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朝考
1874年初,一只赣南的砚台沿着京杭大运河,抵达了北京。以大运河为卷轴,这当然是一部更加壮丽的大地之书。不,还是家国之书。陈炽终于走出梅江边那个叫横背的小山村,走到了皇城根下。
父亲没有他幸运。照理说,父亲去年乡试中举,拿到了朝廷的路费,回家读书后准备再赴京城,坐着挂着黄旗的“公车”,闯进会试的考棚。但是很不幸,父亲乡试时出现了誊录案,就是拆卷记录成绩时出了点乱子。陈斌受到牵连,不能参加北京的礼部会试。父亲一气之下,就生了一场大病。没办法,在科举路上,他生来就是面对坎坷的,而陈炽生来是一帆风顺的。
这次赴京,是弟弟送陈炽到南昌的。弟弟也进了县学,虽然资质不如陈炽,但也是县邑青年才俊,领过不少花红,为困窘的家里注入了活力。两人在豫章城话别,陈炽只身进京。幸亏这大运河繁忙,作伴的人多,陈炽没有吃什么亏,不像上次在万安时那样,需要陈鼎元抢回砚台。陈鼎元也无缘北京的武举,到军营里得了个小官,就各行其道了。
北京的冬天,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晴天的时候清风甚至比南方温柔。陈炽踏上京城的那一刻,自是有北漂们都会有的激动和迷茫。这会不会是自己的人生舞台?会不会是自己的终老之地?无论如何,凭着他那只学霸式的砚台,他即将有机会想想国家的事情了,就像芙窗所说的那样。
这时的北京古老而沧桑,充满复杂的信息。没错,她已经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人们都想来索取点什么。英国和法国,就像雨果所说的,对圆明园实行了“胜利者的掠夺”。而俄国乘机讹诈和恐吓,早就拿走了一百多万亩领土,只是仍不满足,继续以考察的名义组团来北京刺探情报。这不,1874的北京街头,就有个叫阿道夫的摄影师,拍下了叫化子、富家小姐、手艺人、小吃摊、戏班子,让人在一百多年后有机会目睹北京的真容。这北京之变,也被一个叫马克思的德国人屡屡关注,而且同样心生义愤。
是的,人们对北京所求不同。对于叫化子,只想索求破碗里一个最卑微的愿望。对于王府井下轿的富家小姐,北京会有最奢侈的日常品。对于陈炽来说,他只想要一张题名的金榜,只想要此后可以参与朝纲的岗位。陈炽走在春天的大街上,想到了让爷爷和作舟先生泣涕的“庚申之变”,想到了那些洋人阴险的脚步,不禁有些激昂,又有些沉痛。
或许,他还要北京接受他的砚台,接受一个南方人的终极理想,那就是为朝庭献策效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但是他不知道,这有多么难!有热心的学者献上了《海国图志》,英国的乔治三世送给了乾隆两门榴炮作为礼物,但慵懒的帝国没像日本那样振作,早作打算,师夷长技获取新生。而1874年,连日本也开始打起了北京的主意。
只是,刚刚踏上北京的陈炽,对这些夷夏之间的冲突,还没有切身体会。但既然来了,北京就会让他这个机会。陈炽提前到京,就住在赣宁会馆。赣宁会馆,与江西会馆、赣州会馆不在一块,自当是宁都州三县(宁都、瑞金、石城)士子和客商寄身之处。赣宁会馆在如今的东城区。这里有条大街叫珠口市,珠市口西大街有条胡同叫甘井胡同。赣宁会馆即在井二里头。
陈炽在会馆里安心备考,不觉有些孤单。宁都州来参加会试和朝考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想起了金精洞,想起了魏菘园和李啸峰两位朋友,还有那个称赞谢秀孙和魏叔子的陌生游客。魏叔子的文集,自然是带了来。这仿佛是惟一的亲友,陪伴他在北京奋斗。虽然魏叔子是反对参加清朝科举的。
陈炽在这里度过了北京的第一个春节。早春二月,朝考那天来了,陈炽起了个早。他叫了个轿子,赶到内城礼部。坐在考场的小房间里,作为学霸的他当然毫不慌乱。考试有三场,试贴括是简单的,就是背诵默写而已。八股也不难。八股。蜈蚣。节节虫。陈炽想到书院的趣事,不禁暗自笑了。那些四书五经从他心头涌出来,落在卷子上。他更喜欢第三场写策论。这可以充分发挥他的好辨优势。
答完试卷落款的时候,陈炽倒是犹豫了一下。他想,写什么名字呢?摇铃子,自是不能。按族谱上的字辈,他叫喜炽。北京朝考,光宗耀祖,该用族谱的名号了。写陈炽?也觉得不好。他想了想,还是写下了“陈家瑶”三个字。摇铃,瑶林,谐音。家乡的瑶林,简称家瑶。这是父亲的创意。等于把家乡背到了试卷上。宁都州试时用了,大为吉利,名列榜首。对了,就这样。他想起了父亲的誊录案。还是这个名字吉利!陈炽为自己的迷信自嘲。
这果然是一个吉利的名字。放榜那天,陈炽看到了“陈家瑶”三个字,在六十一人的金榜名单中,列为第一等第四名!
这批朝考的保送生,马上分配了工作。陈炽钦点七品小京官,分在户都山东司见习。这朝考确实是条终南捷径。陈炽不像李白浪费时间在长安外围苦等机会,他二十岁就凭着一只砚台成为了清王朝体制内的人。
陈氏家族科举的接力棒,终于有了结果。爷爷,爷爷的爷爷,这些贡生们该瞑目了!但是,陈炽还只是一个见习生。他上班第一天,就像后世所有大学毕业的见习生一样,干着粗活,拿着低薪,勤勤恳恳做事情。从珠市口走向天安门边的户部,就是陈炽最初的家国之道。
户部是六部之一,主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收支等,相当于后世的财政部。从赣南小山村的乡亲们来看,这是在国家部委上班了,当然是件多么风光的事情。他就是个政府的打工者。在封建社会,六部是中央行政机构。从隋朝开始,中央机关就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各部。清代六部职官设有﹕尚书(从一品)、左右侍郎(正二品)、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以及堂主事、司务、笔帖式、七品小京官等。其中,尚书、侍郎这样的堂官才是管理层,相当于正副部长。
陈炽上班后,每天坐在户部一间小屋子里,整理那些国家的账册。这些账册,真真假假的数字,天南地北的信息,庞大而细致。一开始,陈炽有些不适应。就像一个文科生突然分到了银行上班,为客户数钱记账。这就是少年时在蓼溪憧憬过的“济济辟王,左右趣之”?这就是芙窗期待过的“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当然不是。但是,陈炽是个有耐心的人。慢慢地,陈炽静下心来,听着主事的调配,搬这本,取那本,查户籍,算粮饷,不觉就是一天。
从这些枯燥的册页中,从这些令人头痛的数字中,陈炽看到国家的运行。其实,这些数字就是庞大的王朝,就是晚清的立足之地与舞台形象。它非常具体,非常生动,甚至可以解释芙窗的父亲为什么会落魄,水手为什么只能吃剩茶叶。陈炽似有所悟。这些数字工作,不比文字工作者李白空虚。他当然也希望像李白那样出入翰林潜草诏诰,当然也羡慕皇帝步辇以降,诗酒滚滚而来。但是,这个户部的见习生,暂时只能从最低一级的岗位做起。
好在自己还青春年华,才虚岁二十呢。陈炽从厚厚的账册中抬起头来,休息时安慰自己。
陈炽下班了,回到赣宁会馆。户部在天安门广场东侧宫墙外,属于内城。而赣宁会馆在外城,夹杂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胡同弯曲幽深,陈炽跟北漂们一样,刚到北京上班不久,还没有置房,暂时就在会馆安营扎寨。住了一段时间,熟悉了珠市口的环境,包括它的地名来源。
珠市口,原是买卖生猪的交易市场,称“猪市口”。皇帝出巡或去天坛、先农坛祭祀要经过这里,气味难闻,就下旨移走,改叫“珠市口”。南北中轴线与东西珠市口大街在此交叉,慢慢成为外城最热闹的地方。为此,这里自然有高官大宅,也有大片胡同和平房,夹在前门大街和煤市街之间。
本朝的纪晓岚纪学士,就曾住在这里。乾隆和纪晓岚对对子,跷起脚来以此为题,要纪学士说出一个字,既要符合身份,又不能露出“脚”字。纪晓岚对了个“蹄”字,因为他联想“猪市口”,猪脚称“蹄”,正好由“足”和“帝”组成,弄得皇帝哭笑不得。
当然,和会馆的学友们一起经过纪家宅子,说得更多的是学士的身世传奇,比如金榜题名,比如茶盐传书,比如发配新疆,比如四库全书。当然,这宅子有前任主人岳飞后裔岳钟琪,也时常提起。总之,这雄居珠市的大宅子,正是会馆学子的楷模。
在京城,陈炽孤单无朋,又是南方口音,要找个谈得来的朋友不容易。所幸单位里分来了一个江西老表。到了年底的一天,那陈炽正在一大堆账册中忙碌,主事问陈炽籍贯何处。陈炽说,江西。主事说,今年礼部会试结束,有个进士分到我们户部来了,担任的是主事,也是江西人。陈炽听了非常高兴。到了北京,江西就是家乡,江西人在北京当官的,陈炽当然首先想结识。
户部设有十四个清吏司,一般各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山东清吏司,掌核山东及东北三省之钱粮奏销,并管盐课、参课及八旗官兵之养廉银两。下设有金科、民科、仓科及火房等。陈炽在山东司理头做事,加之部里的主事多,自然不知道哪个是江西的老乡。好在朝考第四名,陈炽也算有名气,这个老乡就自己按照榜单名册找上门来。
两人就在户部认识了。那位老乡,衣衫飘飘,高大清瘦,走到了陈炽面前说,我叫陶福祖,来自南昌新建。今年参加了礼部会试,今后我们就是老乡加同事了!陶福祖又问起了陈炽生年,就说,我长你七岁,今后称你贤弟,我们互相多加照应就是。
陈炽一听,当然极为高兴,和老乡热烈地交谈起来。但他内心里又有些失落和怅然。父亲要不是那该死的誊录案,说不定也能参加礼部会试,父子俩说不定还能在一块儿上班,那多好!当然,陈炽另一分失落,是他参加的朝考只分了个七品小京官,而这位老乡倒好,会试之后直接是主事了!
还真是有区别!这捷径走的,毕竟不是正宗的科举路子。陶福祖祝贺陈炽新科,而且排名第四,京城轰动。他问起陈炽今后的打算,陈炽就说,还是走正途好,我还想参加乡试,取得个真正的名分,及进士弟,才是祠堂里常见的匾额!陶福祖说,贤弟有如此决心,也是我们江西士子中的骄傲!
两人下班,都是刚来北京的单身汉,就相约到酒店里去。出了内城,陶福祖说,今天我们喝什么酒来着?要不,我们入乡随俗,老北京是喝烧刀子、二锅头,练练北方人的硬爽?陈炽说,我还是习惯黄酒,有家乡味,我们到珠市口,我知道那里的黄酒馆。
黄酒馆是古雅的八仙桌。酒瓮就摆在店里头。北京的酒家,自然跟赣南不一样,特别是那酒杯,不是家乡喝黄酒一样。陈炽第一次用上了京城的酒杯。那是精致的瓷器。陈炽喝了一杯,就兴致上来了,这酒好喝!
陶福祖问陈炽,来京城一段时间了,怎么样?习惯了吧?看你还乡愁不断啊,喝起了黄酒。陈炽说,北京的气候不错,特别是这季节,舒服!就是刮沙的天气难受!陶福祖说,户部上班感觉如何?陈炽说,开始不适应,我们科举过来的,习的是文科,现在倒好,天天跟数字打交道了!陶福祖说,数字可是实的,那吃的用的,包括今天这酒钱酒价,不正是生活日用吗?诗文是吃不得用不得的!
陈炽感慨说,正是天天讲究这些吃的用的,太实际了,我们就需要诗文这些虚的东西吧!陶福祖听了,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怎么样,喝了家乡的酒,来首家乡的诗?
陈炽说,在这北京孤单,前几天想起瑞金县城那帮兄弟,就写了首词。陶福祖说,念来听听!陈炽并不谦让,喝了口酒,就诵读起来。
《百字令•登毓秀台有感》。阑干拍遍,又郁葱佳气,亭台如故。劫火飞残浑似梦,已被西风吹去。寒树犹青,清霜正晓,独立聊容与。开天遗事,塔铃烟际能语。重向石火光中,土花堆里,悄觅残碑础。满眼烟光人独醉,不见当时吟侣。绵水东回,钵山西峙,形胜原终古。夕阳如画,一声雁归何处。
陶福祖听完,说,好词!我只听说过郁孤台,不知道贵县还有毓秀台。我们南昌呢,最有名的当然就要数滕王阁了,不知道你拔贡考试时可否去过?
陈炽说,自然去过。我们三人放榜之日喜讯加身,相约一起去登阁,也算是快意江湖,可惜游过之后想写点什么,怎么也写不出来。估计是太有名了,前人写得太多,于是不敢随便落墨。
陶福祖说,贤弟对诗词果然很有见地!当然,这滕王阁毕竟只是游览,不像你小城的楼台常常盘桓,像是老朋友了,有感情就容易成章。陈炽说,要说抒情,这词是要音乐配着,才真正好听!可惜这里没有歌女。在我外婆家,我倒遇到过一个歌女,曾经唱过我写的词。陶福祖笑着说,京城什么没有?只是你想着家乡那位了,可能新找的不对你味口吧!
陈炽就请陶福祖也来一首。福祖说,我读诗书,但不大写诗。要说写诗,我老家倒是有几位。我从弟陶福祝,还有那位豪爽的勒深之,可是个诗迷,倒时你到了南昌,我们可以办一次雅集!
陈炽听了,说,诗酒之会自是人生快事!但这只能是业余时间玩一玩。我原来也想过,考入北京是不是就像李白一样从事文字工作,但这半年多来面对数字账册,我也看出门道来,对经世致用有些想法了!
陶福祖说,贤弟可否道来?陈炽说,不过贤兄可否读过《阴符经》?陶福祖摇了摇头。陈炽说,我自小听闻“庚申之变”,此诚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圣主外逃,家园被焚,一直不知其故。我在外婆家,歌者芙窗说我们读书人才能扭转天下大势,我也一直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此番来北京,在户部读账册,稍稍看出一点头绪来。
陶福祖说,账册?
陈炽点了点头,说,英法坚船利炮,无非欺我器不如人、艺不如人,僧格利沁三千骑兵,却覆灭于英法联军七百枪手,以致京城防线崩溃。外人以利器逼我朝开放口岸,无非大开商路,取我利源。且看账册,就知道我大清白银大量外流,入超甚大。要扭转天下大势,务必特开艺学科。
陶福祖笑着说,你我皆是文举出身,未曾习有艺科,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陈炽说,你我之外,自有奇人。我屡次坐船行舟,那些篙师船工,皆有承蜩弄丸之技。天下之人,不乏精思奇巧之士,习其性之所近,以专名而名家。如果真的开了特科,必有挟尺持寸、载规怀矩者奔走求显,然后仿古时百工居肆之意,荟萃智巧之士,参究西法,穷源竟委,翻陈出新,事事必想突过其前。行之十年,必有宏效大验,以破中国数千百年未泄之奇!
陶福祖说,可惜你不在礼部上班,否则就可以呈贴上奏!
陈炽说,近来我读了《黄帝阴符经》,若有所悟。“天发杀机,易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当今之世,天地人杀机并起。虽言杀机,但生杀互根,杀机即是生机。人能发杀机于天地,即是反夺生机于自身。所谓“大死再活”,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也。
陶福祖说,这么说,贤弟对我朝中兴,还是挺有信心的!
陈炽说,当然有信心!只是我一个见习生,而且只在朝庭见习是不够的,我必须走出去增长见识。贤兄方便之时,为我说说,我想去外头考察。陶福祖说,贤弟胸怀天下,志气可嘉!贤弟想去何方?陈炽说,洋人自海而来,我自然先要把我朝的海岸线看个遍!
陶福祖说,这想法极好!只是你提出这个外出考察要求,懂你者如我会说你有抱负,换了别人可能就说你不安心本业,散漫游逛!陈炽叹了口气,说,待我见习完毕,如果外出之愿未达,我就请假回家,自行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