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朱雀门

夜幕低垂,整座皇城一片寂静。

每到日落之后,各衙官员便纷纷散班回家,偌大的一片官衙顷刻便人去楼空,只有巡夜的灯火不时穿行其间。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

天街东面最靠近东宫的一排衙署外,灯火通明,里外围了三层卫士,皆是披甲持械,严阵以待。

此处正是南衙十二卫之一,左骁卫的官署所在,而眼下它也成了整座皇城,乃至整座京城最瞩目之地。

因为靖凉王正是被暂时收押在此。

腊月的夜晚很冷。虽说穿戴着整副甲胄也能挡住些寒风,可若是站在原地不动,寒风一会儿便会穿透甲袍,冰冷刺骨。

而且,今夜的风还不小。

曹参军腰跨着横刀,在衙署的侧门外来回走了好几遍,终于还是躲到了门廊下。

“他娘的鬼天气,真会挑日子!”曹参军缩了缩脖子,忍不住骂道。

刚骂完,一只酒葫芦便递到了他眼前。他扭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属下、执戟卫雷三郎。

“曹哥,赶紧喝两口驱驱寒,刚温的。”雷三郎乐呵呵道。

“你小子,哪来的酒,不知道正当值呢?”曹参军嘴上说着,手上却已接过了葫芦。

“没事,你放心好了,几位将军都在衙里坐镇呢,就今儿这日子,他们怕是没工夫管咱们了。”雷三郎道。

“也是哈,就今儿这差事,弄不好,全得掉脑袋,还是趁着有酒喝多喝两口吧。”说着,曹参军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口。

“也没那么邪乎,不就看押一位王爷吗,我就不信还真有人敢闯进这皇城来。”雷三郎道,“熬过了今夜,等天一亮,咱就交差了。”

“他娘的,这种事怎么就落到咱左骁卫头上呢,真是倒霉。”一阵寒风刮过,曹参军冻得又是一激灵。

“诶,曹哥,你说这靖凉王是不是有点冤,这王爷当得好好的,一进京,就成了死囚了?”雷三郎接过了酒葫芦,却没有喝。

“你小子是当差当傻了,还是给冻糊涂了,圣旨已下,哪来的冤?”曹参军瞪了他一眼,“别喝了点黄汤,那张嘴就没把门的了。”

“嘿嘿,我这不是自己人随便聊聊吗。”雷三郎笑着道,“不是在曹哥面前,我也不敢说啊。”

“你小子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曹参军又道,“你一个月拿多少俸银,王爷一个月拿多少俸银,人家还用你操心?等你小子哪天也能手握数万甲士,独踞一方疆土时,你就知道冤还是不冤了。”

“曹哥此话怎讲?小弟有些听不懂啊。”雷三郎有些不解。

“听不懂就对了。有些事儿,听不懂反而是好事。”曹参军道,“这么和你说吧,别看你这执戟卫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在这皇城之内也不入流,可要论日子过得舒坦,多少官高位显者也未必比得上你。”

“我?”

“可不是你。”曹参军道,“闲来无事,温壶小酒,再搂个娇娘,岂不快哉,就算今夜这般差事,也是难得有一回……”

正说着,曹参军忽然觉得眼前似有黑影一晃而过,惊得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谁!”

“曹哥,发生了何事?”雷三郎一脸茫然。

“你可看见了?”曹参军警惕地张望着四周,“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了院墙。”

“曹哥,你是眼花了吧,这里外三层皆有甲士围着,莫说是人了,连只苍蝇怕是也飞不进来吧。”雷三郎也朝四周看了看。

“也是哈。”曹参军稍微松了口气,随即骂道,“他娘的,这大半夜的,喝口酒也不让老子安生。”

……

午时刚过,朱雀门外便热闹起来。

这里原本就是盛京最热闹的地方,只是今日的热闹却与往大不同。

朱雀门外处斩靖凉王的消息,从一早开始便在城中流传,半日的光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朱雀门外也好久没杀过人了。

按大夏律,盛京城中执行死刑之地有东西两市、京兆府门和朱雀门街。其中东市斩民、西市斩官,京兆府门前则通常是杖杀罪大恶极者,而能在朱雀门外被问斩者,不仅要罪大,还要位高。

上一次在此被斩首示众的,正是当年“西京流民案”的主犯、齐襄侯卫博良。

那已经是七年前了。

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在朱雀门外行刑,看的也不仅仅是热闹,斩的也不只是一颗头颅。

不过,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在朱雀门外看杀人,其实和上元节看宫灯没什么分别,一样是要人挤人,一样是挤完了也未必看得真切。

而且,在朱雀门外看杀人,这刑场可比看灯时的布控严密多了。

最外圈是不良人和武侯执棍棒戒备,以拒马挡住人群,中间一道则是由四队披甲执槊的金吾卫把守,再往里则有两队骁卫左右列阵,将行刑台围在当中。

换而言之,就算你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可隔着行刑台也还有约一百二十步,这个距离,就是军中一流射手也未必能一箭命中。

所以,看的还真就是个热闹。

只是,这样的热闹却可以成为日后的谈资。尤其是今日,要在这里受刑的是大夏国唯一的异姓王,对于一个庶民而言,能见证他的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荣耀。

天空始终密布着乌云,因为看不见日头,挤在后面百姓也逐渐鼓噪起来,担心是不是错过了时辰。

直到朱雀门两扇城门缓缓打开,门枢发出了低沉却又刺耳的响声,人群中的鼓噪才被呼喊压过。

“出来了,出来了。”

伴随一片哗然之声,从朱雀门内缓缓走出了一行人。打头的是顶盔掼甲的一队骁卫,等到骁卫左右散开,一位身着囚衣,戴着手枷,披头散发之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便是靖凉王吗?”

“应该是吧,只是看上去也和我等没什么不一样……”

罗延定走得很慢,却走得很稳,他脚上甚至还穿着那双六合皮制官靴。

可他始终没有抬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四周传来的鼓噪之声,他甚至不用抬头也能知道,此刻肯定有无数只手指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当罗延定走到行刑台下时,城门内又走出了一队人,前呼后拥,正是今日的监斩官陈士安。

待众人列队完毕,陈士安在案几后坐定,先抬头看了看天,又扫视了一眼四周黑压压的人群,神色凝重。

像今日这般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而且他还是今日的“主角”之一,有些紧张也是难免。

尤其是人群中的鼓噪声忽而大起来时,他顿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只是粗粗一看,这朱雀门前少说也聚集了上万人,而现场的护卫,算上不良人和武侯也只有不到八百人,万一出点什么意外,这局面怕是不好控制。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正当陈士安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心绪稍稍平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甚至还有高声的叫喊。

“何人在喧哗?”陈士安下意识地问道。

傍边的侍从连忙应声朝外围奔去。

不多时,侍从一路又奔了回来,神色不安地禀道:“回御史,有人闯法场。”

“何人如此大胆?为何不直接拦下?”陈士安强作镇定道,“擅闯法场者格杀勿论。”

“是一群举子,还有……”侍从犹豫了一下,“还有裴太师。”

“什么?裴太师?”陈士安心里一惊,一时竟呆在了原地。

闯法场的正是裴如海。

在一群举子的簇拥之下,裴如海一手拄着拐杖,一路蹒跚地闯了进来。

先是最外面的不良人想拦,一看为首之人是一名身着紫袍的老头,四周还有跟着一群衣着不俗的读书人,领头的不良帅便先怂了。

接着金吾卫想拦,可领头的一名中郎将认出了裴如海,见他怒气冲冲,一副搏命的模样,也没敢拦。

到了最后一道关卡面前,裴如海碰上的是当值的左骁卫将军崔元路,也是法场内官职最高的武将。

崔元路倒也识礼,先是给裴如海见了礼,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而面对已经拔出横刀的一班骁卫,那群举子也不敢再硬闯。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之际,陈士安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裴太师,下官陈士安有礼了。”陈士安先给裴如海躬身行了个礼,却也正挡在了他身前。

奔了一路,裴如海此时已经有些气喘不及,拄着拐杖的右手甚至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陈御史有礼,老夫此来,只为和靖凉王说上几句话,还请陈御史行个方便。”裴如海强打精神道。

“这……”陈士安面临难色,“下官有皇命在身,怕是行不了这个方便,还请裴太师见谅。”

“陈御史若是不肯,老夫便只能硬闯了。”说着,裴如海将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还往前迈了一步。

“裴太师切莫冲动。”陈士安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裴太师是三朝重臣,更是我等臣子楷模,当知法度所在,这擅闯法场可是重罪啊。”

“陈士安,你少和老夫提什么法度。”裴如海直呼其名,“你一个从三品的御史也配与老夫论法?你就不怕被天下读书人耻笑吗?”

“下官守法遵律,受皇命,忠君事,有何可笑?”陈士安的脾气似乎也上来了,针锋相对道。

“呵呵,你守法遵律,为何以从三品之职却身着紫袍,还挂着金鱼袋?”裴如海冷冷道。

“此乃圣人恩准。”

“圣人恩准,可有敕令和圣旨?”

“圣人只有口谕。”

“何人可以证明?”裴如海步步进逼,“若是无人证明,你便是假借圣意,僭越行事,图谋不轨。”

“裴太师,请莫要在此胡搅蛮缠,有失国相风度。”陈士安道。

“是你要与老夫论法度,老夫便与你论法度,何来胡搅蛮缠。”裴如海接着道,“况且,圣人下旨是要问斩靖凉王,却并未规定老夫不能与之相见,你为何在此阻拦?”

“裴太师!”陈士安突然提高了嗓门,“眼看时辰已到,要是误了时辰,这抗旨欺君之罪你怕是担当不起!”

“是你在此横加阻拦,才误了时辰,还不赶快让开。”裴如海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陈士安吼道。

言罢,他顿时力气不支,眼看就要倒下去。幸亏被身后两名举子一把扶住。

“崔将军,本官有圣旨在此,法场重地,任何无关人等不得入内,违者立斩。”此时,陈士安也不再理会裴如海,然而转头朝崔元路道。

说着,他撇下了裴如海,朝行刑台走去。

午时三刻马上就到了。

可陈士安刚刚转身,只听得身后一声嘶吼。

“靖凉王,你听得见老夫说话吗?”只见裴如海强撑着身体,朝着行刑台喊道,声嘶力竭,却声破长空。

这一声,不仅喊得四周的百姓顿时安静了下来,也喊得行刑台上的罗延定身子一颤。

只见他循声望去,突然双膝一落,朝着裴如海的方向跪了下来,连拜三次。

须发横飞,却无言相对。

“王爷,老夫这一生桃李满朝,自问不曾愧对一人,可如今眼看你含冤蒙屈却无能为力,一生之憾莫过于此,一生之误亦追悔莫及。”此时,裴如海已是老泪纵横,“今日一别,我师徒二人唯有九泉之下再叙了。”

说着,裴如海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只见他挣脱了身后的搀扶,朝着一旁的一根旗杆撞去。

血溅当场。

裴如海这一撞,引得人群一片惊呼,也吓傻了周围一众人等。

崔元路到底是行伍出身,连忙奔了过去,俯身扶住了裴如海。

只见裴如海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等崔元路再将手指往他鼻下一探,脸色顿时一变。

崔元路随后扭头看向了陈士安,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士安也是脸色一变,背后冷汗连连。

可他只是稍作犹豫,便朝崔元路道:“速将裴太师送到医馆救治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朝行刑台奔去。

等到在案几后坐下,陈士安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朗声道:“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即刻问斩!”

说着,他抽出令箭朝案几前抛去。

令箭落,刑刀举。

刚刚还在为裴如海撞柱而惊呼的人群,转眼间又找到了新的焦点。尤其是当刽子手的那把大刀高高举起时,人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从人群处望去,屠刀挥动,仿佛是搅动了天上了一片乌云,却溅起了一阵血光。

“哇……哦……哈……”

人群中爆发出的各种声响,混杂着飘向了盛京的空中。

乌云犹在,苍天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