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计划

1986年临近尾声。小镇的集市异常热闹,政府大院四周的街道摩肩接踵。那些打工回来的人,呼朋唤友走进酒店。店家喜滋滋地招呼着手持大沓钞票跟亲友炫耀的乡民。也有外面结了梁子回乡理论的仇家,中间人把双方拉到酒店,用几壶黄酒一笑泯恩仇。

陈金跟这些节目无关。年关的小镇集日,置办年货才是最主要的内容。这不需要多少时间。陈金仍然到阅览室坐坐。他跟范站长偶尔谈起赵先生和曹老师,当然不会谈到那些通信,虽然范站长出现在信中。也会问问相关的事情,比如有没有进城,有没有见到曹老师,老校长惦记的族谱是否带回来。如果带回来了,他可以代劳捎回去。

然后,陈金就开始了静静的阅读。这一天,电影院墙上的海报是《东陵大盗》。陈金盯着那张海报看了又看。他真想翻窗进去,像那些小孩子一样。但他担心被抓住,毕竟不比小孩子,抓了也无所谓。那个叫孙殿英的家伙,居然借着军事演习的名义把东陵打开,运走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这是内容简介。一定有好多可看的。如何确定墓地,如何把金银财富运走,等等。可惜,电影票不便宜。

真是值得一看!陈金坐在阅览室已久,听到对面电影院传来的枪炮声,仍然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阅览室进来了一个人,叫着陈金的名字。陈金起身一看,居然是肖财。肖财笑着走了进来,说,我就猜着了,在赶集的时候来阅览室定能找到你!

陈金两人来到酒店,把小镇常有的吃喝场景演习了一遍,接着就聊起了打工和读书。两人高中落榜后,肖财跟着村里人到了福建矿山。年关回乡,他找到陈金,当然是谈人生、谈社会。

肖财说,太可怕了,那次煤洞发生爆炸,我差点就埋在矿山了!你看,这脸上就是事故的痕迹。陈金看到肖财脸上,果然多了一颗蓝色的痣。那是一粒煤,嵌进了肖财的肌肤深处,就像一座小小的矿山。那矿山正在燃烧,让肖财不时惊恐,试图找到更好的出路。

“我真想回去复读!”肖财说。眼下,年轻人出门打工成为潮流,像陈金这样呆在家里的极为稀少。复读,高考,这真是人生极为险要的龙门。这些年轻的学子在寒窗灯火中看到了出路,看到了一线光明,但又那么狭窄,那么艰苦。他们真是传说中的鲤鱼,跳还是不跳?这需要主观的勇气,还需要极大的底气,比如家庭条件。

陈金留乡务农跟肖财外出打工,都是失去勇气的人,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这一年多来,陈金陷在乡村穷苦未变,肖财历尽艰苦毕竟挣了些钱,可以和陈金在小镇吃喝一顿。矿山打工是件危险的事,就像陈炽《重译富国策》中谈到“工价”,工价不同是由于“托业有苦乐。挖煤之工,受价反优于巧匠,以其事甚劳,其地甚险,吐纳浊气,呼吸死生,使工价不优,谁肯为之者?”陈炽当然没有深入探究,像肖财这样的托业者所为者何?他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乡亲百年之后会为上学而进出矿洞的“鬼门关”。

他们都有了复读的决心。只是复读的学费,还有考上大学之后的费用,是一道坎,是一座山。要搬开这座大山,仅凭目前自己的努力和劳作,遥遥无期。肖财说,那矿山太苦了,太恐怖了!我像条虫子钻进钻出,慢慢就麻木了。以前放牛时看到蚂蚁爬来爬去,觉得虫子们够可怜的,为了饭粒就使出全力,现在觉得我们人类也是这样子!

陈金喝了一碗酒,说,我打完谷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想。说完,陈金诡秘地对肖财说,我们梅江边有座矿山,是金矿!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挖?肖财醉意朦胧,说,梅江边的矿山?在哪?陈金嘘了一声,喝完酒再说。

两人喝完酒,就来到了蓼溪的码头上。树林里积满落叶,枫树像清瘦正直的书生,挤在樟树林中间哗哗摇头。喧嚣的市声就在对岸,蓼溪的树林只是暂时寄放东西的所在。江风猛烈,码头上少有人迹。白鹭在中洲岛上翻飞盘旋,仿佛岛上发现了什么,又迟迟不敢确定。

陈金指着梅江说,我说的矿山,是位历史人物的墓地,就在上游黄石镇,一个叫莲塘尾的地方。肖财说,历史人物?叫什么?

陈金说,陈炽。

肖财惊讶地说,你敢动他的墓地?那可是我们梅江边读书人的榜样,你这是大不敬啊!你计划好久了?

陈金接过肖财的烟,学着抽了一支,吞吐之时被呛了一口。他把专家来到梅江边调查研究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也讲起了那些写给晚清的信。包括他和女同学之间的信。肖财知道那位女同学。陈金在学校里就跟他说起过。肖财劝过他不要沉迷儿女之情,高考容不得分心。就像《碧血剑》中袁承志会想青青,陈金又如何能放下?小说的情爱更是搅动了陈金的心。

陈金承认,是早恋和武侠小说毁了自己,现在只有想办法补救。陈金以坚定的口气对肖财说,我必须上大学,才能有希望走到她身边!这么些日子,我发现光写信管个屁用!那墓地是我惟一的希望了!

肖财说,三十六船陪葬品?陈炽真有这么多财富?那陈炽是个大贪官吗?

陈金说,他不是贪财的官,但是管财的官。听说他在户部当官。传说有一次回乡,他在长汀路上看到差吏设卡收厘金,就找到长汀的知府令其撤销,知府想出钱买通陈炽,叫他不要管地方的事,但陈炽不收。知府又给陈炽的弟弟送了一百两银子,请他说服哥哥,被陈炽责骂未收。他不收不义之财,但鼓励天下生财,认为司马迁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并非贬义,而是社会发展的动力。

陈金接着又跟肖财讲起了天马山的传说。晚清时,陈炽从京城回老家瑞金,有时走福建经长汀走陆路,有时走赣江到万安改陆路。这条古道经兴国三僚,过于都银坑,再进入瑞林。三僚到银坑路中有座山,叫天马山,山上有座寺庙,远近闻名。1891年冬,陈炽接到父亲病亡消息,第二年春回乡在银坑住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步行到附近山寺上香。

话说那天早上,寺里方丈起来,告诉弟子说,今天有个叫“摇铃子”的人来进香,你们要赶快把寺庙内外打扫干净,吃过早饭下山迎接,以示尊敬。饭后,那方丈更叫几名徒弟下山。方丈自己则在正殿坐着,等候贵客。陈炽入寺上殿,却见方丈坐在高椅上闭目养神,对自己不加理睬。陈炽开口道,和尚师傅,我特意来此进香,你怎么不理睬我呀?架子好大啊!方丈睁开眼睛,故作惊讶说,原来是你摇铃大人来了!恕罪!

“摇铃”是陈炽的乳名,小名后加个“子”字,是梅江边的昵称。陈炽见方丈叫自己小名,有些意外。方丈打完招呼,接着又道,我今日不起身迎接,是因为你前世是我的徒弟,你曾是这寺内摇铃的小和尚。后来,我把寺内一切账目交给你,你管得有条不紊。你写得一手好字,我非常爱惜你。只因你命短,不久归仙了,但你的书房还爱护封锁起来了,你生前留下的数簿也还陈列着。你可进去参观一下,对照你的笔迹,看是否相同!

方丈叫徒弟打开陈炽前世住过的房间,让摇铃子进去。陈炽参观完毕,心里暗暗吃惊:这字迹与我写的如此相同,难道我前世真是这寺里的和尚!他对方丈的话有些相信。

陈炽辞别方丈,离开寺庙,下了天马山,就往家乡瑞林走去。到了家乡横背,恰逢新建的青砖房子完工,正在接着建小院门楼。族中长辈在门庭上竖了一块横匾,看到陈炽回来了,就要他题写匾名。陈炽望瞭望门庭上麻石做成的石碑,想起自己在天马山寺庙进香的情形,提笔写下一个名号:天马山庄。

老校长在信中说过,这门庭解放后倒塌了,乡民随便丢在沟渠上,当作了过路石。那天曹老师到天马山庄参观,搜寻文物时注意到这块石桥,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陈炽亲手书的石匾,才抱回了故居,等将来修复小院门楼时重新竖起,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修复。

肖财听了陈金讲的故事,说,这个传说讲前世之事,显然荒诞不经,你也相信?陈金说,当然不信,但故事中有些真实的世事,比如陈炽听说在户部当官,就是今天的财政部门,管着国家的财产支出,所以编故事的人才会杜撰他是寺里前世管账目的小和尚!

肖财说,这也许是寺庙为提高声名而编的故事。既然天马山小和尚之说荒诞不真,那陈炽题写“天马山庄”就不一定是由于天马山寺,可能另有原因。陈金说,我倒是从赵先生的信中看到,他也不相信老校长讲的故事,推测陈炽题写“天马山庄”,是由于像天马一样的志向,天马是中国有名的神话故事。方丈说陈炽命短倒是实事。赵先生认为陈炽一生,其实就像李白《天马歌》,壮志难酬,晚境凄凉。

肖财说,这故事透露了一点,陈炽是管财的和尚,账目清楚,说明陈炽没有贪念。和尚把财钱当身外之物,陈炽的陪葬品又从何处说起?!陈金说,或许是家底不错,妻子顾念丈夫在外晚境不好,特意安排了陪葬品!

肖财沉吟片刻,又说,这事你谋划好久了?!陈金说,我不想再沉沦下去,在这山沟里呆一辈子,我想试试,或许会有希望!肖财叹了一口气,说,但这事有危险,也对你们先祖大不敬,你就不怕!陈金说,陈炽教导我们要好好读书,科教兴国,说不定他的钱财就是为我读书准备的,他会原谅我的!再说,这梅江边早就有盗墓者活动,风高月黑,谁知道是谁呢?

肖财说,万一老校长报案了呢?政府追查起来,你就不怕?陈金说,我们也以为政府很重视,你看专家来了,乡亲们都高兴起来,说政府会来保护陈炽的故居和墓地了,但根本没有人来!现在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顾着活着的人,没有时间顾及这些文物,想起这些死人!

肖财说,政府不重视?或许只是暂时的。陈金说,一直以来都不重视,否则不会现在还让知青住着,不把门楼修起来,让那墓地荒草萋萋黄土一堆,连块墓碑都没有。那些青砖早就被挖起来建“跃进礅”,墓边大树砍去烧炭用以炼钢了!肖财听了,惊讶地说,看来政府确实不重视啊!你亲自到墓地考察过?

陈金点了点头。肖财笑了起来,问,你不怕鬼?

陈金说,小学三年级就学了鲁迅先生踢鬼的故事,你看,鲁迅在课文中好像也没有责怪那个装神弄鬼的盗墓者啊。

两人喝得开心,但肖财对盗挖计划一直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陈金又说,听说现在的盗墓者有一种探测仪器,往地下一照,就像看镜子似的,那些地下的金银财宝看得清清楚楚,你在矿山打工,有没有看过这样的仪器呢?

肖财说,那能这么发达!不过探矿的仪器倒是有,但不能照镜子一样,而是根据声波分析,地下是否有相应的金属。不是有些自称矿师的骗子,拿着仪器称测出了地下矿物,叫人集资卷了钱走人,梅江边不少乡亲上当破产。

陈金说,真的吗?赵先生在信中也谈起。老校长说起乡民受骗的事情,赵先生联想陈炽的学说,说《续富国策》讲农工矿商四事,其中有一卷《矿书》专讲开矿的事。像现在一样,陈炽也主张朝庭允许私人开矿发展民生。赵先生也讲起了洋人矿师欺骗中国开矿的人,中国人不懂仪器随他们乱说,大受其害。

肖财说,我试试能不能搞到一架仪器,正好在福建跟一个矿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