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过海
再热闹的筵席都是要散的。陈炽和陶福祖告别勒深之,离开了杭州湾。两人沿着徐生的路线,从浙江嘉兴一路水陆兼程,回归江西。
陈炽带着那张诗稿,《冰溪行为徐烈妇作》。他仿佛带着徐生和徐妇两人客死异乡的灵魂。陈炽要把诗稿送到上饶玉山去,慰问徐生的家人。陶福祖同意陈炽的建议,特意往冰溪小镇去了一趟。
徐生的身世让陈炽再次面对死亡的话题。虽然这徐生他根本不认识。但客死他乡,这四个字太尖锐了!他想自己一个人在京城漂泊,是否有一天落下这样的命运?谁知道呢!生命有时如此脆弱,而且生计是如此艰难。这个徐生,卖画为生的冰溪男子,离家前肯定以为江浙是天堂。
陈炽想到了那遍地的蚕桑。那似乎是一个时代的喜悦,农政,通商,衣被天下之心。陈炽想,自己只看到了表面的繁华,背后还有多少徐生这样的读书人,耕不会耕,仕无处仕,艺难以活人。天地一沙鸥,杜甫说出了多少人的身世漂零之感!二十年后,陈炽果然迎来同样的命运。
天地一沙鸥。在抚州南城盱江河上,陈炽望着那飞翔的水鸟,不觉喃喃自语,读出了声音。陶福祖知道陈炽还在想徐生的事情。这一路归来互为伴侣,彼此确实减少了许多客愁。从北京到江浙,过上饶进抚州,两人形影相随,漫漫征途,无朋独行,真是难以想象!
风雨兼程,烟波浩缈,陈炽感觉到了天地的虚无和实在。这时,陈炽突然来了灵感,从行囊中拿出砚台,研起墨来。陶福祖等他写完,凑上去一看,是一首五言律诗。
《建昌道中雨》。零雨挟风急,凄其征路寒。烟芜浩不极,云气莽无端。飘泊怜江海,羁栖损凤鸾。相招是仙侣,行路莫嗟难。
陶福祖说,你这最末一句,倒是一个安慰。那仙侣就在眼前,欧阳元斋在丰城等着我们!陈炽说,可惜勒深之在苏州,否则我们干脆在南昌来一个诗酒之会!陶福祖笑着说,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陈炽说,那个冰溪的徐生客死他乡,这客我倒是用诗记住了他。但人终究都是天地间的过客,非常缈小。正如《前赤壁赋》那个吹箫的客所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你看苏东坡同游的那个客,就连个名字都没有帮他记下,好像东坡知道人名终是虚空。
陶福祖说,那个客,不是真正的人,前朝金圣叹的《才子古文》,我朝吴楚材的《古文观止》,不都是说那吹箫者是托客而问吗?那其实是虚拟人物,是东坡自问自答。
陈炽说,你们都被《古文观止》给骗了!所以学诗不但要读诗,还有研究诗学;学文不但要读文,还要研究文论。这苏东坡是何等人,这虚拟托客的形式固然是学了古人,但托的客却是真的,真真假假,抑扬顿挫,真是继李白之后又一大文豪!
陶福祖说,大家果真被骗了?愿闻其详!
陈炽笑着说,这京城就是方便,书坊多、字贴多,随便逛逛就能淘到许多喜欢的书贴。以前我是遇什么读什么,凭着运气散乱无章。这次回乡,我就带着几本摊上的旧书。我现在读书,就像弹棉花的师傅,根根棉线有了联系。
陶福祖说,你是说,你在研究东坡学士哪个客?
陈炽点了点头,说,其实后人还真研究出来了,“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那个客有真名,不是东坡自问自答。那个人就是同游的杨世昌。
陶福祖说,你是如何确定的?
陈炽说,我在京城的书摊上淘了几本书,互相一对照,就确定无误了!我先是读到本朝赵翼的《陔馀丛考》,后来又读到本朝曹斯栋的《稗贩》,他们都不约而同讲到《前赤壁赋》洞箫客的事。但他们都是借助前朝吴匏庵的成果。于是我又淘了本《匏翁家藏集》,综而观之才确定那客的名字。
陶福祖笑起来说,你看,就在南城建昌镇的这条船上,我是客,你是主,我不停地问,而你不停地答,到时我被你写进文章,肯定又是东坡的套路,被你抹掉了名字!
陈炽也笑了起来,你这是嘲笑我卖弄学问吧!你这一说,我还要不要说出答案来了呢?陶福祖说,听说江浙一带的夜航船,同船的人都轮着讲故事,现在有你专门讲学问,我倒乐于当专门的听众啊!我当然等着你揭晓答案的。
陈炽说,你不得偷懒,可以自己看答案。陈炽说着,就把书推了过去,说,这是吴匏庵的《匏翁家藏集》。这吴宽号称是个书法家,其实我并不喜欢他的书法,倒是这学问,对我的胃口。你看,《赤壁图》诗曰:“西飞孤鹤记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自注云:“世昌,绵竹道士,与东坡同游赤壁,赋所谓‘客有吹洞箫者’其人也。”这说明吴宽所言有旧藏石刻资料为证,断非空穴来风。
陶福祖读了起来,又说,你弄明白了这个客,你是要感谢吴宽,还是感谢赵翼呢?陈炽说,我要感谢京城的书摊。说罢两人哈哈笑了起来,船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陈炽笑完,又说,说到赵翼,我是喜欢他的诗,继而又喜欢他论诗,继而又喜欢他的诗学。他《论诗》五首真是快人快语,但独出机杼。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说得多痛快!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说得多老实!
陶福祖说,如果下次真有南昌诗会,你可要开一场诗歌专题讲座,跟大家念叨念叨,我一个人听,可惜了!
惟有诗书能忘忧,两人说笑之间,就到了丰城。三人相见,虽然不比虎丘,但也是热闹有加。欧阳元斋见到陈炽,格外高兴。他对陶福祖说,感谢贤兄引见,我见到陈炽,不只是我见到了京官,见到了诗友,而是见到了瑞金!任命的文书已下达,我将去瑞金赴任训导!
陈炽一听跳了起来,说,那可真是好!瑞金南唐开始建县,掘地得金,金为瑞,故名瑞金,以前瑞金来了个知县恽敬,跟我爷爷的爷爷是好朋友,现在又来了个元斋,跟我是好朋友。有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当训导,辅助知县搞好教育事业,你们说,这是不是瑞气?!
当晚,陈炽想到诗友即将赴任家乡,既是高兴又是忧伤,就给元斋写了一首诗。
《酬欧阳元斋》。长剑不得意,萧然归旧林。故人惠思我,见枉瑶华音。岁暮此为情,前期行可寻。西山夜雪满,独立知君心。
元斋读了此诗,对陈炽说,贤弟此番归里,看来是郁郁不得意,难道有久居老家的打算?
陈炽说,无所谓打算,家父来信说家中有事,也不知道何事,但我确实想在家里多呆些时日,好在贤兄来瑞金赴任,我们可以不时约见。元斋趁机提出,那是不是我们一起出发,同归你的故里?陶福祖已经到了南昌,那就是到家了,他将不再陪你,我正好可以陪你!
陈炽想了想,说,这个建议是好,但我中途另有事情,恕不能同程!元斋不知道陈炽还有什么打算,但陈炽不说,也就不再方便问下去。
在南昌告别几位诗友,陈炽没有溯赣江而上回家。他拐了个弯,从樟树下船,就转到了另一条路。原来,他是想走萍乡再去一趟广东。
在江苏时,陈炽听勒深之偶然说起,他父亲还在北京为官时认识了一位江西老乡,叫文廷式,是萍乡人。两人同是官宦子弟,年纪差不多,而且都是以才子自居,自然走得亲密。如果陈炽有空去萍乡,不妨到文廷式的老家看看。而他正想从萍乡过湖南,再转道广东去虎门看看。
他一直记着芙窗的话,科举就要像林则徐大人。而虎门,正是林大人伸张国威的地方。
在萍乡,陈炽参观了气势非凡的文氏宗祠。文氏家族听说来了个京官特意寻访文廷式老家,果然热情招待。接待陈炽的族人,是一个叫文韫山的文士。文韫山与文廷式父亲的年龄差不多。他在文氏宗祠里见到陈炽,说,你认识文廷式?他们在北京当什么官了?陈炽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文韫山警惕地说,那你为何找来?陈炽说,我认识勒深之,和他的父亲勒大人。
经过一番对证,文韫山相信了陈炽的话,说,我跟文廷式的父亲非常要好,前几年他回老萍乡老家,就是住在我家里。文韫山热情招呼陈炽住下。陈炽来到文韫山的书斋,颇是清雅。墙上挂着不少主人的条幅,案上也有不少拓印的碑贴,知道主公也是个书法家。
陈炽说,我看贤兄案上的碑贴,是在练习二王?文韫山说,二王古远,特别是兰亭贴,那是自然要练习的,但我还是宋四家多些。陈炽说,哦,小弟正与贤兄同好,也喜欢这宋四家。文韫山听到同好,自是增加了几分亲近,问,四家之中又有所偏好吗?陈炽说,单从书法来讲,最好的当然是米芾,最不好的是蔡襄,但东坡能把书法与诗文、生活融为一体,最是潇洒自如。我看这东坡、黄庭坚都有米芾笔意,他们有些共同的笔法。
文韫山说,我与贤弟的看法完全一样!我也喜欢东坡的态度,既把书法当作艺术,但又完全融入生活,写信呀抄贴呀任性自然。两人谈得兴起,陈炽知道,这次逃不掉要留下一些文墨作为纪念了。当然,他不会主动说,我给你写幅字吧,这样多掉价!
果然,这个喜欢收藏的文韫山在陈炽吃好喝好之后,就请陈炽为自己写幅条屏。写什么内容?文韫山倒没确定,让陈炽自由发挥。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写点有意思的内容。这就让陈炽有些为难。抄几首古诗,写几首自己的诗,都是可以的。但这就不算是有意思的。将来文廷式父子回归故里,看到自己留下的墨迹,会被瞧不起。
如此一番沉思,陈炽突然想起了建昌道中跟陶福祖讲起的吹箫客。对,就这个!既有东坡的故事,又有新鲜的学问!
陈炽蘸了墨,写道:“吴匏庵赤壁诗云:西飞孤鹤记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世昌,绵竹道士,与东坡同游赤壁,所谓‘客有吹洞箫者’即其人也。”文韫山果真觉得有意思,从此收藏起来,并为之编号为“家瑶直页三”
这幅行草是陈炽最得意的书法作品之一,也是目前惟一见于书刊的早期书法。这幅条屏一直被文家收藏,一百多年后,江西社科院的文士丹收藏了高曾祖文韫山的这幅条屏。有人发现,后世那个享誉全国的大书法家启功,那笔法跟这幅条屏书法特别相似!尤其那个“有”字,那“数行石刻”几个字,差点要被后世的人认作“启功体”!
陈炽离开萍乡,朝广东走去。话说广州一口通商之后,粤闽之间有条大商路,粤湘之间也有,且同样是经过江西。陈炽此番绕道萍乡,走的正是后者。经彬州进入广东,陈炽水陆兼程,一个人的旅途格外孤单。自1873年冬离开家乡,转眼三年为客,而今返乡虽说是荣归,陈炽半是欣喜半孤愁。
陈炽坐在一只客船上,心生感慨,不由拿出行囊取出砚台。中国古代,文学沿水路而繁荣,陈炽也属于这种情况。他坐在船上愁闷孤单,就想写点什么。他研着墨,不一会儿愁思转化成纸上的诗行。
《江行》。万里复归客,三年负此心。夜潮随月满,江水及秋深。慷慨成孤激,悲歌有短吟。头颅遂如许,莫使二毛侵。
陈炽搁了笔,又拿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水路上的朋友。刚刚聚过的朋友们,又在梦中来到了他身边。他特别想念这些好朋友!他想起苏门送别的情形。跟勒深之是初次相识,就互相引为知己,但还没有用诗来好好表达。元侠是值得交往的好朋友,定要送首诗给他。但不是这时候,到时南昌诗会来吧!
陈炽想又到了低调的林若木。就是他,应该寄点文字过去了,感谢他告别时没有当场索诗,但现在有空了,该写了。写好后,他又想到了剡溪之行,那个兰舲也该写一首,毕竟在浙江承蒙盛情接待,当时被冰溪的故事打乱了心绪,但剡溪是李白的剡溪,不可无诗。
就这样,陈炽在一路上写诗解闷,行李中的诗稿越来越多,陪着那只忠诚的砚台。陈炽把诗稿写两份,寄出去一份,身上也留着一份。陈炽的这趟诗歌之旅最终落在了虎门。
那天,陈炽坐在一艘客船上朝香港驰去。陈炽作为一个见习生,一直想用一趟沿海考察之旅来结束见习。但户部没有批准,他就决心自费出行。在京城拿的工资不多,幸亏路上有勒深之等文友资助些盘缠。这番香港澳门考察,他计划的路线是从虎门洋出发,顺便缅怀一下虎门销烟的大英雄林大人。
销烟的两个大池已经不见,英军反复攻打的炮台,弹痕依稀。陈炽坐在船上,眺望海域茫茫。这虎门洋是珠江入海口,是海又是河。就像这个户部的见习生,刚刚走入社会,既有书生的意气,又有了官员的进取。陈炽的面前,是一片无可测量的大海。
在苍茫的海天之间,陈炽想起了林大人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在中国的伟大人物中,大多数都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一手江山一手笔,这笔能指点不山,扛起江山,这中国的江山,就是多少读书人用砚台扛起来的!陈炽灵感喷涌而至。
《出虎门洋有感》。岂有珊瑚贡,空余豺虎邻?开关自延敌,谋国彼何人?海气秋闻警,星芒夜不春。杞忧何太亟,天末有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