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歌者

第二天大早发船,陈炽发现芙窗跟昨天妆扮不同。歌者出场,穿的大都是大红大绿。而今天芙窗一身淡雅,白色的绸裙别是一番风华。陈炽冲芙窗颔首,一起上船坐到舱里。

船家起锚了。琴江波光**漾,像是要揽住远行的人们。船是客船,却也带着大包的货物。水手升起风帆,调整角度,在船篙的点拔下,朝梅江进发。不一会儿,船进入梅江,水流顿时更加开阔。船拐弯向北,风帆又转了个角度,饱满精神,缓缓前行。

两岸风光,让陈炽心情舒畅。芙窗问起是否需要弹唱为其娱乐,陈炽当然答应。一支支曲子,让陈炽沉浸在久远而古典的意境中,顿时身如羽化,脱离了岸上的红尘。听了一个时辰,陈炽担心歌者劳累,也就叫停了。芙窗放下乐器,又从行李里中取出茶器,向船家要了清水,为陈炽煮起茶来。茶香弥漫,两人坐在船舱里,对饮起来。

茶是好茶。用完后,芙窗把泡过的茶叶收集在一只碗中,并不往倒往江中。陈炽诧异,问积攒起来何用。芙窗淡淡一笑,说,你看看那些苦力,是留给他们的。看到陈炽一脸惊愕,芙窗知道陈炽寒窗苦读,对俗世极是无知,于是细细讲了起来。

芙窗说,虽说这条商路无比繁华,但脚夫们和水手们仍然是极苦的。这源源运往外国的好茶,是来自福建的武夷茶,他们是吃不起的。他们吃的是赣南的野茶叶。看到我们吃过的好茶,他们也讨点过去,洗净,热水再泡一泡,算是分享。有时他们要泡上几次。

陈炽听了,不由转眼去看几位篙工水手。在中洲岛时,他和山长曾经惊叹民间的承蜩弄丸之技,谁知生计却是这般困苦。眼前这几位苦力,倒是个个精神奋发,看起来不为命运烦忧。陈炽想,脱开那些命运之思,生命原是这般自在。陈炽为芙窗的善良感佩,于是问,何以与这些乡民熟识?

谁知芙窗眼圈却红了。她悠悠地望着江河,说,我父亲现在就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我家原是行商,不料染了烟土,母亲一气之下就病了。家里困窘,我想着少时习得乐器,百般无奈,就找了这个谋生的法子!陈炽听了,不禁为芙窗的身世悲伤起来。

芙窗说,那可恨的烟土都是洋人的货物,你看,这货船装的是什么?是我们的好茶叶,大包大包送到广州的商船上去,和丝绸、瓷器一起飘洋过海,给洋人们享用。但从广州装回来的,却是洋人送来的毒品、送来的鸦片!我在江湖上漂泊多年,虽然不像你读的书多,但听到的却不比你少。城里不许谈国事,但这船上可以,于是就知道了这些。

陈炽看到芙窗说起读书,知道她也是个知书识字的女子,跟母亲一样,原是大户人家,只是遇到一个不争气的爹,又是极为感叹。陈炽问起芙窗,你父亲是如何沾上烟土的?

芙窗说,听母亲讲,这条梅江水路跟往常了不同了。几十年前,洋人一口通商,在广州落脚,把船上带来的衣料、锡铁、洋油送往各地,从广州去往福建,要经过宁都,走水路到黄石,又上陆路过瑞金到汀州,回的时候又把福建的武夷茶带走。父亲就是这条商路上的商贩,在宁都积了不少资财。但是洋人胃口越来越大,后来不带银子带鸦片,林则徐大人烧了他们的烟土,就拿枪炮打了进来,逼着五口通商。生意转到了上海一带,这条商路于是衰落下来。生意大不如前,父亲为此闲着无事,就染上了烟土。家产吃光了,只好去做苦力!

陈炽说,可恶的洋人!

芙窗说,这天下大势,是我们无法扭转的事情,只有你们读书人,可望科举成名,出官入仕,重振朝纲。我们大清朝就该多几个林大人这样的忠臣。

陈炽听了,点了点头,却无话可答。芙窗知道国事触动了秀才的胸怀,也不多言,再次拿出琴来,问想听点什么以宽心胸?陈炽说,你为自己弹点什么吧,你随意弹唱,想弹什么就弹唱什么。

陈炽怅望梅江,端坐舱中细听着芙窗的琴声。那声音沉郁,伴着悲怆的身世,让陈炽不禁莫名感伤。

这是一条古老的水路。这琴声把高山流水变成了长河落日。那些苦力,那些歌者,那些船家,那些过客,千百年来行船漂泊,寄身人世,变成了另一条岁月的长河。幸亏有那些文士,把这水上的世界作了一些记录。陈炽想起了《琵琶行》,想起了白居易,想起了《唐诗三百诗》。过往的诗篇,呈现的是华夏大地内在的悲欣。如今,这条水路接通了洋人,四海已经放大,夷夏之间已是水火相冲。这是个新天下,四海通商,百物交流,商力背后充满险境。

客船在途中泊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宁都。陈炽发现送别芙窗时,竟有不舍之情。芙窗说,就此别过,有缘后会有期,但愿到时能收到秀才写给我的诗词!陈炽说,一定!

陈炽上岸之后,来到了宁都州城。州城做为商路的驿站,在梅江边开设了大片伙店和旅馆。伙店供下层的人,旅馆供给客商贵人。陈炽在暮色进了城,顺着江边的城墙走了一段路,一时不知道投宿何处。当然,他可以去姑姑家。但是他想起父亲特意叮嘱,要去廖达川家传送问候,于是有了明确的目标。

廖达川热情地接待了陈炽。晚饭之后,听到陈炽要前往金精洞访友,就叫佣人订轿子,让陈炽第二天大早出发。陈炽谦让起来,廖达川就说,贤侄不用客气,天色已晚,不必去打扰姑父,待金精洞访友回来再去不迟,再说你父亲特意让我照顾你,我跟你姑父又是同宗,他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

晚上,陈炽在廖达川家,听着窗外的江声,拿出砚台习惯地研墨,准备记录白天见闻,抄习带来的书籍。砚台望见了陈炽凝重的脸,知道主人心中装上了新的东西。陈炽想起了芙窗临别叮嘱,想为她写点什么,但迟迟无从落笔,只好放弃了。他又想起了芙窗重振朝纲的厚望,于是拿出随身带来的《魏叔子文集》,但发现时代变异,叔子未必知道今天的夷夏之变。

陈炽搁笔后,拿起芙窗送给的一包礼物,打开一看却是茶叶,心中有一些暖意翻涌。但他对包装茶叶的纸页发生了兴趣。这不是以往的牛皮纸,而是一张报约,报头隐隐写着《羊城采新实录》。陈炽拆了直来,把揉折的纸页铺开,读起了上面的文字,才知道这就是芙窗讲到的广州,洋人行商最早落脚的地方。

陈炽抄录了几则新闻,备作日后跟友人讲述,不觉已是半夜。

第二天,陈炽作别廖达川,坐上轿子朝金精洞走去。廖达川交给陈炽一封信,又叮嘱陈炽要及时带回去给他父亲陈斌。陈炽看了一眼“陈斌贤弟亲启”,就塞进了行李,不曾想这封信会跟他自己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廖达川在信中跟父亲议起了婚约。

出了城,陈炽的轿子走得飞快。去往金精洞的路有些远。约一个时辰,才得见前面峰恋如聚,孤峰突起。一同去往金精洞的轿子不少,其中有一辆始终跟随在陈炽后头。陈炽未曾多想,只是引起他注意,投去目光看了几眼。

轿上下来的,是两个俊秀的男装游客。陈炽前去,打听金精洞的路。那游客指了指高耸的孤峰,说,这就是翠微峰,峰岩对面,就是金精洞。如果不识路,可以一同前往。

陈炽有了引领人,自然高兴。他随着两位青年游客往山上攀登。不多久,就来到了一个石窟入口。陈炽听到引路人说,这就是金精洞。只见崖壁上有四个大字,“金精胜概”。陈炽觉得引领人的声音清脆,像是女声。正当他疑惑之际,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陈炽高兴地喊起友人的名字:魏菘园,李啸峰。那两人不知道陈炽今日到访,非常意外。魏菘园说,我说今天怎么听到了喜鹊叫。李啸峰也下了石阶,迎了下来,说,昨晚灯花重大,我就说今天有贵客上门,果然猜得不错!引领人见陈炽见到朋友,就朝里头进发,顾自观景去了。

陈炽笑着说,今日来访金精洞,我可不是只冲着你们两个朋友,还有其他人!魏菘园不解,说,还有其他人?他指了指两个一起来的陌生游客,是他们两个吗?陈炽哈哈大笑,说,是他们带我上来的,但我也不认识他们,我说有其他人,是九位,易堂九子!

李啸峰随即明白了陈炽的意思,说,这金精洞,值得你一看,值得你一来。我们在这里读书,就是专门为你守洞,静候你的光临!陈炽说,我早就来过了!魏菘园说,何时来过?是州试那年吗?我叫你留下,你可天天跟着父亲赴宴去了,没听说你要来这金精洞。

陈炽拍了拍行囊,说,我时常翻看《魏叔子文集》,他的书带我来过。随即,三个人在洞窟边大笑起来。

金精洞在离宁都州城西北约五公里的地方,奇峰插天,古称金精山。这是个丹霞山穿洞,在地表上从东往西穿透了石鼓峰。洞东高西低、犹如一个侧放的巨大的瓮。金精洞周围,众星伴月耸立着翠微、双桃、合掌、瑞竹、伏虎、三巘、披发、望仙、石鼓、凌霄、狮子、莲花等十二座丹霞石峰,古称“金精十二峰”。

洞里冬暖夏凉,读书听经,心旷神怡。

陈炽随着友人来到读书的住处,说,如此洞天福地,真搞不清你们是来修练成精,还是读书科举?!要是我家乡有这样的洞窟就好了,我父亲当年不必迁居崖谷,在横背建房避乱,这是多好的读书安身之地!对了,你们的课业如何,今天我们得好好交流交流。

魏菘园说,不急不急,那八股科学本就弄得我们神思劳苦,来到这洞天,不妨一起开心地游览,放松身心。陈炽觉得有理,喝过茶后,就随两人爬岩过岭,观赏这梅江边奇特的风景。

金精洞是道家第三十五福地,相传张丽英在此修道成仙。汉初,长沙王远征福建路过金精山区,听说张丽英的美丽与才华,就强抢逼娶。张丽英不畏强暴,拼死抗争,最后飞上天庭,留下千古名篇——《金精十八章》。宋徽宗亲书匾额封赠张丽英为“灵泉普应真人”,并亲书匾额挂于洞内御书亭内。

陈炽听着友人诵读《金精十八章》,细细品味,果然觉得张丽英是个奇女子,胸怀宽大,悲天悯人。哀哀世事,悠悠我意。不可敌兮王威,不可夺兮予志!有鸾有凤,自舞自歌。何为不去?蒙垢实多。凌云烁汉,远绝尘罗。世人之子,于我其何!石鼓石鼓,悲哉下土。自我来观,生民实苦。暂来其会,运往即乖。父兮母兮,毋伤我怀。

自我来观,生民实苦。陈炽反复念诵这两句,不由想起了船上那些苦力,那些向芙窗讨要剩茶叶的水手。陈炽说,我想去易堂看看。魏崧园和李啸峰于是带着陈炽,一起去往翠微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