”
进了承天门,内侍引着罗延定向前而行,一路又穿过嘉德门和太极门,而过了太极门之后,前面便是太极殿,也是圣人临朝听政之地。
可是,当罗延定进了太极门之后,那内侍却并未继续直行,而引着罗延定向东绕开了太极殿,然后又穿过了东面的延明门,再经过门下省官衙后又折向北,穿过了乾化门,最后来到了延恩殿前。
延恩殿位于太极殿以西,是一座常设的便殿。先皇翟明廷在世时常在此殿与近臣议政,因为此殿非正殿,所以翟明廷每次在召对时,殿内礼仪从简,也不设仪仗,君臣之间也显得比较随意,相互可尽言。
不过,在翟子初继位之后,他还从未用过此殿——这也难怪,他连正殿临朝都能躲就躲,哪还用得上这延恩殿。
然而这一次,翟子初却把召见罗延定放在了此殿。
待走到殿门前后,那内侍便让罗延定稍候,自己则先进殿禀报。
不多时,只听殿内传来了高亢而尖细的声音:“宣靖凉王进殿。”
罗延定闻声先整了整衣冠,又紧了紧腰间横刀的佩环,然后便朝殿内走去。
延恩殿内已经坐满了人。
当中坐在御台上的正是翟子初,立在他身后的则是莫常侍,而在御台之下分左右则坐了两排,粗粗一数便有十余人之多。
“小王罗延定参见陛下。”罗延定走到阶下,躬身行礼道。
照大夏制,三品以上者见驾时无需跪拜,况且自有延恩殿议政以来,君臣之礼在这殿内也从未有人跪过。
“罗卿家免礼吧,来人,看座。”翟子初道。
一名小内侍应声而至,将一只凳子放在殿堂中间,这位置也正好被两边坐着的群臣围在当中。
罗延定看了一眼凳子,应了一声“谢陛下赐座”,便大大方方地往凳子上一坐。
“罗卿家,你可让朕好等啊。还有这一班臣工,皆是和朕一样,等得好辛苦。”翟子初乐呵着说道。
“圣人传谕召小王,小王接谕便来了,只是礼数难免,进宫之路也不短,故而来迟,还望圣人见谅。”罗延定回得不卑不亢。
“了解、了解。“翟子初道,“从驸马府到此的确有些路程,还要穿街过巷,也是难为罗卿家了。”
还未等罗延定回话,翟子初接着又道:“哦,对了,朕还听孔内侍说,在进承天门时罗卿家还与监门卫闹了些不快?”
“并无不快,只是当值之人不谙礼制罢了。”罗延定道,“小王带刀见驾乃是太祖爷恩准,只是自先祖父之后,罗家承袭王位者还从未有人进京见驾,宫门卫士难免少见多怪了。”
“哈哈哈。”翟子初大笑了几声,“罗卿家说的是,这班禁卫又何曾见过靖凉王之威,今日也是他们自讨没趣。”
“圣人面前,大内之中,小王岂敢言威,只是礼法乃国之根本,明礼知法也才方显圣人恩威。”罗延定马上回道。
“不说这些不快之事了。”翟子初摆了摆手,“罗卿既然来了,那先与在座的诸位卿家见个礼吧。我想,罗卿家识得的不多吧?”
罗延定闻声便站了起来,从右至左与众人拱手见礼。
他的确认识的不多,扫了一圈,似乎只认得二人。
确定认识的一人便是坐在御台之下,位列台下所有人之前的晋王翟明岳。
而另一位则似乎认识,可此人居然坐在右边第一位,又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
不过从此人对着自己微笑回礼来看,又似乎并未认错。
此人便是以御史大夫代掌尚书省的陈士安。
当年他曾以御史台侍御史之职在凉州外放了一年,与罗延定有过数面之缘。
只是令罗延定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年时间,此人如何已经位居相位了?
“罗卿家啊,你可不知道你面子有多大,为了今日之召对,朕可把三省六部九寺的诸位臣卿皆叫来了。”翟子初道,“哦,你昔日在太学里的恩师裴太师本也该来的,只是他老人家一直卧病在床,朕便不想再辛苦他了。”
“小王惶恐,小王只是一区区武夫,如何敢劳烦诸位重臣坐陪。”罗延定道,“圣人有谕,小王聆听教诲便是。”
“诶,罗卿此言差矣。”翟子初道,“朕今日召你前来,事关社稷安危、国家兴亡,在座皆是我大夏的股肱之臣,又岂能置身事外。再说了,有列位卿家在此,就算是三司会审怕是也比不了吧。”
“圣人是要审小王吗?”罗延定猛然抬起了头,直视着御阶之上。
“那你可知罪?”翟子初不紧不慢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