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返乡

1872年清明节前几天,十八岁的陈炽回到了小镇。正好是小镇集日,街上人来人往。卖祭品的小店空前热闹,买鞭炮的,挑香烛的,络绎不绝,这些送给逝者的物品,让人沉默。当然,酱油铺散发出阵阵醇香,卖盐巴的牛骨铲子闪着耀眼的白光,依然让小镇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陈炽特意在小镇转了一圈。一切都令他感到亲切。青石街门,木板的铺子,陈炽第一次随爷爷光临的酒店。那店主抓起的酸辣椒还是那么香。

回家乡的感觉真好!陈炽想。

陈炽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扩大了家乡的范围。六七年前,他在仰华书院读书的时候,他心中的家乡就是横背,就是爷爷的村子。但现在,他到县城读了四五年书,就觉得小镇是家乡,智乡是家乡,梅江是家乡。当然,这家清香扑鼻的酒家,也是家乡。

陈炽踏进了酒家,要了一碗黄酒。他想找到第一次在小镇赶集的感觉。小镇比县邑小得多,但在陈炽心中的份量却比县邑大。

四五年了,他当然习惯了县邑的饮食。舌头已慢慢被县城改造。瑞金城边的河流叫绵江,跟智乡不在一个流域。这里盛行喝牛肉汤,喜欢味重的浆酒,辣椒也下得重,一开始陈炽是不习惯的。这里的口音也不同,陈炽的乡音开始屡被城里的同学打趣。但是,县庠里陈炽令人惊叹的天才,掩盖了边地的弱小,甚至助长了家乡的地位。同学都以他为中心,在深入的交流之后,甚至开始向往小镇的胜景和小吃。

特别是那个要好的学友钟莆生,抢着陈炽的砚台说,这重东西就不要背回小镇去,那么远的路,你不如背点你母亲做的酸辣椒出来,让我们品尝!

陈炽咬了一只酸辣椒。这辣椒细小,柔软,却打破了陈炽以往的经验,辣得陈炽丝丝吐气,赶紧端起酒碗,喝了个精光!店家又要添酒,陈炽摆手说,爷爷说过喝酒误事,我来这里只是想起我爷爷来了,当然要浅尝辄止。

店家说,再多喝一碗,才能解除辣味。再说,今天这酒我请陈秀才喝,不收钱!陈炽认识这店家,但还没有熟悉到不收钱的地步。陈炽说,那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呢?我可是无功不受禄。

店家说,都知道你是梅江边的天才,你和爷爷能来小店喝酒,是我们的荣幸。这样吧,请陈秀才为我家小店赐一副墨宝,算是对我们小店的支持!陈炽明白了,这店家酒做得好,生意上也是个精明人!

陈炽答应了。但是店家没有准备笔墨,就叫陈炽下次在家里写好,回县城时送到小店。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说,陈秀才何须回家找墨,到山上书院不就有了?陈炽诧异,抬头一看,却是陌生人。

来人说,你可听说有一个“陈官陵”?

陈炽马上明白了是谁。陈炽只是惊讶何以认识自己,而且寻到酒店来,莫非是寻仇的?也不对,作舟先生才是他的仇家。

陈官陵本名不叫陈官陵。由于清香潭的典故,小镇对谢官陵一类的人物,都被赐给了相同的绰号。陈炽刚要张口叫他陈官陵,又觉得不妥,说,怎么是你?陈官陵说,不要紧,就叫我官陵,这是我一辈子要记住的教训。他二话不说,就在陈炽面前坐了下来,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陈官陵被送去团练之后,果然改过自新。他是个富家子弟,原是书院的学员。有一次和同学下山来到小镇玩,认识了小镇的几个兄弟。那次官陵身上没钱,那帮混混慷慨地为他付了酒钱。当年就在陈炽坐着的这家酒店。

谁知那帮混混是看中官陵的家底,不时叫他下山,开始是赌酒划拳,后来就开始压双十。官陵染上了赌瘾,欠下赌债欲罢不能,被那些小镇的无赖缠着。他原来跟妻子要好,担心牵累妻子,就起意休掉妻子。谁知妻子没有回娘家,却在绝望之中投了清香潭。

陈官陵被送去参加团练中后,反而摆脱了无赖的纠缠。加上妻子的去世,他悲痛之余就立志悔过,在团练中深得团绅的信任。这梅江边约集兴办团练的,正是陈官陵的族人陈芳和陈铭。

陈炽说,今天怎么出现在这里呢?难道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陈官陵说,是,也不是。今天是来小镇办事,为白溪祭祖的事情。我打听了一下,今年轮到了你们一房,而且是你家当东做清明。我家就在白溪祠堂边,所以父亲叫我来赶集,看能不能遇到你们,可以把一些祭品事先准备好带上去,省得走老远的路。当然,我也想来打听你有没有回乡。你是我们陈家的荣耀,如果能前往白溪祭祖,大家更加起劲!

陈炽这才记起,此行回乡正是收到父亲家书后的决定。小镇去县城远,从小镇南边一个山坳进去,过茶寮岗、凤凰山、石螺岭,翻山越岭,需要两天时间才能走到。为此清明时节到来要不要回乡陈炽曾经颇为犹豫。父亲来信,说今年本房当东主祭,特别是横背出了秀才,不妨回乡一趟,参与白溪全族的祭祖大典。陈炽这才收拾行李,回到小镇。

县邑跟小镇一样,特别重视做清明。从县城回家的山路上,一路上能听到鞭炮声响。路边的坟头割草挂纸的人,三三两两,表情凝重。乡民都提前为家里的私墓扫墓割青,等到清明之日,就要约集全族祭扫公墓。陈官陵一番话,倒是提醒得及时。陈炽对陈官陵说,你如此有心,真是感激,我这就置办好东西,交给你带回去。说罢,就叫店家再次上酒。

陈官陵说,不劳你置办,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来办好带回去,到时向你算个账目就行!你是秀才一名,我是武人一个,怎么敢劳费你的精力呢!陈炽听了,也觉得这办法好,就问起官陵团练的情况。

陈官陵说,我们的团练估计快要解散了!听陈铭叔说,长毛的头领早在八年前就在石城被抓了起来,只是为了防止余党作乱,我们一办没有放松警惕,还每年归队练勇。这几年,我们梅江边安生多了!

多年以后,陈炽在朝廷档案中才知道,1864年的梅江烽火,已是长毛的尾音。就在这一年,幼天王洪天贵福在石城荒岭间被捕,干王洪仁玕战败被杀。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又终结于石城,两座石头城封住了爆发的火山。作舟先生撰写《长洲老屋家学堂围屋记》时,围屋的孩子们实则有惊无险。

陈官陵喝完酒,准备送陈炽去上山。走出小镇老街,来到了仰华山脚下。两人在清香潭边,都不由停下脚步。陈官陵伏在潭边的大树下,想想无望而去的妻子,痛哭失声。他跪在潭边,说,孩子他娘,你在地下安息吧,孩子如今长得好好的,已经送到私塾念书了!陈炽听了,不由得想起谢氏母亲在山寺朝神的情景。陈炽有些疑惑,那老妪叫烈妇的母亲捐谷敬神,保佑生人,难道真起了作用?如今浪子回头,谢氏女子当是地下安宁了!

陈炽无可安慰,就让官陵哭诉一番,两人又上得山去。陈官陵说的山上有砚台固然没错,但为酒家写字何须上山,蓼溪也有。陈炽上山来,主要是接弟弟一起回乡。弟弟还在书院,父亲来信交待,可叫上一起回家。

陈炽和官陵回到母校,自是感觉亲切。踏入书院,安静异常。陈焘见到哥哥,分外高兴,赶紧向山长介绍。山长已经换人,来自江浙的吴山长已经辞别回乡去了。这让陈炽心生伤感。人与人的相遇,是如此神秘,如有天意!想起山长对自己的指点,陈炽终身难忘!

山长是来自宁都的一位贡生,入仕无望,转而寻份教职度日。听到陈炽的名字,山长自然知道。他热切地拉着传说中的神童,欣喜地说,今天回到母校,可得为大家讲上一课。随之叫陈焘集中书院弟子,请陈炽就席开讲。陈炽知道今天推辞不了,就从命入席。

陈炽看到师弟们望着自己,充满敬仰和期待。他说,在我们梅江边,牛是我们都熟悉的生灵,今天,我就为大家带来了一头牛。

学员不知其意。只见陈炽从行囊里拿出十张画,前画九张每幅画里都画着一头牛和一个牧童,最后一幅只有个圆。陈炽说,这是明代普明禅师的《牧牛图颂》,受赠于一位恩师。你们看,十幅图和十首诗,生动表现了十个境界。

顺着陈炽的指点,学子们果然发现,那十幅图别有意味。这十个境界,依次是: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服、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泯。

陈炽说,你们现在书院受教育,感觉达到哪个境界呢?开蒙入学前,我们都是撒野的孩童,正如这“未牧”之牛,“狰狞头角恣咆哮,奔走溪山路转遥,一片黑云横谷口,谁知步步犯佳苗”。被父母送到了砚台边,接受文化的熏陶,于是到了第五步的“驯伏“,“绿杨阴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来不须牵。”当然,一生的路还很远,到第十步“双泯”就能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只剩一轮明月在心,独照千年。

这时,陈官陵站了起来,说,我跟大家讲讲我的亲身经历,我就是一头刚刚驯伏的牛!陈炽朝官陵投去欣赏的目光,介绍说,这也是我们书院的子弟,曾经走过一段弯路,如今浪子回头,值得我们引以为鉴!

陈炽的即兴讲课,加上官陵的现身说法,在书院引起热烈的掌声。

课后,陈炽来到山长的书房,说是借书房一用。陈炽习惯地要取出行李里的砚台,才记起被钟莆生拿起来了。他叫陈焘替他摆好砚台,亲手研起了墨块,一边思考。赐给酒家的墨宝,究意哪几个字好?砚台的墨浓了起来,陈炽取笔蘸墨,就写下“太白遗风”几个字,叫陈官陵待其干燥后送往酒家。

陈炽领着弟弟,告别书院众人,朝家里走去。他想早点回家,免得父母挂念。自从小弟陈烈两年前不幸病逝,母亲更加牵挂每一个孩子。他决定回城时再去蓼溪看望作舟先生。

来到山脚下,陈焘却不跟陈炽一起去。陈焘说,哥哥从县城徒步回家,走得辛苦,今年不妨坐船顺江而下,现在梅江水满,能够早点到家!陈炽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朝小镇往回走。他们在圩尾下的码头上叫了一只木船,讲好价钱,船家就快乐地拔篙出发了。

这船家其实是渔家。船过中洲岛时,陈炽想起了几年前和山长一起在岛上看船呼喊的情景。他不由细细看起船家来。篙工船师,如同承蜩弄丸的高超技艺,让陈炽看得兴起。船过了一片石滩时,陈炽又仰望着仰华山高峻的雄姿,感觉岁月如流,转眼弟弟也上山读书了。

长河之水,去家十里。下了船,两兄弟又朝横背山村里走去。峰回路转,家就在眼前了。暮色苍凉,天子峰隐去了最后一缕霞光。横背响起了几声犬吠,迎接归乡的游子。家里悲痛的气氛还没有散去。母亲看到陈炽,又是高兴,又是抹眼泪。陈炽把陈官陵的意见告诉了父亲,父亲自然感受到了宗亲的好意。

陈炽和父亲商量了起来,准备第二天家里扫墓,后天前往白溪。第二天一早,父亲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淋在草纸上。母亲烧好热水,撕了鸡毛,不久又把鸡从热锅里提起来,摆在一个盘子上。父亲接了过去,摆在神案前敬奉。父子三人提着一只竹篮,去往小弟陈烈的墓地。

陈烈是病死的。十岁那年,陈烈觉得肚子痛,父亲一直以为只是吃坏了东西,在小镇点了几包药,但一直不见好。后来弟弟病情严重,陈斌背着儿子去宁都,到瑞金,下赣州,最后人财两空,并没有治好。弟弟是在家里去世的。他的眼角临终时还挂着两行泪。陈炽特别喜爱这个弟弟,待他从县城回来,弟弟已经进入了黄土。

这是横背的一个小山坡。弟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按照风俗不能在祠堂入殓。青草已经长高,遮住了那个小小的墓砖。父亲亲自埋葬了弟弟,用一块青砖当作墓面,并且亲手刻下了弟弟的名字。陈炽把酒壶倒在那块青砖上,弟弟的名字立即清晰起来。

父亲把血纸挂在墓上,用小石头压住,喃喃地对弟弟的小墓说,你是个没命的人,走到我前头去了,我说了会治好你,你要好好活下来,你的哥哥眼看就要有出息了,你可以跟着分享他的快乐,谁知你不听话,走到大家前头去了!我从来不敢把你的墓地告诉你母亲,你走后她一直没有来看过你,只能我们能来为你扫墓。你看,你哥哥回来了。儿啊,你怎么就舍得离开大家呢?!

陈炽听出来了,父亲对弟弟的批评重复了去年的台词。陈炽听得心头涌起一阵悲伤。他小心地拔去墓边的杂草,感觉到生命的无常。功名无期,亲人已逝。他只有早点考学成功把喜讯带回家来,告慰曾经相亲相爱的小弟弟。

去白溪祭祖之前,陈炽和陈焘又到爷爷村子里。陈炽把学业情况向爷爷作了汇报。爷爷问起了县城里的一些老友,叫陈炽有空时代为问候。爷爷对陈炽没有更多的鼓励,他知道这神童不需要鞭策,自会奋蹄奔跑。让爷爷放心不下的,是陈焘。

问起陈焘,谁知这小子对爷爷说,我不想读书了!

陈炽和爷爷吃惊地看着他。陈焘说,我们常说耕读传家,现在家中男人都在读,无人耕种何以传家?父亲忙于应考,不知何时能出头,家里田地总得有人管顾,我想留在家里,替父亲管起家业来。

陈炽说,再怎么说都不能放弃学业。现在家里是困难,田地可以叫有理伯伯一起管,但学业要是放弃了,就捡不起来!

陈泰骧在病榻前坐起来,对陈焘说,我在私塾里看着你和哥哥成长,虽说你不如哥哥会念书,但也是资质优异,高于常人。你是不是觉得哥哥被别人称作天才、神童,你被他罩住了,于是就想着弃学?树有高低,尺有短长,但都是栋梁,你可不能放弃!

陈炽说,今天在书院我给大家看的《牧牛图颂》,我就是特意带回来给你的。你要多想想读书的事,不要对家里过于悲观。