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诗友
虎丘,春秋时期吴王阖闾的离宫所在地。东周时期,阖闾在吴越之战中负伤后死去,其子夫差把他的遗体葬在这里,据说葬经三日,金精化为白虎蹲其上,因号虎丘。经历多个朝代,虎丘一直是苏州胜地。到了清代,最为兴盛,先后建起了万岁楼、御碑亭、文昌阁,以及行宫含晖山馆,重修大雄宝殿、千佛阁。太平军打到这里,成为战场,沦于战火。陈炽来的那年,山寺殿宇略有恢复。
虎丘之游,陈炽可真体会到了王勃《滕王阁序》所说的“四美具,二难并”。这是陈炽此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意人生。贤主嘉宾,好诗美景,这帮自发而聚的文朋诗友,一路观景谈诗,也谈人生谈理想,让陈炽的诗歌才华空前迸发。这当然有在友人面前露一手的想法。
由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江苏诗友强大的团队,让陈炽和陶福祖感到压力。两人是客场作战,虽说是来自京城,但代表江西而来,陈炽和陶福祖当然不想丢了江西士子的脸。勒深之这家伙,应该算哪队呢?也不好说。生于赣而居于苏,得两地人文薰染,又是这次友谊赛的组织者,不能指望他替江西诗人出头。
大家在虎丘见了面,一一报上名来,互相认识。这些吴中子弟,果然个个有一手。当然,这是废话,没一手勒深之也不会跟他们来往。
这个蒋公颇,真有点江苏队头儿的角色。难怪陶福祝那年虎丘相会后,诗歌里频频提及这人,并且以勒深之引见为幸,又是赠诗又是话别。一到章门,蒋公颇就递来几个作品,说,陈炽贤兄,读读这几个作品,看看如何?
这是诗人的见面方式。就像手艺人做了个得艺玩意儿,喜欢得到人家赏识。如果双方初次见面,递上的往往是压箱底的得意之作,自我感觉良好,但又有些拿不准,心里忐忑,希望得到赞扬。如果是熟人了,就可能是新近之作,需要得到友情支持和深刻认可,看出进步和新变。
陈炽读了,自是当面赞扬一番。刚刚见面,对递来的诗歌就算不以为然,也得先点赞一番。如果是老熟人,接下来也可以来一个转折,说我以为如何如何。关键是这蒋公颇确实有功力。这初见之礼,果真是一批直挺英豪的作品。没话说,点赞:凤皇扬清声,众鸟无容仪!这等于说,你这凤声一出,其他的诗人就是凡鸟了!这评价让蒋公颇非常开心。
一路上,蒋公颇和陈炽两人引为知音。喝酒吧,酒逢知己千杯少,陈炽数着,这蒋公酒量惊人,一杯又一杯。这蒋公子由于心情不错,高歌激越,华言恢诡,英姿勃发,即兴为陈炽创作了几首酬赠之作。陈炽当然也得回以诗礼。
晚上回到住处,陈炽临睡前打开砚台,借着一些醉意,一边研墨想着白天的游历。这些吴中子弟,真是个个俊才!这些天能跟这些人诗酒相会,自是福气。如果不走出山村,如果像父亲那样虽然中举了但还在候补瑞金的教谕之职,那就没机会出来浪一浪。当然,这得感谢这方砚台的功劳!
砚台喳喳地叫着,不知道陈炽在感谢它。陈炽待墨饱满了,赠给蒋公颇的组诗也想好了,当然是一口气五首。《苏门留别蒋二公颇》。这组诗有点难度,用了顶真。从相识相别到别后相思,这顶真的格式也正好,连绵不断。陈炽拿着草稿读了几遍。怀悲安可任,伤秋更伤别。浮云互相逾,一往不复接。相欢期未终,相望心逾咽。吴波日夜深,莫令音信绝。
陈炽修改了几个字,对比了一下蒋公颇的诗作,觉得还行,能压过他。但是他准备离别的时候递给这老兄。
另外几个兄弟,也不能忽视了。那个金公稚,模仿屈原咏叹真有一手,闲为郢中唱,时见骚人情。舞剑下棋,都拿得起来。还有那个林若木,不像蒋公颇那样高调,但也递了诗歌给陈炽看,一副谦谦君子的态度,慢言轻语,但见解不凡,两人一路上不时凑双对谈,清言款款。旅途上投宿,也不倒头就睡,而像李杜之交,剧怜风雨夜,三共对床吟。
当然,这不是陈炽的重点酬唱对象。完全可以待大家分离后,再抽时间为他们写点作品,以示友爱。陈炽收拾好砚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吴山长。可惜当初不知道会有这趟吴越之行,山长离开智乡之后,竟然一直没有联系。
第二天的饯别宴席上,勒深之叫陈炽留下点墨宝,作为对吴越之游的总结性汇报,也是对官方接待的回报。就是江湖上的规矩,陈炽早就准备好了。吃人家的,拿人家的,用几行诗偿还,这也是诗人的价值。酒家铺好了纸笔,陈炽知道勒深之是想叫陈炽露一手。
通过这几天半真半假的谦虚,陈炽大概知道了自己的水平。书法当不逊于勒深之,诗歌当不逊于蒋公颇。心里有底了,陈炽就放松了。听到勒深之的提议,他跟陶福祖相视一笑,从容点了点头。陈炽明明腹有成稿,故意装作还在构思,砚台上的笔提了几次,落下又收起,最后一挥而就,非常有派头。
《吴门秋感》:寥落天涯尚滞**,江湖谁识远游心。尺书岭海经年别,霜信吴趋一夜深。独雁随云渡胥水,万鸦如叶扑秋林。夜寒白月清于水,忍听凄凄越客吟。
勒深之拍手叫好!但他不是说诗好,而是说字好,这样就不会让吴中的朋友们误会。书法是摆在明面上的,是直观的。这字好,蒋公颇他们没话说,只能附和点赞。而这时,陈炽也顺手把留别蒋公颇的诗塞给了他。蒋公颇自是感到意外,颇为惊喜。
这时,金公稚看到陈炽赠诗给蒋公颇,以为自己也有。两人路上那么要好,不应该没有。但陈炽没有动静,金公稚就直接向他索要。陈炽有些尴尬,用余墨当场写成《别金公稚》,递给了这个好朋友。好在林若木等人看了,只是一边笑起来,但不会再跟风索要。不是说不能写,而是一下子写不出佳作,留别赠送了又有什么意思!
告别江苏,下一站就是浙江。勒深之仍然作陪。他已约好了剡溪的一个诗人接待。陈炽一听剡溪,当然大喜过望。这个剡溪,他自小就知道,曾经在爷爷枕头书里频频出现。这简直是李白的剡溪。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
太有名了!后世的旅游局长非常赞同陈炽的这个看法。剡溪的诗意来自李白,那个戴公又算得了什么!陈炽知道自己也算不了什么,只算一个游客,先游,再写诗吧!陈炽一高兴,简直要把陶福祖说起的那个最重要的任务忘掉了。看大海,还是看剡溪?幸亏这不是二选一的题目。
自然是先看溪。在绍兴,兰舲陪着三位江西老表观光看景。去剡溪的路上,陈炽看到蚕桑遍地,突然问,同是蚕桑之地,怎么这绍兴的蚕丝没像江苏一带的那样光亮?兰舲说,离太湖近,蚕丝就好,离太湖远,土质不同,光亮就不同了!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蚕!
陶福祖对陈炽说,我们这一趟出行,可真是长见识了!正如你讲的,一个见习生如果只呆在户部,那是不成功的、有缺陷的!
游完绍兴剡溪,他们又来到了杭州。陈炽意外参加了上饶冰溪的一场诗歌征文。这完全是计划外的活动。真是冰火两重天!陈炽还沉浸在剡溪的风光中,却从兰舲的口中听到冰溪徐烈妇的悲伤故事。这故事让陈炽想到了家乡的清香潭,想到了那些对人世无望而投水的烈女们。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姓吴的烈女。她原来是浙江人,正因遭遇寇乱,随父亲寓居上饶的广信地界。家里贫苦,父亲实在养不起了,就把吴氏卖给了有钱人家。吴氏长大后,这富家主人想把她作为媵妾,就是作为陪嫁的女子。吴氏不答应,主人威胁她,就而愤而投水,被人救起来,主家只好作罢。但一怒之下,就把她贱值嫁给了上饶冰溪一个姓徐的书生。
谁知徐生像吴氏的父亲一样贫苦。徐生为了谋生,从上饶来到浙江卖画为生。就在陈炽父子来到南昌科举的癸酉年(1873年),这穷画家客死嘉禾地区。吴氏听到噩耗,赶到嘉兴替丈夫收尸。吴氏把女儿托寄给丈夫的弟弟,半夜就自尽了。过了两年,就是陈炽游浙江的这年,上饶官员张少云听到了,觉得可以树起来作为道德模范,就叫玉山县令发出征诗启事,以表彰玉山县冰溪镇的这位烈女。同时呈报上级,请朝廷允许立碑纪念,弘扬三纲。
剡溪的诗还没有写,却先来了个征文。这个命题作文,陈炽不是一定要写。但这吴氏是浙江儿女,江西媳妇。征文也算是弘扬浙江的模范。兰舲一说,就有些不好推脱。加上他清香潭的类似悲剧,他确实想用诗来这样的女子鸣不平。当然,他更是想到了李白《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那是何等悲怆高大的碑文!当时作舟先生在蓼溪考验他的学识,说实话,这是他记得最牢的一篇碑文。
只是陈炽到现在不没有弄明白,这溧阳黄山里史氏之女,为什么要自沉?那伍子胥走投无路,这史氏把壶浆给他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投水?这事是如何传出来的呢?伍子胥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李白说,伍子胥“舍车而徒,告穷此女。目色以臆,授之壶浆。全人自沉,形与口灭。卓绝千古,声凌浮云。激节必报之仇,雪诚无疑之地。难乎哉!”到底是谁感到为难呢?史氏女死得实在太冤了!背后是否有灭口之举,难说!
岁月的流水,是贞女们共同的坟墓。李白说,“明明千秋,如月在水”。这分明就是仰华山脚下的清香潭!陈炽想到李白的碑铭,立即文曲星附身,挥毫写下一首,算是交了作业,这剡溪也就留到以后再写吧!
《冰溪行为徐烈妇作》:浮萍飘絮无根蒂,妾念家山君客死。天摧地折两鸳鸯,绝命君前斯已矣。但求醉饱多欢娱,悠悠当世人尽夫。尔独何为守穷贱,手皲足瘃伤肌肤?冰溪流水磷磷石,中有血痕千载碧。君归茹苦妾元甘,君死偷生妾何益?人生恶死无足奇,此身昔已尝冯夷。况妾有女亡男儿,靓然持户将奚为?吁嗟乎,妾行妾志名何有,谁以微躯博不朽?贤哉,令君意乃厚!
陈炽带着对伍子胥的不满,来到杭州湾。陈炽终于看到了大海。从梅江到大海,一滴水的行程有多远?陈炽简直想替那些梅江之水拥抱一下这眼前的大海!陈炽静静地和几位朋友站在海边,感觉胸怀顿时为之开阔。
“日出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大概没有比曹操更懂得大海的了!但曹操那时,天下虽乱,终是神州内乱。而当今之世,海,已比泰山更重要!陈炽心想,以前皇帝都上山封禅,如果是今天的圣上,应该到海边来封禅了!中国人,已经被西方列强逼到了海洋时代。
杭州湾,既是海湾也是钱塘江入海口。这是一个喇叭形海湾,独特的地形制造了天下奇观——钱江涌潮。它既是天体引力和地球自转的离心作用,又加上了杭州湾喇叭口的特殊地形。陈炽来到杭州湾的时候,可惜中秋已过,否则就可以看到排山倒海的“伍胥潮”了。
陈炽对陶福祖说,都说这杭州湾是伍子胥含冤弄潮的地方!我看这伍子胥是心中有愧,不得好报,逃过了楚平王,又逃不过吴王!他有什么冤呢?就是再也找不到史氏之女来救他了!这伍子胥根本不算冤,那个李白笔下的贞女才算冤!她都以命换命了,最后还是换了一缕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