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宾兴
在智乡林居的几年,陈炽的诗稿越积越多。他稍加整理,发现已有厚厚一册。但是,除了寄赠朋友的备份,大部分还没有读者呢!那时还没有报纸杂志,诗篇来自砚台,也只读给砚台听。父亲倒是喜欢,但从来不会赞扬,他担心陈炽写诗影响学业。陈炽想起陶福祖的话,南昌诗会迟早是会有的!
1881年春天将尽,陈炽开始为诗歌寻找读者。他先把《偶作呈元侠》寄给了既定的读者。他其实是打听勒深之的消息。欠这兄弟一首诗,该还了!多么豪爽的诗歌兄弟,不但亲自陪同参观采风,还引见了大批江苏的诗歌朋友,这样就等于扩大了吴越之游的意义。可惜,聚散有期,散是常态!
《偶作呈元侠》。远忆将何益,孤飞病未能。诗心缘事减,酒过逐年增。未老已如此,长贫自可憎。生平知己泪,凄绝夜窗镫。
不久,就收到元侠的回信。勒深之这封回信,显然责怪陈炽不够意思,这么久了才给他写信。陈炽真是内疚,由于僻居远乡,加上勒深之父亲频频高升变换官职,勒深之居无定所,陈炽也感觉不方便写信。这次,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寄到了勒深之的家乡——南昌新建。
正好,勒深之回到了家乡。他在信中说,父亲离开江苏按察使岗位后,先后调任广西布政使、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福建巡抚,今年五月刚调任贵州巡抚,自己没再随宦而去,而是回到家中了。陈炽可以理解,这江苏是全国首富之地,福建是第二,突然换成去贵州边地落差太大,勒深之当然不想去了。不去好,南昌诗会就有了可能。
勒深之的来信,还有另一件事情,就是替江苏的刺史韩聪甫转来一个请求,为《尊闻居士集》写个跋。尊闻居士,就是瑞金九堡密溪的罗台山先生。这是个乾隆年间的文士,跟魏叔子一样漂泊吴越留下文名。这次苏州有个彭老板,要重新刻印《尊闻居士集》,这韩刺史想表彰先哲,勒深之知道后,就提议让罗台山的老乡陈炽写个跋语,这样相得益彰,彰显薪火相传的良愿。
信的最后,勒深之也寄来了一首旧作。那是分别两年后写下的。《春暮有怀陈次亮戸部》。故人相别今二年,寄书迟到赣江边。孤居落莫春将去,长路迷漫梦不圆。惊座何时闻快论,闭门近想富新篇。我工饮谈君应笑,转怪思君总渺绵。陈炽读完,就愣住了。这勒深之真是个有心之人,把他的名字给改了!
是的,那是在苏州的时候。陈炽从江苏的富庶中看到了中兴之象,非常兴奋,于是大发议论。勒深之说,我朝何以中兴?贤兄有何高见?
陈炽说,我朝中兴,不妨从十五个方面着手:清中书之务以立大计,重六卿之权以总大纲;任贤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风俗;减进士以列选能之科,革任子以崇荐举之实;多置台、谏以肃朝纲,精择监司以清郡邑;简法重令以澄其源,崇礼立制以齐其习;立纲目以节浮费,示先务以斥虚文;严政条以核名实,惩吏奸以明赏罚;时简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数;调度总司之赢,以佐军旅之储;择守令以滋户口,户口繁则财自阜;拣将佐以立军政,军政明而兵自强;置大帅以总边陲,委之专而边陲之利自兴;任文武以分边郡,付之久而边郡之守自固;右武事以振国家之势,来敢言以作天子之气;精间谍以得虏人之情,据形势以动中原之心。
陈炽的高谈阔论吸引了勒深之。勒深之说,贤兄的快论,让我想起一个人!你的口吻特别像一个人!我是说,你的说法跟他极为相似!
陈炽问,什么人?勒深之说,南宋的陈亮!
陈炽哈哈大笑,说,不瞒贤弟,我所列这十五条正是来自《龙川文集》,来自《中兴五论》!我在京城书摊上读来,至今印象极深!虽说天下形势有变,但这十五条大体可行,你看,现在英国占我香港,英法烧我京城,俄国割我东北,日本谋我台湾,眼看就像南宋只剩半壁江山了!龙川先生说,“治国有大体,谋敌有大略。立大体而后纲纪正,定大略而后机变行,此不易之道也”,他列出的十五项措施,是历朝中兴大业的必径之路。
勒深之说,是啊,如果按龙川先生的中兴之策,“不出数月,纪纲自定;比及两稔,内处自实,人心自同,天时自顺。有所不往,一往而民自归。何者?耳同听而心同服。有所不动,一动而敌自斗。何者?形同趋而势同利。中兴之功,可跼足而须也”。
陈炽说,原来贤弟是陈亮的粉丝!勒深之说,贤兄名为陈炽,龙川先生名为陈亮,你们两人的名号堪称佳对,将来青史必定相提并论!陈炽笑着说,贤弟过誉!我怎么敢跟龙川先生比肩,那我干脆换个名字,我就叫次亮,以免你以后相提并论!
勒深之真是有心。陈炽明明处处签名都是“家瑶”,但他在信中却直接把陈炽的名号给改了:《春暮有怀陈次亮戸部》。陈次亮户部!这有点意思。看来,是得去趟南昌了!在南昌诗会上,“陈次亮”,一定会被勒深之叫起来!
陈炽马上做好了去南昌的准备。正好,弟弟也去县城参加禀生考试,希望能考个优等,吃上皇粮,减轻家里的负担!陈炽跟父亲商量后,决定带着弟弟在瑞金考后再去南昌豫章书院、南京江宁府学,找些名师指导学业。陈炽决定不从梅江直下赣州,而拐道瑞金走绵江而下。
暮春的时候,两兄弟就叫了个仆夫,结伴朝县城进发。陈炽有个小姑姑嫁到了密溪,姑父叫罗宏豹。这次经过,自然就住在姑姑家。
密溪,正好是进城之路的中途,离家乡七十余里。这是瑞金著名的村落,四座古塔环伺,三条溪流盘结,乡民全部姓罗,族里自办义学,人文蔚起贤才辈出。陈炽来到密溪,参观了密集的古祠,清雅的南屏书舍,石街当中的“善行流芳”木牌坊,又特意到旁边的“台山草堂”祭拜了一番。陈炽问陈焘,你听过罗台山先生吗?
陈焘摇了摇头。陈炽说,我每次去县城从密溪经过,都要来台山草堂走走。这密溪地处凤皇山下,此处远眺山顶云气郁然久久不散,真有太史公之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不觉得吗?
陈焘问哥哥,这罗台山这样令你敬仰,留下什么大著吗?陈炽说,这真是“东家丘”的悲剧!你看,连我们瑞金当地的文士居然不知道罗台山!这罗台山中过举人,但一生不做官,热衷于学问,精通儒释经典,但不知道为什么,台山先生的文字之缘皆在吴越!这不,江苏要为先生出版文集,韩聪甫刺史叫我写个跋语,我正好来此找找灵感,找找素材。
两人来到村里,在姑父罗宏豹的引领下,寻访罗台山的族人,告知出版文集的事情。陈炽问,我们族中可否有一些遗文,我可以替你们寄到江苏去!族中长老知道当然知道陈炽,不论是他的传说故事,还是京官之职,都在这条古老的栈道上流传甚广。如果,传说中的大人物,居然愿意为村子先贤出力,族人自是高兴,当晚召集族人,商议收集罗台山遗文之事。
长老告诉陈炽,罗台山当年出游吴越归来,家中诸事不顺,所以信了禅宗,平日僧服儒冠,像个佯狂玩世者。晚年的时候,有一次登楼纵火自焚,被救了过来,但烧成重伤,十天后就死了。死后三十年,他的孙子改葬,挖出来的灵柩内,骨头变成的舍利竟有满满的一大堆。陈炽听了感叹说,先生真的是生来就与人不同啊!
密溪的族人果然收集了几篇遗文,有书信,也有文稿。陈炽郑重地收好,答应到县城送到驿所,邮去江苏。当晚,陈炽在客栈打开砚台铺开纸,把这几件遗文抄录了一遍,作为自己的收藏。
第二天下午,两人过了石螺岭,就来到了县城,走进了文庙里。象湖是瑞金县邑所在地,塘多如湖,县城像是湖塘之中举起的莲花。绵江由北往南,收纳了汀州过来的古城河,又拐弯往西,留下一个“双江望月”的雅景。县学所在的文庙,就在县衙北侧。陈炽在文庙的院子刚放下行囊,就听到鸟雀忽然飞散,知道有人来了。
钟莆生和杨韵卿走了进来。钟莆生拉着陈炽的手说,贤兄真是守得住寂寞,坐得住板凳,你从京城回来这么些年了,来县城只那么零星几次,我们可是望眼欲穿,盼星星盼月亮啊!
陈炽说,我也想着县学的同学们,你看,我刚到京城,一个人呆在赣宁会馆,那孤单的感觉真是无比巨大,我做梦都想着和你们同游县城北毓秀台。你看,有诗为证。陈炽掏出厚厚的诗稿,翻到那首跟陶福祖说起过的《百字令》。
杨韵卿说,贤弟这趟来县城,是有何公干呢?你现在是京官,教育长官欧阳大人都亲往梅江边庆贺的,我看你今天是来视察县学吧?!
陈炽说,我就是特意过来看看你们!杨兄如今是明经(秀才)了,听说还在县学谋了教职?钟兄也说听准备北上大试。两人听了,奇怪地说,你人在梅江边,对县学的情况怎么这样清楚?
陈炽笑着说,别忘了我父亲是修补教谕,将来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我们县学的校长,他常来县城走,这是天经地义呀!我就是听他说起的。钟莆生说,难怪了!你们父子对县学如此关切,我可否跟你们提个建议?
钟莆生说,县学里有几位同学,家境不好,前年我们本来相约一起去北上,但他苦于盘缠难筹,一直不曾答应。你可否跟欧阳大人说说,县府资助一下我们瑞金的学子们!他是训导,为瑞金的教育做点事情,也是他的职责!
陈炽听了,思考良久,说,这事不一定需要官府出面,我们民间的力量也可以发动起来!杨韵卿说,民间?你是说像修桥补路一样去化缘?陈炽说,你们可听说我们智乡的启堂文社?钟莆生说,我倒是听说过,你们智乡人可真是团结!陈炽说,我能有今天,就是受益于这个机构。我第一次领花红,还是被爷爷骗上山去的呢!
两位好友听了,来了兴趣。陈炽跟两位好友讲起了当年竞争花红的往事。听完故事后,钟莆生说,贤兄的意思是,我们县里也可以参照这个模式,发起组建一个文社?
陈炽说,思路相同,操作办法还要因地制家。县里与乡里毕竟不同。智乡十八族姓,捐租谷筹经费,办学堂算支出,每年五月举办文会,耗费的资金也不少,如果是全县了,这样管理机构更庞大,不大可行。加上县邑商户不少,按族姓为单元筹捐不大合理。
杨韵卿说,那还叫文会吗?
这时,陈炽想起了少年时仰华书院的解经比赛。山长出了道经题——“大烹养贤”,自己一番发挥博得大家赞扬。这一幕过去十余年了,仍然历历在目。那段话的大意,陈炽也仍然记得。
古圣王之治天下也,道二:曰教、曰养而已矣。《易》曰:“大烹养贤”;《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礼》曰:“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故有学校、党庠之设以教之,即有匪颁、饩廪、俸禄之给以养之,一时髦士吉人,济济锵锵,为国桢干,所以食养士之报者,延长矣。
《周礼》教民三物,而宾兴之,而六行统之以孝、友、睦、姻、任、恤,明乎!天下之大,人材之众,虽以帝王之力,尚有所穷,以通有无,以均贫寡,则其乐有者益广而成就者益多也。我朝造士之方,媲隆三代。各郡县设学馆以训多士,建书院以教成材,平居有廪饩之资,北上予舟车之费,恩至明,谊至美,法至良矣。
陈炽想了想,我们就叫宾兴会吧,我在吴越之地和庐陵吉州也看过这种宾兴会馆,跟文庙一样的规模,高大气派。我们可以先从基础做起,就像启堂文社一样,经费做大了再建书院,我们也先从捐资开始,十年为期,功在久远!
杨韵卿说,贤弟如果能在县城多呆几天,我们叫来钟小溪、杨云樵、谢番溪三位乡绅,大家开一个筹备会,可否?
陈炽说,可以,就应该发动乡绅来筹备,这县城不比智乡,乡绅集中,商户云集,不能只借助族姓之力。钟莆生说,终究也是借助族姓之力,我们瑞金钟、刘、杨三大姓,又半称杨半县,有几位乡贤先达出马,这事可望成功。
几天后,宾兴会顺利筹备起来,陈炽深为欣慰。办成之后,陈炽才跟正式跟欧阳元斋汇报此事。元斋高兴地说,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们外来的官员,事前也不说一声,就把事情办好了!陈炽说,县里办学的事情,有一大摊子等着你去忙,这些捐资助学的事情,我们民间能办就不麻烦官府!我们智乡启堂文社,也是这样兴办起来的。
元斋说,贤兄弟毕竟是京官,境界高,看得远。那我就宴请一下有功人员,感谢各位乡贤替县衙分忧。元斋张罗的这次宴会,其实相当于一次小型诗会。陈炽把写给杨韵卿和钟莆生的诗,读给元斋听。诗歌需要读者,尤其是酬赠之作,在宴席上读起来最有氛围和情意。
元斋为瑞金的文风感叹,也为陈炽跟朋友的深情感佩。当他听到陈炽诗中的“中更申婚姻,相喻金石坚”,就问,你们的孩子今年多大了?这么早就有婚嫁之约?陈炽笑了起来,那是前年冬天,钟莆生要去京城赴考,我们为他送行,就说起了儿女亲家的事情。
宴席散后,陈炽并没有和弟弟一起回到文庙的,而是随钟莆生去了厦塘。这是赖氏家庭聚居的村落。钟莆生在席上悄悄告诉陈炽,厦塘的长老想见见陈炽,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请陈炽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