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省试

1873年秋天的南昌之行,已经准备太久。这句话既是讲陈炽,也是讲陈斌。有意思的是,这次陈斌和陈炽父子两人同行,可说是彼此同伴,比翼齐飞,互相鼓舞。从横背出发那一天,母亲、爷爷、弟弟,都来送行。当然,送的远近不同。爷爷就在家门口而止,母亲送到了村口,而弟弟送到了梅江边。

出发这天早晨,母亲早早起来,燃香鸣炮,端着米饭在灶神前喃喃低语。这些话,母亲在仰华山寺说过,外婆在黄石岩寺说过,完全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祝福,当然,还有对丈夫的祝福。丈夫比儿子更不容易。在儿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这场科举的持久战。而儿子陈炽还算年轻,十九岁开始追上了三十八岁的父亲。父子站在同一条跑道,开始了冲刺。

母亲喃喃地说,求灶王爷保佑,父子两人金榜题名,他们日夜煎熬,实在太不容易了!这样说的时候,这位科举考试的陪跑者,几乎流下泪来。这些读书人,太不容易了!砚台上的墨块喳喳地响着。砚台,仿佛是读书人的太阳。它永不沉落。对了,人们称它为阳乌。一定是读书人想出来的词。阳,就是乌。那是一块打磨岁月的墨盘。横背的日出日落,仿佛不是从天子峰起落,而是从这块小小的砚台上起落。

而且这些砚台,必须跟着读书人,直到送抵那片锦绣前程。砚台,当然成为最忠实的送别者。母亲到村口就停了下来。弟弟到梅江边,就挥手作别。客船起帆,亲人远去。这时,陈炽在船上坐稳,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

居然还有个送别者。他就是私塾的同学,陈鼎元。陈炽问,怎么是你!陈鼎元说,我不是来送你的,我也去南昌!

陈炽恍然大悟,说,南昌?哦,对了,去年清明白溪祭祖,听族中长老说起,我们陈家除了两个文秀才,还考了一个武秀才,只是那天没有见到你。

陈鼎元说,那天我在山中习武,不想扭转筋骨,不便走路,就没有参加。陈炽说,这些年我们文武各行其道,村落又隔得远,好久没联系了,我一直挂记你。你是怎么找到师父的?

陈鼎元说,五年前,我在私塾里学得一些文墨,看到母亲病情好转,就进莲华山找师傅去了。

那一天,陈鼎元带足干粮,朝莲华山进发。不久来到一个村寨。山高林密,瀑布一级一级由上而下,他顺着瀑布找去,发现上面是块开阔的平地。他走累了,伏身喝水,不料一头饥饿的野猪冲他跑来。他频频后退,后面已是悬崖,他正想我命休矣,有个汉子缘树而下,挥起柴刀,把野猪推向崖下。

陈鼎元向这位汉子道谢,那人扶他起来,他感觉力道劲健,感觉是个习武之人。那人挥了挥手,就上村寨而去。他紧步跟随,说,如今长毛作乱,洋人犯境,乡民屡遭屠炭,族人需要保护,就只身来此高寨,寻找高人习武。

那位汉子看了看陈鼎元,并不回应。他于是继续跟着,说,我听说这莲华山原来也是李铁面寨子,武艺高强,学有妖术,不断下山攘扰乡民,后来岳飞进剿,刘义士打入内应,破了村寨。刘义士三兄弟被害,至今小镇和蓼溪建庙纪念,感戴恩德。前几年长毛作乱,乡民又受攘扰,乡民叹息刘家无有传人,每年空唱禾苗戏纪念,但英难不再回来。

那汉子听到陈鼎元讲起李铁面和刘十六郎的故事,就停了下来,说,你是要步十六郎后尘,来山中学武艺下山保护乡民?陈鼎元点头说,我听说李铁面余党逃走,刘家后人来此寻仇,一直扎根莲华山,不知道两家后事如何,但相信武艺一定传了下来,故此上山寻师。

那人说,我就是李铁面余党之后!

陈鼎元一听,大吃一惊,知道找错人了,转身要逃,那人抢步而来,说,壮士不必惊慌,我虽余党之后,但也是刘十郎之后。陈鼎元听得糊涂,过了良久,才明白过来,说,你是说,仇家变成了亲家?那汉子说,正是。于是讲起了莲华山村寨的事情。

话说那李铁面占山为王,在莲华山斜脚洞当起了土匪,不时下山抢人抢物,被官军剿灭。余党害死刘家兄弟后,逃到了梅江上游的另一座山中,化身为民。历经元明清三朝,余党之后已是普通百姓,常到小镇赶集听戏,也送子弟到仰华山读书,看到梅江边的百姓建起刘公庙和刘公祠,一直痛恨李铁面,于是烧了族谱,改姓为刘。

有一天,村寨派出两个年轻人回到斜脚洞,看看刘公后人是否还在寻仇。两人来到莲华山,这里一片安宁,刘家后人已经以打猎为生,保持习武之风,于是两人自称姓刘,是宁都商户人家。这些年宁都商路繁忙,洋货和土货流通,需要大量挑夫和保镖。这两个年轻人也想去找活,但进了不局。原来这些年宁都练武之风盛行,把这挑夫和保镖的活都一起干了。大村寨宗族团结,挑夫大都是练家子。两个年轻人就想起了老辈人传说的莲花山老营寨,找习武练功以建起自己的挑夫队。

话说这莲花山老营寨的猎户们,历经几代早就忘了宋朝的恩仇。听说外面的世界用得上武艺,于是接纳了他们。得知刘家忘了前朝恩仇,两人放松警惕,有一天习武后喝酒醉了,说出了烧族谱的事情。

寨主拿住他们,但没有私自处置,把他们送到了智乡启堂文社,让会首来评断这桩历史恩怨。会首说,只有永世的恩,没有永世的仇,李铁面和刘十六郎的故事,早已成为梅江边传说,宋朝的刀杀不了清朝的虎,宋朝的虎伤不了清朝的人,当了该了,当和则和。于是,两族重归于好,而且一起守村寨,建起了挑夫队,在梅江边护商帮。

陈炽听了,频频颔首,感叹说,启堂文社之功,非只书院,成风化人,开导民智,实在功业无量!

陈鼎元说,我后来也在莲华山留下了下来。我参加了他们的挑夫队。让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也有些练家子原来是参加过武举的,他们要么没考上武秀才,要么考上了但没进军营,却进了挑夫队。他们当然知道武举的事情。我记着领花红的誓愿,就打听武举程式,练习武举科目。瑞金武阳就是个武举之地,但后来废了。我练成之后,就到宁都考了个武秀才,那年武秀才有二十多个,比文秀才还多些。

陈炽说,这么说,今年癸酉科乡试,你是去南昌参加武举,我父亲是参加文举,而我呢,是去参加朝考拔贡考试,我们一行三人三个考场,一路结伴同行,这可真是好!

陈斌笑着说,听说武举也考内场,就是策论?

陈鼎元,以前是,现在主要是外场,先试马步射,马射二回六矢,中三为合。步射九矢中五为合。之后比力气,包括拉硬弓、舞刀、举石。弓分八、十、十二力;刀分八十、一百、百二斤;石分二百、二百五十、三百斤。合格者才考笔试。笔试现在基本是走过场,幸亏我在私塾跟泰骧公学了点文墨,足够对付!

这陈鼎元的考试,真有点像后世的艺考生。所以陈斌就打趣说,早知如此,我就该弃文,放下孔子,改学孙子!陈鼎元,叔就别嘲笑了,我们武举之人,颇受文举之人小瞧,但我觉得孔子、孙子都得学,才是个好武人!

陈炽说,学有专攻,才有各用,能文武双全如李白者,自然最好,当然不多!古代士子也是习六艺的,只是现在文场多是弱不禁风的书生!

三人说说笑笑,时光就如流水一般。两岸青山,列屏于侧,山崖上时见洞窟,父亲说,那是乡民躲长毛的山洞。客船从梅江入贡江,到了赣州城下,又汇入赣江。顺水而下,风帆又紧,一天就到了赣州城。

赣,是刘邦赐给南方的名字,最早有赣虞人赣江流域生息。得“赣”字之后,交汇于虔州城边的两条河流,分别拆字而改名,叫贡水和章江。这客船只走贡水,不走下江,所以陈炽几个人又找了一只赣县的船,准备第二天走十八滩,下九江,去南昌。

三人上岸找了家客栈,进城逛了几个地方,就回客栈早早休息。宋城果然比宁都州城、瑞金县城大得多。话说人往高处走,其实就是往大地方走。陈炽再一次感受到离家之远甚于往日。陈炽住在父亲隔壁房间。他打水伺候父亲上床。尔后,陈炽习惯地拿出砚台,挑灯看书。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弟弟,想起了爷爷。当然,也想起了那次水路上的芙窗。

想到科考之路前途未测,十九岁的陈炽就有了人生感慨,略加沉思,就提笔写了起来。仿佛那首诗本来就在脑子里,被砚台一叫,就来到了纸上。

《初别家作》:欲别翻成喜,饥驱不自繇;朝寒留短鬓,春雪上征裘;远道应牵萝,清吟未抵愁。高飞鸿雁影,何处稻粱谋?

赶考之路,是中国士子的集体记忆。对于偏远之地的赣南,每一次赴考不啻是一次长途的朝圣,令人身心俱疲。十九岁的陈炽青春年少,第一次走向外面的世界,尤其说是奔赴千里之外的考棚,不如说是奔赴大好江山,大千世界,为此疲劳中总带着兴奋。只有这个时候,读书人可以暂时放下砚台,纵情于大地风尘。当然,这一切风尘又将沉淀为难忘的记忆,回归到砚台边,用一行行诗文来释放和转化,成为文明的线索。

陈炽赴省城,走的是一条水路。三人早上起来,上船出发,不久就来了八境台以北十公里的赣江水面——储潭。这里是赣州八景中的“储潭晓镜”。但客船停下来,并非为了让几位考生观景,而是船家需要祭祀,求神护佑一路顺风。这里江面宽阔如镜,水底礁石林立,是赣江十八滩中第一道险滩。江水回流产生急转的漩涡,江水面上滞积着上游冲来的浮物。自古过往舟船,要到储潭边的神庙上香。

同舟共济,三人抱着同样心愿随船家上岸。储君庙也叫广济庙。听说最早的储君庙建于东晋时期,不但可以保佑安全过滩,而且可以求雨得雨,为此香火旺盛。陈炽看了看庙碑,却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重修。进香之后,客船顺江而下。

河流切割,沙滩绵延,山峦后退,一路是峡谷和险滩。天如古书上说,“石多如牛者,如狗马者如龙蛇而狞欲飞走者,如猿而上下其臂,或蹲以啼者,皆激水声闻百里。或如鞍马,如翅马,如角焉,则扬帆审势乘风上下之所**而成也。舟行无不动心,稍不慎必啮之而碎。”但还算顺利,一天时间,过了十多个险滩,就到了万安县的百加镇。

百加也叫百嘉,小镇比瑞林和黄石还繁华,毕竟赣江边上,大河哺育的奶水足。刚下船,陈炽就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陈炽初到这陌生之地,对百加小镇那些琳琅满目的店招甚感兴趣,就不时挤进人群读碑上的店家名字。谁知,他早就被人盯上。

陈炽和父亲的行李合在一个藤箱里,但两人物件多,陈炽就另背了一个行囊。那只砚台,就放在这个布袋里,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个富商的钱囊。陈炽正在认读招牌,“三只手”悄悄伸来,嚯地一声,行李被抢走。陈炽转身一看,知道遇到了盗贼,就大叫起来。

父亲提着藤箱,无法追赶。那陈鼎元听到了,把箱子放到陈炽手上,拔腿追了上去。百加小镇街成夹角,一条街是沿江边,另一条伸向镇内。那盗贼见有人追赶,一闪就朝河边跑去。陈鼎元紧追不放,盗贼见追的只有一人,就放慢脚步,慢悠悠地走到了一个河滩边,停下脚步,打了个唿哨,街角涌出几个同伙,堵在陈鼎元前头。

贼人叫嚣着,晃动手上的行囊,挑衅地叫着,来呀,有本事过来拿去!一个外地佬,有本事单身追赶,看你今天能走到哪里!几位贼人朝陈鼎元逼来。陈鼎元说,慢,我有话跟你们说!贼人止步,愣了说,有什么话?

陈鼎元说,我们是去南昌赶考的学子,身上不曾带多少钱物,我兄弟这个行囊看上去沉甸甸的,装的只是一只砚台,请各位好汉归还!我不会报官府!

那贼人听了,半信半疑,打开行囊一看,果然是一只黑不溜秋的砚台。他气恼地把行囊往沙滩上一丢,说,一只砚台你追赶什么?值什么钱?你这不是折腾大家么?该打!找打!

陈鼎元说,这砚台对你们不值钱,可是我们读书人的宝贝,而且这砚台有个好处,我兄弟每日研墨不停,年深日久,已经积了一层墨垢,急时无须磨墨,沾水出墨,方便抄练,所以我就冒险追来,向壮士讨还!

贼人听了,疑惑地说,真的此事?不来试试。说罢取出砚台,就水一试,果然墨汁淋漓,就说,看来是个宝,累我跑了一趟,收了!

陈鼎元说,速速归还,我不计较!

几个贼人说,听上去口气还挺狂的!难道你还想抢回去?

陈鼎元说,我既然敢追,就是敢要回砚台!你们这些小毛贼,别以为我不认识,我本是宁都商队的,跟着商队在这要商路上走过不少,听师傅们讲起这一路的绿林好汉,当然也包括百加这地界的混混!我告诉你,我兄弟是个文弱书生,参加文考,但我是参加武举的,识相的就放下东西走人!

几人贼人大喊,别唬人,我们上!

一场打斗只经历了几分钟。陈鼎元一看架势,就知道镖师的同事说得不错,这些混混不足为虑,只是尽量不要去招惹。陈鼎元几个招式,贼人们就躺倒在河滩上哀叫求饶。

陈鼎元拿起砚台,塞进行囊,就朝古街走去。这时,陈炽父子也一路寻来,跟陈鼎元汇合。陈鼎元把经过一说,三人哈哈大笑,进了百加老街,寻了家客栈住下。陈炽说,谁说武举不如文举?如今乱世,鼎元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有了陈鼎元同行,陈炽三人一路顺风。离万安县城十里,就到了惶恐滩。陈炽特意在大江口停歇。仿佛是先贤叫他下船一看的。传说当年苏东坡在此留诗,“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黄公滩为此改为惶恐滩。而不久,文天祥几过滩,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悲怆之诗。

江山如画,王朝起落。陈炽行走赣江,如翻开一卷大地之书,不时吸取人文的精华。陈炽想起了爷爷的话。“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是陈炽第一次去瑞林小镇时记住的。

出了万安,下泰和,到吉安,过樟树,赣江边城池耸立,投宿了几座城,一路平安。辗转水路,就到了省郡南昌。这座王勃歌唱过的豫章故郡,是赣江边最雄壮的城市。陈炽在客船上,远远就看到了滕王阁的飞檐翘角。秋水长天,孤鹜落霞,招引着那些喜欢吟诵的文士。

陈炽三人弃船上岸一路打听,找到了那个叫江南馆的地方。这是省内试子们的会馆。在南昌,三人各奔考场,并无波折,只有喜讯。这一次赶考南昌,梅江边的三位考生大获全胜,三人都如愿以偿。父亲和鼎元分别文、武科中举。陈炽被江西学政陈宝琛看中,选作拔贡,取得了去北京参加朝考的资格。

三个人带着喜讯踏上归途。回智乡的路,逆水行舟有些慢。回到万安,他们就下了船,转入群山之中,徒步来到了宁都。坐船而下,他们一路没有逗留,急着把中举和拔贡的消息,告诉家乡的亲友。

归途比来路更辛苦,但大家又不觉得辛苦。在横背的小山村,在白溪的大宗祠,一场接一场浩大的庆祝在等着他们。

当然对于陈炽,一场更远的赶考还在等着他。由于朝考在次年二月就要举行,对于远在赣南的试子来说,就得提前出发,在头年秋冬时节赶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