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游

转眼已是1875年秋。坐在京杭大运河的客船上,陈炽心中充满惆怅。陪着他南下的是正是京官老乡陶福祖。陈炽望着滚滚运河水,心里暗想,半年前那句话倒是应了。“待我见习完毕,如果外出之愿未达,我就请假回家,自行出京”。他是出京了,踏上返家之旅。不过,他并不是受到户部长官的委派外出考察,而是收到父亲的来信,说家里有事,必须回去一趟!

父亲在信中没说是什么事情。但肯定不是因为想儿子了,就心血**写封信把远在北京的陈炽叫回家见个面。陈炽收到父亲来信,就已打好了主意请假回乡。他把这事跟陶福祖一说,陶福祖知道陈炽请假回乡的决心里,有对户部不让他出差游历有些不满的情绪在,就说,我陪你回去一趟,省得你路上孤单无朋。陈炽当然高兴。

京杭大运河,这条始建于春秋时期的古老河流贯通了中国南北,一朝接一朝地运送南方的砚台踏上赶考之路。赶考的时候,陈炽倒不曾怎么打量这条人工河流。是的,它无比宽阔,无比辉煌。但陈炽在两三个月的行程里,更多心思还在备考中。加上冬景萧瑟,陈炽也只得窝在船舱里。如今,好友在旁,荣归故里,正是看河赏景的好时候。

陈炽坐在船上看景。对于一个诗人,景物从来不只是自然,而是人生的一道背景。江流浩**,岁月倥傯,功名何在?科举之后,一只砚台应该如何安顿?陈炽在夜行的船上思绪纷纷。

陶福祖说,贤弟这趟归乡,看上去有些失落,是否还在为外出考察的公干未成而泄气呢?你就高兴起来吧,这条大运河的终点,是哪里?对,就是杭州,我陪着你回来,就是想满足你的考察之愿。正好苏杭一带我有个好友,可以带着你一起看海去!

看海?我果真可以看大海了?陈炽露出了山里人的傻气和可爱。陶福祖点了点头,说,杭州湾,就是我大清朝的海岸线之一呀!不过,我们主要还是去看望江苏的朋友。但杭州既是运河终点,自然可以顺道一游。

苏州?你有什么朋友在哪里呢?陈炽问。陶福祖说,上次你不是说想认识江西的诗友们吗?欧阳元斋,勒深之,我堂弟陶福祝,可都是南昌人!元斋在丰城,我们在新建,府试时互相认识了。

陈炽不解地问,南昌人,怎么又在江苏?

陶福祖说,那勒深之的父亲勒方锜,是江苏的按察使,那是主持司法谳狱的官吏,俗称臬台,其地位仅次于巡抚和布政使。勒深之小你两岁,比我的堂弟陶福祝稚箕就小了四岁,但他为人豪爽,跟我们陶家三兄弟都很要好,经常邀请我们去他家中游览,诗酒唱和,我们不知不觉都快要把他当成大哥了!他父亲在江苏为官,自然得常去耳提面命,聆听教诲。勒方锜大人对他督导得非常严!

陈炽说,你是说勒深之邀请了我们?

陶福祖说,正是!勒深之家学极好,又广交朋友,来信说他在江苏已经有一帮子好友了,这次我们去苏州,自然会受到盛情款待!陈炽说,这么说,勒大人是个外放的京官?要是他还在京城,我就可以跟着你拜访了!

陶福祖说,以后在京中相会是自然的事!我们这位江西老乡,在京城可是博得大名,翰林学士,听说精通星卜术相,洞达玄理,工诗能文,精于书画。听勒深之讲,他父亲用墨可有讲究了,每次作画,澄思静会,砚台上的墨满了,才开始染翰。砚台上的墨剩余了,隔夜则不用。他的书法缣素流传,光气奕奕,秀丽清俊,传为珍品。

陈炽听了,心下不由叹息,这不是拼爹吗?!我可正好相反,砚台上的余墨,任其成垢,隔夜再用!这勒深之原来是个官二代,当然有为人豪爽的资本。看来这勒深之也是个诗书画全才!到江苏去,结识高官,认识诗友,这趟回乡之旅就立即露出了盎然的兴味!陈炽在大运河上,或坐或躺,畅想着即将到来的时光,也纵情于眼下的谈兴。

话说从大运河到了苏州,果然受到热情接待。由于勒深之的父子,这接待半是官方接待半是私谊。毕竟陶福祖和陈炽两人都是京官,到了地方自然颇为重视,虽说并非公差,只是归乡路过,但户部官员管着全国财赋,私行难免会染上公差色彩。勒深之跟着父亲在姑苏古城的大门迎接了北京来的两位老乡。

江苏按察使的官署在苏州城内,东临养育巷、北靠瓣莲巷、西接剪金桥巷、

南朝道前街。有这个朝庭三品大员接待,两位老乡自是深感荣幸。

陶福祖把陈炽介绍给大家。陈炽一看,那勒深之果然仪表堂堂,但毫无一丝

“我爸是李刚”的骄态。一番作揖寒暄,大家就往官署走去。陶福祖悄悄对勒深之说,陈炽贤弟书法诗文俱佳,我们在京中数为诗酒之会,说起你和南昌的诗友们,就嚷着要结识你们,这次我带来了,你们可有得一番比拼!

勒深之听了,正要放声大笑,突然看到父亲在一边,捂住嘴巴悄声说,谢谢贤兄引见!诗酒之会,正合我意!待你们说完公事后,我们再作商量。

陈炽说,上有苏杭,下有天堂,原以为只是风景漂亮,原来说是财富丰盛。苏州是范仲淹的故乡,我自小向往。以前读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人间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绩麻”,觉得这苏杭之地的人特别勤快,到了苏州才知道,这里农业搞得好,自然有忙不完的事情!进了江浙之地,我才知道丝绸是如何来的。一路上大片大片的桑田,真是壮观!杜甫见了,可不就会高兴,以为天下寒士丰衣足食了!

陶福祖接口说,这就是勒大人的农政之功!你在户部天天看账册,知道江浙之地的赋税排在前列,这下有实际的体会了吧!陈炽说,当然知道,户部制天下之经费,但经毛长之乱后,解款协款渐趋废弛,我们户部藩司已受制于督抚,地方财权扩大,户部无法了解各省财政实况,只知道大概。

陶福祖说,江苏一省,丁、漕、盐、税、厘五者俱赢,福建次之,浙江第三,广东跟浙江差不多,直隶、陕西、安徽、广西四省足以自顾,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以地丁为大宗,四川赋额素轻,仅得江南田赋之半,此外如甘肃、云南、贵州三省都依赖他省协助。你在山东司,经管着东北三省财赋,那是我朝龙兴之地,比起这江浙少了许多,这也是先圣执著入关的原因吧!

陈炽说,跟外国通商之后,湖丝一物,遂与茶叶同为出口之大宗,综计每年值白金四千余万。我看勒大人不只是农政之功,更有重商之功。无商何来这江苏的富甲全国?看这天下的形势,不只是泰西(西方)各国达官富人非丝不服,即下至非、美、澳三洲,南洋万岛,不敢哪个种族,都喜欢飞轻裾,曳长袖,争奇斗艳,炫耀华丽的服装。这样一来,丝绢之用日益多,蚕桑之利日益广,再过几百年,丝绸就将遍及于地球亿万万人。这真是令人激动的事,我三古圣人衣被天下之心,到那时就真的实现了!

陶福祖说,可不是!你这衣被天下之心,虽说只是这对未来的想象,但遥远而又切近!这苏州的蚕桑可以作证!

陈炽以一个诗人的口吻,谈到了苏州的天堂气象。他说,我到了苏州,看到桑树成片连陌,把酒话桑麻,已不是古诗中那况味了!这么大规模化的产出和销售,真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才了蚕桑又绩麻,原来是忙着洋人的出口订单。我是第一次看到农业的生机!我老家赣南那小山村的自给自足,可真是没办法比了!

这样的话,真有点像故意夸赞地方官的意思,真有点采风作家的味道!但陶福祖比他清醒,说,江浙是蚕桑之地,而丝绸是中国的大宗出口货物,洋人拿着枪炮逼使中国开放的十六个通商口岸,就包括宁波在内,他们所图为何?不就是要从丝绸生意中获取更大利益!

勒方锜接过话头,忧心地说,这丝绸出口再多,赋税都拿还洋人的战争赔款了啊!而且现在洋人占据了税务司,宁波的税务司,就是英国人康发达,我们江浙的蚕桑收入,都由看他的脸色!那税则由他们定,我们吃的亏可大了!户部要增加江浙解库的税银,哪知实在有些吃力!你别看那桑田绿油油的,那都是老桑树了,土地种久了桑树面临老化,产量就会下降,这些朝庭得考虑啊!

陶福祖庄重地对勒大人说,大人胸怀社稷,心忧黎民,令人感佩!此等内情大人自当呈奏上闻。

谈完公事,转而进入娱乐玩兴阶段。古代的官员,都是十年寒窗的文科生,诗书画都拿得出手。用缮之后,陶福祖提议到客厅坐坐,看勒大人露一手,令晚辈一饱眼福。勒大人正在兴头,自然应允。他对两位客人说,你们知道吗,林则徐大人当年就任过江苏提刑按察,这官署自然还有他的气息,我就抄抄他的诗,《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算是缅怀!

其一。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襟怀到处开。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壤从头数九垓。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

其二。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勒大人写完,陈炽看那宣纸上墨汁淋漓,果然称得上珍品。陈炽一边看着勒大人运笔,自己的手碗自然在跟着在转动,揣摩良久,深感受益不浅。林大人的诗与勒大人的书法,果然珠联璧合。勒大人说献丑之后,就请客人上场。这当然只能是专场表演,晚辈都识趣,不敢跟着动笔。

官方接待之后,勒大人忙公务去了,就把两位老乡交给了儿子。勒深之早就等着这一时刻,毕竟是同辈人更好玩。父亲一走,勒深之就对陈炽说,我早就为你们安排好行程!他把两位老乡带回住处,把出游的计划说了起来。

勒深之安排的第一站,即是姑苏古城内的虎丘。这是他和南昌诗友们曾经游览过的地方。勒深之对陶福祖说,那年清明你从弟陶祖祝从南昌来苏州,我邀请这吴中朋友作陪,有金老铁、胡无党、蒋公颇、林若木、金公稚、程吟甫,和陆氏两兄弟,大家非常尽兴,留下了不少唱和之作。

陶福祖说,可惜由于应考,我未能参与。这些年来,勒深之贤弟对我们陶家三兄弟真是非常关心,我在此代祖祝、祖同在此谢过贤弟了!陈炽打趣说,你不是说,你们快要把勒深之当作大哥了吗?勒深之说,岂敢!只是我们玩得合契,大小还是不敢乱了的!

勒深之从书桌上拿出陶福祝的封,说,前不久陶福祝贤兄给我寄来一首诗,真是兄弟情深!你们可以看看。他取出了一张诗笺,陈炽接过去一看,《久别省旃》,就问,省旃是谁?陶福祖笑着说,勒深之的字!他又号元侠。

陈炽细读起来。他心里暗暗道,果然是好哥们!他对勒深之说,元侠果然是真君子!同为新建人,你不因出身官宦之家而怠慢了家境不大好的陶氏三兄弟。陶福祖接过去,颇为动情地念了起来。籍贯同嬉娱,长大数游集。平生道义交,惟子共休戚。家贫甘旨悭,所籍束修人。穷途恨晷淹,逆旅悲路澁。扁舟远迎我,雅意筹周给。登筵醉翻腾,惜别语杰立。高才复高义,鲍叔非所及。归期忽吿追,永念转感激。离觞夜舍凄,有酒不能吃。冥报终沦虚,功名为子急。

陶福祖说,福祝在信中跟我提起过这事,说贤弟每次邀请,都派船接送,还周济钱物。勒深之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是福祝贤兄过于客气,还写进诗里去了!上次他来,公颇和福祖留下了诗,这次我早就约好了他们,说家乡来两位,文才了得,他们早就盼着你来了!勒深之安排两位老乡住下,约定明天上先上虎丘,他们就在虎丘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