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男装

比起翠微峰,陈炽觉得仰华山称不上险峻了。陈炽爷爷的爷爷,也就是陶轩先生,跟当时的瑞金县令恽敬非常要好,两人曾经起相约爬过此峰,并留下文章。陈炽在家中是读过的。当然,他也读过魏叔子的《翠微峰记》。此番攀登,虽说友人一路指点,其实眼中的视角,处处还是先贤的烙印。

果然,苍苍横翠微,大地竖险峰!

此峰要手足并用,才能攀登。恽敬是个细心的游客,立志要当后世的导游,把登山的步子、歇气的平台,数得清清楚楚。崖壁倚立俯仰,互相隐闭,北崖的石磴有三十六级。没路了,接着是梯子,爬上十六级,出了洞穴,有个木头做的台子,可以稍稍休息。再手足并用,攀爬梯磴二十八级,又有平台,却不能歇息。又十七级上到第三巢,八十三级上到第四巢,就出了悬崖峭壁。

陈炽到了山顶的时候,天地重新开阔,太阳照耀群山。再走八十三级石阶,就该到易堂了。但是,山顶上只有空坪,易堂已经毁废。这是恽敬早就在文章中告诉了陈炽的。陈炽怅然地望着旧址,想起了仰华书院。幸亏书院是智乡十八族的公益事业,否则也不能坚挺两百余年。易堂只是九个文人的天地,而仰华书院是两百个少年的学府,一届接着一届,背后的支撑截然不同。

友人指点易堂边的一处旧房子,说,这就是魏叔子的住所。三个人在易堂边盘旋良久。陈炽说,听说易堂起了一次争执,对八股文有不同的看法。

魏菘园和李啸峰应道,是啊,我们县学的先生也说过这事,先生受八股之害不能中举,跟我们讲这八股实在可恶,魏叔子就极力反对。我们也是这样,至今这八股还让们不得安身,把我们赶到了金精洞!

陈炽,哦,我们仰华书院的山长倒是开明,告诉我们要顺其自然,八股只是容器,无所谓好坏,我们不妨习而用之。你们先生是如何说的呢?

魏李两人于是各扮一方,各执一词,演起了“魏邱之争”。这种争论,据说在宁都流传悠久,但从不影响宁都一代代学子安心苦读。一百多年后,宁都有个学者叫谢帆云,还把这个争执编成了白话文。

魏禧:我是不能再做八股文了,这八股文让人只读四书五经,又句句排比对偶,怎么能开阔眼界写好文章呢?

邱维屏:冰叔,四书五经的精妙,字里行间藏得很深,不钻研八股文,怎么去发现?发现不了,又怎么光大圣贤之学?

魏禧:邦士先生,在四书五经里打转转,只是模仿圣贤的口吻,学了皮毛罢了,就像婢女学夫人,怕是越学离圣贤越远啊。

邱维屏:婢女不是夫人,是婢女内在的素质不够,不是夫人不可学。钻研八股文,只学到圣贤的皮毛,是钻研的人不行,不是四书五经不行。

魏禧:邦士先生,就算是先辈大家,譬如文成公阳明先生,也是学了四书五经之后,再广泛涉猎,写好八股文之后,重新学习古文。邦士先生,你看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邱维屏:冰叔冰叔,王文成读经,可是从每一行、每一字都读出了致良知啊。

魏禧:但文成公,如果没有实用的学问,就不能读出“致良知”三个字。邦士,你不是也教我古文吗?八股文实在是危害了大明江山哪!

邱维屏:我教你古文,冰叔,是让你的八股文写得的更好。

魏禧:可是……

邱维屏:没有可是!告诉你冰叔,是人负经义,不是经义负人!听我说,我的八股文,包涵了大明三百年明朝清光来先辈大家的长处,为了八股文,我精研四书五经,养乡试成胸中这一片光明浩然的真气!八股文让我成婢女了吗?我一毛一发、一次咳嗽一点唾沫,都追随古代的圣贤!那些丢掉了大明江山的罪人,是罪在虚、罪在伪,罪在没有学到圣贤!你看看那人人喊打的阮大钺,他的诗不好吗?他的曲子不好吗?他没有管理百官治理天下的才能吗?他有,他都有,可是他背离了圣贤,他和圣贤沾不上一点边!可悲呀!冰叔你站起来,站起来看看吧!人负经义,是人负经义啊,看看这些人,看看他们把八股文写成了什么样子,把经书读成了什么样子!

陈炽听了两人的演绎,又是哈哈大笑。魏菘园演的自然是先祖魏叔子,而李啸峰演的是邱维屏。到了最后,李啸峰慷慨激昂,越说越多,似乎八股文真成了国粹。

都是“梅川文章”的光大者。梅江边,人们在传说这个争执的时候,都遇到了一位面目高深的裁判。这裁判叫时间。它一会儿说魏禧输了,一会儿又说邱维屏输了。在陈炽的年代,它说,魏叔子输了,好好学习八股去吧!而在谢帆云的年代,它又说,邱惟屏输了,八股已是历史陈迹,这有陈炽的功劳!

不论怎么样,此刻,在翠微峰,金精洞,陈炽的这两位好友还在苦读八股,尽管对“魏邱之争”演得惟妙惟肖。当然,演完之后,两个人就对陈炽说,再读十年,十年寒窗,我们再拿八股文没办法,我们就改行!

陈炽说,改行?想干什么去呢?两人说,我们做生意去!这句戏言,不想一语成真!这当然是后话。

陈炽对两位朋友说,在我看来,这桩“魏邱之争”,这桩闹得全国读书人不得安身的八股文之争,其实是一场考学之争。就是说,魏邱两人表面看针锋相对,但其实两人的针锋错开了,魏叔子批判的是考,而邱维屏批判的是学。这场争论一百年后还会继续,只要有考试,就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你是为学而考,这八股文、七股文,都不是问题。如果你是为考而学,那你就觉得什么考试都存在不合理的地方。但又不可能没有考试,那人才怎么选出来呢?!所以呀,你们两个就在金精洞好好念书吧!

他们说说笑笑,从峰顶爬了下来。三人在峰底大口喘气,坐在石岩上歇息。陈炽累得口渴,就转到山坡的另一边寻找泉眼。

杜鹃花开得满山满岭。但花丛中未必有泉水。这些花枝甚至生长在石头上。终于找到了一处石洼。陈炽高兴地朝水洼走去。这时,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正是领他上山的两个游客,每人手中都握着大把的杜鹃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陈炽暗想着唐朝的雅事,步子就迟疑了一下,那水洼却被那持花人占了去。水洼泉少,后喝者得等着。于是陈炽说,我先来,该我先喝!但持花人不肯。其中一个尤其蛮横,说,你一个大秀才,不知道礼让!

陈炽说,如果你们是女子,我当然可以礼让,但我们同为男士,应按先来后到。不料话音刚落,那持花人就揭去装束,露出了女子的面孔,一头黑发披了下来,冲陈炽说,是你说的,我们要先饮!陈炽惊讶万分。只见那女子侧身过来,让主人一起先饮。

陈炽明白了,这是一位侍女。陈炽想,那主人看来是位公子,真是奇怪,公子怎么不叫个小童伺候!

陈炽悻悻地等在一边,两位好友已经寻来了,看到陈炽喝了泉水,就准备一起回金精洞。这时,魏菘园发现了侍女,并且认出了两人是谁,想叫名字,却被另一位男装的游客嘘声禁止。魏菘园和李啸峰相视一笑。

陈炽看到两位朋友无端发笑,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侍女,就说,我们不谈八股了,还是当女人好,不用学八股!

魏、李两人就问,难道你也不想读八股了?这易堂三魏,三兄弟倒没有全部去参加清朝的科举。这易堂三魏,三位亲兄弟,只有大哥伯子出山,两个弟弟守山,陈炽贤弟,如果要你选择,希望做哪一个?

陈炽想起了芙窗的话,出官入仕、重振朝纲,就说,我当然希望做魏伯子,但我不会像伯子那样拘束,如今天下有变,洋人犯进,我们参加科举其实是过一座桥,桥不是目的地。我们求取功名,入朝为官,救国救亡,在朝与在野一样有责任。如今洋人犯境,天下大变,列强入侵,应该不分满汉,扭转天下大势,共同救我们中华一家。

这时,那位公子插话说,男人都这样,为了国家为了国家,却把身边真正的家丢掉,以我来看,易堂中最有责任心的男人,还是林时益、李腾娇、彭任,他们就安心的陪着夫人隐居山野,躬耕林下,而最好的易堂佳话,还是魏禧和谢秀孙的故事。

陈炽听了,知道这位公子非寻常人,就问,谢秀孙是谁?是魏叔子的朋友?公子笑了起来,当然是朋友!陈炽被笑得莫名其妙,就朝两位友人望去。

魏菘园说,这谢秀孙就是魏叔子的夫人!宁都流传着不少他们恩爱的故事。谢秀孙是个才女,与魏禧同年,十一岁定亲,十五岁成亲,夫妻同研诗文,相互砥砺,名重当时。她随魏禧避乱翠微,筑易堂、勺庭隐居,每日粗茶淡饭,跟九子吟诗唱和,曾写下《自翠微山望金精》一诗。

魏菘园对陈炽说,谢秀孙站的位置,估计就是我们现在这里,自翠微山望金精洞。我念给你听听。薄暮秋初风,木叶下庭圃。夫君招我游,蹒跚出坡树。山菊垂好花,阴映随行步。几折临高崖,敛足不敢顾。夫君指金精,谓此汝所慕。吴王洞口来,仙女云中举。至今千百年,烟霞生其处。自怜长闺房,荏苒秋草暮。结庐十五年,不识金精路。夜月明空山,时闻钟声度。忆我七八岁,曾一随诸忆。巾车到洞前,默然生疑惧。洞中忽有光,云殿凌丹雘。翠竹摇空寒,白日蒙雨雾。仿佛记曲水,海棠缘石户。草色引罗裙,逐伴他花去。

陈炽说,两人相亲相爱,如影随行,果然是好夫妻。魏菘园说,但两人也有别离时。魏禧的父亲魏兆凤去世,魏禧离开翠微峰居住在水庄守制,谢秀孙独居山上想念丈夫,触景生情,写了首《寄处君水庄》:春草池塘绿如茵,东风日日到柴门;梅花二月犹新好,亲折一枝寄与君。魏禧收到诗信,又感激又担忧,提笔回赠:愁心寒对水,弱质独依松;是亦分春气,何堪但落红?不曾贪结子,空待五更风。

陈炽听了,就说,你们对魏叔子可谓知之甚深,我时时捧读《魏叔子文集》,却不知道他们两口子此等故事!真是神仙伴侣!

魏菘园说,但这谢夫人当得不容易,还是个悲剧结局。魏禧三十九岁下了翠微峰,离开了宁都,到吴越等地游玩去了。谢秀孙不想丈夫离开,只有安慰自己“知君四海人,劝君事远适”。更大的悲剧是谢秀孙体弱多病没有生育,劝魏禧纳妾生子,可纳了四五个还是没生。谢夫人操心屋里屋外,照料先生起居生活,没钱没米了还去借、去当,丈夫外出了担惊受怕,真是操碎了心。魏禧第四次出游吴越,病死途中,谢秀孙在家里闻知悲痛倒地,最终绝食而死。

那公子和陈炽听魏菘园讲完,感叹一声,几乎同时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惹得魏、李两人又是一阵大笑,说,妙哉,妙哉,两人都熟读《牡丹亭》,真可谓心心相印!

那公子自知失口,红了脸皮,就拉着侍女转身走了。陈炽朝背影望去,对两位友人说,州府果然才俊济济,随处可遇!陈炽并不知道,这位男装公子实则暗中跟随而来。陈炽更不知道,她就是廖达川的女儿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